58.惊涛

宗荣寺外, 我停住脚步:

“为什么不问我?”

“问什么?”司马容没有回头,走到马车旁掀起帘子,向我伸手:“我扶你。”

我退后一步, 背转身, 心口, 有一刹那的抽搐。

“儇儿。。。”

“你信么?我在殿上说的话?你当真相信, 这些天我与华清只是出关游玩?”

身后一时无声。

“你看见蔡老先生的样子了, 却还是一句不问,为什么?”

他仍然沉默,半晌轻轻一叹, 道:

“儇儿,天色渐暗了。”他低声道:“我送你回沈园, 好么?”

“不好。”

“儇儿。。。”

“你总是这样。。。我从不知, 你倒底在想些什么。。。”一股难言的无名火从我心底冒起:“你何不坦白将心中的疑虑说出来, 你知道我在说谎,华清在说谎, 我们根本就是串通好了的!”

身后,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气急转身,不期然撞见那双胜过清风明月的眸子,正静静地凝望着我,曾经的温暖微笑随风而逝, 取而代之的是浓地化不开的寂寥、惆怅。

他就这样望着我, 仿佛最近, 仿佛最远, 仿佛, 在过了很久很久之后,那条澈如明镜的小溪, 依旧能够清晰地倒映出我的影子。

忽然,我不敢再看他,忍无可忍地,转过身去。

“我能问你什么?我有资格问你什么?我甚至已不能确定,在你心中,还有没有我。”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伴着风,飘过耳际:

“你不见了,我到处找你。我发誓我一定要找到你,我不能让你跟他走,我不能。。。让你跟任何人走。西陵使者来了,带着和亲婚书,皇后娘娘言下之意很是赞同,皇上虽没说什么,却也没反对。之后的每一个夜晚,我都无法入睡,因为我怕。”

他走上来,握住我的手,手心有点冰凉:

“我怕,你。。。再也不等我了。。。”

我挣了挣,没能挣开,别过眼去。

他抬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脸:

“我曾经说过,我不会忘记你相助蔡家的恩情,不管你有任何需要,司马容都愿意赴汤蹈火。可是。。。倔强如你,又怎肯受我援手,就算遇到什么困难,你也不会来找我。。。”

我淡淡道:“我过地很好。”

“好?”他苦笑:“儇儿,你最不擅长的其中一件事,就是撒谎。”

不,你错了,我在心底说,其实我最擅长的,就是撒谎。

只是,每一次,都被你识破了。

“这些日子,你必定吃了许多苦,我不想再问些什么惹你难过。。。但,仅此一次。”他修长的手指慢慢抚去我眼角的湿润,口气不容置疑:

“只此一次,已是太多,他若敢再伤你,必定后悔莫及。”

我一惊,抬头看他。暖风变冷,流水结冰,他的眼,寒如霜,再无温情。

他对华清知道多少?

“他的事,我略知一二。”他看出我的心思,淡淡道:“一介少年郡王,委屈了他的才智。当然,若无人蔽荫,他也没这样的胆子。”

我犹豫道:“你怎知是华晴?也许她并不知情。”

他清亮的眸子投注在我的脸上,半晌叹口气:

“你对她所知,还是很少的。儇儿,离他们远一些,莫叫我担心。”

我别过脸,硬生生扯出一抹笑:

“那你就好好待她,她自会好好待我。”

他苦笑:“你何必说这些。。。你明知。。。”

我打断他,岔开话题:“你就将蔡老先生留在宗荣寺,可妥当?”

他颔首:“无修住持会好好照顾他的。”

“当真无药可救?”

他缓缓摇头。

我惋惜叹道:“若有朝一日能得家人重聚又如何,他谁都认不得了。”

“又未尝不是因祸得福呢。从此往后,俗世凡尘,恩怨纷扰,皆在九霄云外。”他拂开我眉心的散发:“何况蔡小姐已远在天涯。。。不见有不见的好处。”

我惊诧:“是你送走了蔡小姐?”

他颔首,又叹口气:“只可惜,没能连蔡老先生一并救下。”

我望住他:“原来你早知,是华清在搞鬼。”

“华清也好,华晴也罢,又或者是整个西陵也没关系。”他简单道:“西陵朝内一笔糊涂账,已是内乱不及。”

我盯着他的脸,缓缓道:“那。。。兵书呢。。。难道你就不想要么?”

他看着我,紧蹙眉峰,长长叹出一口气:

“儇儿,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危险。”

“是,我不知道。”我摇头苦笑:“有很多事,我都是不知道的,譬如,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你的背后,隐瞒了多少秘密,我一概不知。”

他静静地看着我:“你总不肯信我,为什么?”

我避过他的注视,慢慢地道:

“那‘花旦’原是你派来救我和司马烈的。。。她又是何方神圣?”

他不答,只牵起我的手,将我扶上马车,柔声道:

“趁太阳还未下山,我们去看看那株兰花,好不好?”

水晶般透明纯净的露珠自洁白无瑕如梦如幻的花瓣上缓缓滑落,在夕阳下灿若流星,一刹那间的转瞬消逝,没入黄土之中。

我怔怔望着眼前这株苍翠劲挺的兰树,和树下那个清峻温雅的人影,伴着漫天漫地的落英缤纷、飞絮片片。

他的月白衣袖随风飘舞,笑容温柔恬淡,清澈明净。

“以后若是有一天。。。”

他缓缓走来,拥我入怀,鼻尖围绕的是淡淡的兰花馨香,他的声音,低沉而缥缈:

“若是有一天。。。你走了,再也不来,我就在这棵兰树下。。。等你。”

他紧紧地抱住我,埋首在我的发间,不让我看见他的脸。

四散的花絮渐渐迷蒙了我的双眸,我努力睁开,眼角却不知不觉淌下两行清泪。

他的衣襟被我的泪水浸湿,他温柔地拍着我的背,用干净修长的手指一次又一次为我拭泪,吻,轻轻落下。

柔软湿润的唇瓣,若有若无的兰香,洁白如云的花雨。。。

一切都美好的不像是真的,一切,都如回到最初,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在沁阳第一茶楼喝茶,楼梯口遇见他,一袭白衣,温暖和熙,笑着向我道谢。

如何能再回去,那曾经美好的,几乎能够信以为真的时光。

他的手渐渐收紧,吻越来越深,在席卷我领地的那一瞬,我蓦然惊醒。

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奋力挣开了他的怀抱,倒退数步靠在兰树上。

“儇儿。。。”

“够了。”我偏过头:“够了。”

他修长的手指,抚上了我的唇瓣:

“这里,你骗不了我。”

我一颤,他捧起我的脸,眼底闪过一道光,恍若烟云流霞,瑰丽而苍茫:

“答应我,不要走,留在我的身边,做我的妻。”

我望着他痴痴的目光,心头的苦一分胜过一分,手脚都是冰凉。

“我。。。”鼓起勇气的那一刻,他堵住了我的嘴唇,在唇齿纠葛中悱恻缠绵,低低呢喃几乎不可闻:

“如有那么一天,你舍我而去,我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握住我的手,贴在自己的心上。

是错觉?

那一直完美无瑕的笑容,竟如濒死的玫瑰一般,凄艳绝伦地不堪一击。

回到房里,我的头又开始痛了,连倒三杯水入喉,方才发现屋里已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郡主怎么了?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外面风太大,吹多了?”

贵妃塌上施施然起来一个倩影,手持团扇,一脸娇憨:

“子言来得不是时候么,真对不住。郡主和容大公子何时喜事?早些知会一声我这个做弟妹的凡事也好跟着帮衬帮衬。”

我微笑,坐下了:

“静娴夫人,好久不见,找我有事么?”

秋子言罗扇掩面,笑道:

“郡主姐姐毋庸客气,我们早晚也是一家人,不如我就叫你儇儿,你就叫我子言,可好?”

我但笑不语。

秋子言细细端详我,秀眉微拢:

“儇儿本是天人之姿,得天独厚,怎的出了一趟关,就苍白了?要不要找罗太医看看?”

“多谢静娴夫人关心,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倒是夫人有孕在身,出门也没个人跟着,叫人不安。”

“还不足两个月,看不出来。”秋子言幽幽叹口气:“府里实在闷地慌,没什么女眷,男人哪懂女儿家的心思,想来想去,还是与儇儿最能亲近,说地上话。”

我浅笑:“夫人抬举。我这人看着还行,实则粗枝大叶,也是个不懂事的,未必能替夫人分忧解劳。”

“谁说的?容大公子一直对儇儿赞不绝口,就连我家相公。。。”秋子言顿一顿,看着我笑道:“普天之下能叫他看顺眼的女子,恐也就儇儿一个了。”

“夫人说笑。”我站起身,歉意道:“我身子有些不爽,惟恐过了病气给夫人,恕不多留,改日再登门拜访罢。”

我招小兰进来:“备车,小兰你亲自送静娴夫人回相府。”

小兰过去扶秋子言,秋子言却笑容满面地坐下:

“儇儿,你这么快就要赶我回去么?你都不愿听听,我要跟你说什么话么?”

我抬眼看她,一双秋水明眸仍顾盼风生,犹若当初,看着那个人的时候。只是如今,明净的颜色似少了许多,些许清愁,些许沧桑,从眼角悄悄溢出。

我默默叹口气,道:“静娴夫人但说无妨。”挥手令小兰退下。

秋子言却不出声了。她看了我很久,很久,最后,目光移至自己的肚子上,轻声道:

“罗太医把过脉,说脉象平稳康健,极有可能,是个男胎。”

“恭喜。”

秋子言的笑,很刺眼:

“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我缄默不响。

“成亲之前,他是他,我是我,我们都不是彼此心中的那个人,可是。。。我怀孕了。我既然已成了他的人,又怀了他的孩子,我就只能认命。为了我自己和秋家的声名,为了我腹中的骨肉,我只能与他成亲。”

秋子言一边笑,一边娓娓道来,她的声音仍一如既往地娇俏:

“我当了他的妻子,收敛了大小姐的脾气,迎合他,讨好他,做他喜欢吃的菜,说他喜欢听的话。。。他却还是沉默寡言,一副冷冰冰地样子,看我的眼神,好像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我还是沉默。我能说什么?我有资格说什么?

我现在说什么,都是错。

秋子言神色温柔地抚着小腹,笑意越来越深:

“新婚那天,相爷赠了我许多家传珠宝。我拿给他看,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就把自己关进书房一整夜,怎么叫他都不出来。可是。。。可是,一听说你失了踪,他便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秋子言笑地眼泪都流出来:“十天,你走了十天,他找了十天,家也不回,当你终于平安归来,他才回了家,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我进去探他,你猜,他对我说什么?”

我想捂住耳朵,秋子言的声音已飘了过来:

“他坦白告诉我,他忘不掉你,他说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掉你,不管,你以后与谁在一起。。。他说,他可以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只娶我一个正室,他不会三妻四妾,但是,他不爱我,他说,他不会爱我。”秋子言满面泪痕,却还在笑,凄艳的笑储在眼中,逐渐变成一道道利刃,向我射来:

“我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倒底哪里,比不上你?”她一挥手,茶盏落地而碎:

“我可以为他忘掉容大公子,我可以说服自己去爱他,为什么,他就不可以忘掉你,他就不可以试着来爱我?!”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心头的酸楚,已不能形容。

司马烈,如果你是要我一辈子对你亏欠,对你内疚,那么,你做到了。

“这个孩子,本是我的希望。”秋子言缓缓站起,走到我面前:“可现在,他却是我痛苦的根源。”

我一惊,眼明手快抓住她大力拍向小腹的手,喝道:

“你做什么?!”

“做什么?”秋子言好笑出声:“我不要他了,你不懂么?”

“你疯了!”我脸色铁青,厉声道:“静娴夫人,我念你身怀六甲,情绪不稳,刚才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你请回吧。”

秋子言狠命甩我的手,她扭动地太厉害,我怕纠缠间伤到她胎气,只好松开她。

秋子言退到墙根,倚墙而立:“你可是觉得很得意?不错,你确实该得意的。”

我蹙眉:“静娴夫人,你累了,需要休息,我找人送你回去。”

“你有了容大公子,还不够么?”秋子言的身子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吃吃地笑:“容大公子。。。你可知,当我还只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喜欢他了。我认识他比你久!十年!整整十年。。。我生平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做他的妻子。可笑的是,到头来,我成了他的弟妹。。。”

她的视线缓缓移到我的脸上,咬牙道:

“我究竟哪里对不住你沈儇,要一辈子,都败给你?”

我终于沉下脸:

“静娴夫人,你今天闹够了,可以走了!”

秋子言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她握紧左手的拳,缓缓贴近自己的脸,蓦地一道银光闪过,光芒尽头,现出一柄精巧的银匕首。

我悚然一惊:“放下!”

秋子言讥诮道:“怕了?”

“我又没怀孕,伤地也不是我的孩子,我有什么好怕?”我冷冷道:“只是就算有人喜欢自残,好歹也别挑在我沈园。”

“我就偏偏要死在沈园”,秋子言尖笑,俏丽面容刹那扭曲狰狞:“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静娴夫人是被谁害地一尸两命,我要让司马烈知道,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是如何死在他最心爱的女人面前。我要让你永远记住,你手上沾满鲜血,我们母子的鲜血,我要让你这一生,都背负这样的噩梦!”

“我以性命担保,这一刀刺下去,只会成就你一个人的噩梦。”一声冷笑传来,尹君睿出现在门边,嘴角微微抿起,森冷的目光直刺秋子言:

“错了,不光是你一个人的噩梦,是你秋家满门的噩梦。”

秋子言乍一见到尹君睿,便哆嗦起来,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你要还惦着娘家,就别再来沈园”,尹君睿跨进门,声音寒气逼人:“秋家已兴盛了太久,所谓树大招风,物极必反。。。静娴夫人若是聪明人,便该懂得分寸。”

秋子言呆呆地看着尹君睿,早已忘了如何反应,尹君睿瞥她一眼,扬袖拍掉她手中的匕首,她这才醒过神,掩面痛哭失声。

我唤来小兰照顾秋子言,同时遣人去传罗太医。

尹君睿在一旁冷哼:

“能哭能闹能发疯,这么有力气,依我看往后都用不着太医了。”

“你找我何事?”送走秋子言,我看向尹君睿:“别跟我说你是来找我喝茶的。”

“哦,我就不能找你喝茶么?”尹君睿挑眉,似笑非笑:“还是,有了西陵清郡王撑腰,我就变得入不了眼了?”

我不理他,只道:“方才亏你及时解围,谢了。”

“你谢我的地方可多着呢。”尹君睿斜睨我一眼:“西陵送来的一纸婚书,父皇本是准了的,若非我坦言陈情,你此刻,怕已在和亲的路上了。”

我一怔:“陈情?陈什么情?”

尹君睿淡淡一笑:

“我已向父皇母后叩首请旨,册封你为太子妃。。。你高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