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夜, ‘瑶池居’传出一声惊呼。
突厥王妃尹韶云自梦中惊醒,冷汗津津,背脊全湿。
香儿闻声跑进来:“王妃, 怎么了?”只瞧一眼, 便熟练地点起安魂香, 奉上宁神茶。
“王妃, 梦呢, 没事儿,香儿在此。”
“我。。。我。。。”王妃怔怔地抓紧了香儿的手,蓦地问道:“瑶儿呢?”
“王妃忘了, 昨儿一早公主被太子他们接了去渡舟赏乐,下人来报, 主子们玩累了, 今夜留宿驿馆, 明天才回。”
“是。。。想起来了。”王妃缓过气,撑着额头, 喃喃道:“人老了,记性也差了。”
香儿替王妃换下湿衣,浅笑道:“若公主在此,定不依王妃的话,王妃哪里老了, 过了这些年, 您仍是突厥第一美人, 王上心中至宝。”
尹韶云摸摸脸庞, 嘴角浮起淡淡的笑:“美。。。么?”
再美, 也及不过她。
她只需轻轻一笑,大哥二哥就会将月亮摘下来, 给她。
尹韶云深深叹口气,又睡下,香儿掩上帐子,静静退出门去。
闭上眼,迷迷糊糊间,尹韶云又开始做起方才那个梦。
梦中,漫天漫地的芙蓉花瓣,纷纷洒洒,飘飘欲仙。她站在十字路口,不知所措,忽见前方飘过一片熟悉的衣角,喜道:“志坚,等我。”
那人回过头来,剑眉入鬓,五官英挺,目光炯炯,可不就是上官志坚。他朝她微笑招手,她开心地跑过去,却握住一管金龙云袖。
她惊怔抬首,望进一双漆黑瞳孔,眉眼之间全是冷峻。“父皇。。。”她失声叫道。尹御龙看她一眼,摇摇头,转身就走。“不!父皇,别,别丢下我!”尹韶云急地团团转,拔腿就追,无奈腿似千斤重,眼看尹御龙的背影就要消失不见,她猛一急扑倒在他脚下,抱住一双龙纹皂靴:“别丢下云儿!求求你!”
“云儿。。。”头顶一声长叹,尹御龙幽幽道:“好孩子,别怪父皇。”
一颗心刹那沉落谷底,她不由泪流满面:“父皇,你救救云儿。。。”
尹御龙不说话,双眉紧锁,盯视前方。
她缓缓抬头,瞧见芙蓉树下一对男女。
那男子一身玄衣,器宇轩昂,姿态不凡。他一手折枝芙蓉花,一手揽着一名窈窕少女,细语低喃,缱绻浓浓。
尹御龙的声音像重锤般击在她的心上,击地粉碎:“本不用你去。。。但。。。你二哥已铁了心。。。你就原谅为父吧。”
尹韶云听地一怔,瞬间胸中渐渐转凉,正逢玄衣男子一句调侃,少女双颊粉红,垂眸一笑。
尹韶云瞧地痴了,喃喃道:“蓉儿。。。蓉儿。。。为何是我。。。为何这般待我。。。”
尹御龙长长一叹,拂袖而去。尹韶云怀中一空,满腔失落顿如泉涌而出,匍匐大哭,哭到一半,忽闻背后有人轻唤,满目狼藉地回头,看见上官志坚携了欣如,笑脸盈盈:“云儿,志坚哥的喜酒不能不喝,喝过了,才准你去突厥。”旁边欣如醉眼朦胧,望着志坚满是依恋。
尹韶云心口如中一掌,痛地几乎翻江倒海,狠狠咬唇,直咬地满嘴血腥,奋力挣扎站起,朝前头跑去。
“二哥!”
折花男子视线转来,一见是她,立马蹙眉道:“你在这儿做什么?迎轿队伍已到了城头,还不更衣待发!”
“二哥!”尹韶云拽着尹韶凌的袖子跪下,哀求道:“二哥!求求你,我不要去,不要去阿!”
“既身为尹朝公主,受天下人供奉,自当为国为民。”尹韶凌的目光渐渐转冷:“别哭了!哭也没用!”
“二哥!”尹韶云百般无奈,转求那少女:“蓉儿,你劝劝二哥,你劝他,他会听的。。。我不能离开这儿,不能呀!”
“云儿。。。我。。。我。。。”蓉儿一双妙目已盛满泪水,瞧了瞧尹韶凌,哽咽道:“还是。。。我去罢。。。”
尹韶凌神色一慌,急忙拉住蓉儿:“蓉儿,你胡说什么?我怎能让你嫁去突厥?!”
“韶凌,韶凌。。。”蓉儿落泪,玉颜凄惶:“突厥王要的是我。。。我怎能。。。怎能让云儿代我受过。。。韶凌,你待我纵然千万般好,可云儿与我亲如姐妹。。。你叫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尹韶凌心痛道:“蓉儿,难道你就不管我了么?你若走了,叫我怎么活呢?”
蓉儿捂住面孔,扑在尹韶凌怀中痛哭失声。
尹韶凌看向尹韶云,眼色一沉:“云儿,你是公主,今日不嫁突厥,明日也是与他国和亲,难得突厥王一表人才,耿直刚毅,是为良婿。”
“二哥!”尹韶云看着尹韶凌一脸绝望,尹韶凌的表情毫不动摇:“志坚就要与欣如成亲了。这桩婚事,我没迫志坚半分,是志坚自己点的头,不信你可以去问他。”尹韶凌瞥了妹妹一眼:“你也该死了这条心。”
尹韶云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匍匐在地,似一尊断了线的木偶。
蓉儿扑过去抱着她,泣声道:“云儿。。。我对不起你。。。你别恨我。。。别恨我。。。”
尹韶云呆呆地看着她,眼前少女发如游云,目似晨星,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她伸出手去,抚摸蓉儿一头秀发,好半晌,淡淡地笑了:
“蓉儿,我不恨你,这是。。。我的命。。。”
“王妃。。。王妃。。。”耳边一阵急唤,将尹韶云唤醒。
香儿坐在塌前,一脸焦急:“王妃,醒醒。”
尹韶云睁眼,一摸脸孔,满是泪痕,忽地想起什么,一把推开香儿便跌跌撞撞地直冲后院,香儿吓一大跳,愣一愣急忙追去,跟着尹韶云来到后院小屋。
“王妃。。。”
尹韶云冲进屋,扑倒在一张轮椅前,紧紧抓住一只瘦骨嶙峋的手:
“志坚。。。”尹韶云刹那仿佛分不清梦幻与现实,连声急唤,泪落如雨:“志坚,志坚,你不要与欣如成亲,我不去突厥,死也不去,你答应过要娶我的,你。。。都忘了么?”
香儿杵在身后,目瞪口呆,手上一件雪貂斗篷掉落在地。
窗外,尹君睿默默地站了半天,负手离去。
第二夜。
沁阳城外。五里坡。
护城河沿岸,有一处凉亭,凉亭里,有两个人。
一个,一身月白长袍,举杯痛饮。
一个,一袭绛红衣衫,面带讥讽。
“若是喝不醉,还喝来做甚?”穿绛红衣衫的那个哼一声:“一味驴饮,白白糟蹋我西陵的‘千年醉’。”
司马容轻笑:“华楼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说罢衣袖一扬抛出一杯水酒:“陪我喝一杯,华真。”
司马容胡乱一掷,酒水已溅出杯沿,只见赫连华真伸手在空中画个圈,扣住酒杯时酒水竟是点滴不少。他看一眼司马容,仰头饮尽。
“这就对了。”司马容拊掌笑道:“这天底下最扫兴的事之一,便是劝酒,照我说,与其相劝,不如相陪。”
赫连华真嘲讽道:“我实在想不通,华楼怎的就信了你这个酒鬼。”
司马容问道:“你不信我?”
赫连华真不假思索:“我只信华楼。”
司马容‘哦’了一声,又问道:“你不在西陵帮华楼,跑来这里做什么?”
赫连华真盯住司马容:“华楼说,他将边疆十万大军的兵符交予了你。”
司马容一笑置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赫连华真脸色沉了沉:“说,你可是让赫连华清主帅?”
司马容又喝了一杯,文不对题道:“华真,你带的酒,不够。”
赫连华真‘霍’地站起,将残杯扫落在地,一把抓住司马容的衣领:“华清狼子野心,与华晴乃一丘之貉,几次三番暗算华楼你不是不知,怎可让他坐帅十万大军?王上禅让华楼一事本已颇受非议,这节骨眼上,若华清借机鼓噪军心,你,将置华楼于何地?”
赫连华真一接获线报得知司马容将帅印授予华清,便心急火燎地赶来兴师问罪,也不曾问过华楼,自不知华清与司马容之间的交易。
司马容的脖子被赫连华真勒了个死紧,差些连气都喘不过来,但脸上,仍旧笑意不减:
“烈大婚之日,华晴公主送来二十五坛‘金铃贡福’,醇香馥郁,回味无穷,视为酒中极品,直至今夜一尝‘千年醉’,方知‘金铃贡福’不过绿叶衬红花。。。华真,你恁的小气,我与华楼十年交情,你才送来一坛。”
赫连华真一愣,随即气不打一处来:“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装疯卖傻?我西陵十万将士性命皆归于你,你若敢儿戏,我赫连华真第一个不饶你!”
赫连华真的脸色已很不好看,司马容却反而哈哈大笑,竟是一个字,都不解释。
赫连华真面色铁青,一路将司马容拖至河边,覆手一掌击开河面薄冰,按住司马容的脑袋直没入冷水之中。
司马容只觉兜头而下的寒冷,寒到彻骨,寒到麻木,不由闭起双眼,刹那眼前闪过一片雪色流纱,和一双,含泪的眼眸。
他的心,如被针刺。
冰冷刺骨的河水,熏人欲醉的烈酒,赫连华真的怒火。。。竟都不能将他从这痛中解脱出一分一毫。
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还会不会放她走?
那一句“你。。。忘了我吧”,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只怕沈儇永远都不会知道。
所以,当她拿着玉锁的时候,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表情。
他害怕,她会毫不犹疑地离他而去。
闭眼放手的刹那,他的心口,空空如也。
每迈出一步,都似踩在刃上,吞肉噬骨。
“君容。”
他浑身一震,疑是幻听。
这是第一次,她唤他的名字,也是唯一一次,有人唤他的名字。
他几乎快要遗忘的,那个名字。
冰冷的河水几乎冻住了他的血液,他已听不见华真磨牙的咒骂,这一刻,只有刺骨的寒冷提醒着他,他还活着。
“君容。”
耳边,还残留着她的声音,遥远、清幽,带着一丝颤抖。。。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见她脸上从未有过的惊惶和无助。
他痴痴地望着她,想伸手去抱她,却晚了。
一道光芒,从天而降,淡淡笼罩在她的周围,扑朔迷离,如梦如幻。
她忽然挣扎而起,奋力想要甩掉玉锁,但奇怪的是,那玉锁仿佛附在她身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撒手。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
一个很遥远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
她也听见了,望着他的眼,瞬间涌出泪水,一点一滴,灼痛了他的心。
他发疯一样朝她奔去,却被那层光芒弹开,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的身影,渐渐变淡,他又扑上前,却只搂住了一缕清风。
什么都没了。
她消失在氤氲中,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你作死啊?!”华真摁了半天不见司马容反抗,一把将他提起扔到岸上,指着司马容喝道:“华楼真是瞎了眼,怎信你这种没用的东西!”
司马容恍若未闻,呆坐了好一会儿,忽然又低低地笑了。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罢,所以才故意为难她,不肯将玉锁给她,甚至转手送给华晴。。。他不过是想要留住她,能留多久就留多久。
可她,却一点点地憔悴了。
她不觉得,他却都看在眼里。起初的春光明媚,渐渐蜕变为孱弱苍白,甚至连一个随意的微笑,都是郁郁的。
她开始生病,小兰递来的消息,宫里递来的消息,她每夜,都要历一番痛,才能入睡。
邱太医看不出个所以然,说是气血极亏引发的头痛症,别人也都这样以为,只他知道,她不是病。
她的生命在慢慢流逝,曾经的灵动朝气,锦绣风华,都随着生命的流逝,逐渐被一层又一层的晦涩所替代。
他心头不断挣扎,他不能看着她死。
即便,亲手送她走,会叫他生不如死。
整个计划提前了三天,瞒着王爷部署一切,很冒了一点险。原本至少该等到华楼登基之后再出手的,但没时间了,她中了蛊毒,依她的身子,撑不了几天。
而她,还是什么都不说。在他面前,她一直都那么倔强地坚强。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她,最叫他心痛。看着她微笑的满不在乎的模样,想着她每夜受痛楚折磨的时候,他仿佛被人从身上剜掉一块肉。
她可曾真正爱过自己?
一直想问,然而直至最后一刻,还是没有问出口。
也许从此永诀无期,但只要她能好好地活着,平安地活着,他已无所求。
“疯了!疯了!”赫连华真直跺脚:“早知你如此没用,我不如直接去宰了华清那臭小子,一劳永逸!”
司马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慢慢站起,抬手摘去发环,一头如墨黑发倾泻而下垂落肩头,半掩着星月清眸,风吹如杨柳绦丝,飞洒淋漓。
纵是男子,赫连华真也不由怔了怔,只听得司马容朗笑:“也难为你,放着逍遥王爷不做,倒来搭理我这个没用的东西。”
赫连华真哼一声,睥睨道:“我最信不过那个华清,更不放心华晴。华楼宅心仁厚,始终不肯下定决心斩草除根,你竟比他更甚,一个送去做帅,一个纵虎归山,你也不想一想,留这两人在世,后患无穷。”
“我还没怕,你倒先怕了?”司马容浅笑:“他们要杀,头一个杀我。”
赫连华真瞪眼:“知道你还笑地出来?!”
“那又如何?”司马容笑容不减:“想杀我的人,多着呢。”
凤仪殿。
皇后抱着一只玳瑁猫倚在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尹君睿负手立在窗前,室内一片长久沉寂。
茶凉了,换了一盅又一盅,直到梁姑姑进来奉上燕窝,尹君睿才淡淡开口:
“锦州的血燕,始终不如灵、云两州的好。”
“谁说的?”皇后狭长凤眼轻轻一挑:“只要是儿子送的,总归最好。”
梁姑姑将玉瓷小碗递给皇后,皇后看了尹君睿一眼,梁姑姑立马又盛一碗:“太子爷日夜劳顿,娘娘看着心疼,还请太子多保重身体。”
尹君睿瞥一眼梁姑姑手上的燕窝,作势去取,却在搭上碗沿的瞬间松了手。
滚烫的燕窝全翻在梁姑姑的袖口上,裸露在外的皮肤顿时泛起红斑。
“失手了。”尹君睿眼也不抬一下。皇后秀眉一蹙:“睿儿!”
梁姑姑噗通一声跪下:“是老奴失手了。请太子恕罪。”
尹君睿的嘴角略抿起,刚毅的侧脸透出一股威严,梁姑姑身子一颤,头俯地更低。
“不过一碗燕窝罢了,再盛便是”,皇后看一眼尹君睿:“睿儿何需动怒?”
尹君睿充耳不闻,只睥睨跪地的梁姑姑,袖子一卷抛下一件事物。
一张京剧‘武生’脸谱,在梁姑姑面前滴溜溜打个转,接着喀一声摔成两半。
梁姑姑面色骤变,磕头大呼:“太子爷饶命!”
皇后霍然而起,挡在梁姑姑跟前,盯着尹君睿:“是本宫叫梁姑姑去处置那丫头,睿儿若要兴师问罪何不直冲本宫来,何必杀鸡给猴看。”
尹君睿这才看向皇后,似笑非笑:“儿臣岂敢找母后问罪。母后只需记得对儿臣的承诺,儿臣便感激不尽。”
皇后脸色一沉:“不是本宫不肯,是那丫头不知好歹,她若早早归顺于你,本宫又何须出手?”说着语气又缓了缓:“睿儿,为娘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你该明白。”
尹君睿淡声道:“儇儿的事,孩儿自有主张,毋庸母后操心。”
“哦?你倒跟我说说,这究竟是个什么主张?”皇后一挑眉:“你莫忘了,是你说的,要留着她对付司马容,我才答应了不动她。可后来,你又是如何向我交待的?”
尹君睿眸光闪了闪:“司马容狡诈多端,孩儿不慎着了他的反间计,没能瞧出玉锁真假,是孩儿的过错。”
皇后冷笑:“是你的过错还是那丫头演技太好,孰未可知。”
尹君睿皱眉:“孩儿说过多次,与儇儿无关。”
“与她无关?”皇后不禁提高声线:“我看你是被她迷晕了头!她根本就是司马容用来对付你而布下的一颗棋子!”
尹君睿脸色一变:“母后!”
“我多年忍辱负重,为的是什么?”皇后逼视尹君睿,一手指着残留在地的血燕:“二十载步步为营,如履薄冰。。。自从蓉妃失踪之后,我连你父皇送的燕窝都不敢吃,为的是什么?!”
尹君睿倒退一步,面孔青白交加。
“她不见了,每个人都认定是我妒心成狂,是我暗害于她”,皇后的声音微微颤抖:“你父皇不过没有证据,他若能寻到蓉妃的尸体,你母后我还能坐镇六宫?你还能安安稳稳坐你的太子?!”
尹君睿咬牙,咬地咯咯作响。
皇后紧紧盯着尹君睿,疾言厉色:“你。。。是我的儿子,是皇上的长子,是先皇赐封的太子!为娘哪怕蒙再多的冤,受再多的罪,吃再多的苦,也要亲眼看着你龙登九五!”
尹君睿神情一黯,屈膝跪下:“孩儿不孝。”
皇后面色稍霁,低低叹口气:“那丫头,姿色虽不及蓉妃,却颇具当年蓉妃的风采。。。睿儿,母后不想你走你父皇的老路。。。一个人站地越高,就越不能把心交出去,懂么?”
尹君睿恍惚了一下,应道:“是。”
“明日之后,就是背水一战。”皇后望望天:“你,都准备好了么?”
尹君睿缓缓点头。
“这一仗,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皇后凤眼内流过一丝决绝:“睿儿,你若有个什么,母后绝不独活。”
“母后。。。”尹君睿脸色微微苍白。
“苍天有眼,二十年的冷落凄凉本宫都熬过来了,本宫就不信,我们母子一条心,还过不去这道坎儿!”皇后扶起尹君睿,握住他的手:“睿儿,你一定要赢他!一定要赢!只有司马容死了,这天下,才是你的!”
尹君睿垂下眼睑:“是”。
浓浓的孤清寥落从眼底流露出来,渐渐布满了尹君睿整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皇后,却丝毫没有察觉。
夏瑶悠悠转醒之时,发现自己不在驿馆,而是躺在熟悉的锦帐中,一旁香儿正撤下一管安魂香,换上平日长点的紫云叶。
“公主醒了?”香儿听见动静,掀开帐子:“公主,香儿给您沏碗解酒茶来。”
“等等。”夏瑶拖着有些沉重的脑袋:“我是何时回来的?”
“今早。”香儿应道:“太子爷亲自送公主回来的。公主醉地不轻呢,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天泉明酒果真如此劲烈么?夏瑶略蹙眉,又问道:“其他人呢?可曾见着德郡主他们?”
香儿摇头。
“母妃呢?”
“白天和太子爷说了一会儿话,现在正歇着。”
“嗯,你下去吧。”
夏瑶倚在窗口,怔怔望着夜色如水,月华怅惘,风一吹,才觉得冷,不由缩了缩脖子。
清远一去杳无音讯,连家书也无一封,若非他临行前千叮万嘱,自己早忍不住寻去边疆,总好过在此夜夜忧心,日日煎熬。
清远说,这一趟军令非比寻常,她思忖着必与太子有关,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干着急,内心惶恐终有一天,他会为太子送了性命。
她不禁长长叹出一口气,抬眼遥望,琼楼玉宇,亭台宫围,竟是一望无际。
尹韶云站在门外,静静地看了女儿一会儿,退回自己的屋子。吩咐香儿取来笔墨,寥寥数字,盖上金印,用火漆封好:
“突厥军就安扎在十里之外,你火速送去给领军耶律雄,不得有误。”
香儿单膝跪地,双手接过信笺,沉声道:“人在信在。”
王妃颔首,又问道:“公主可有起疑?”
“不曾”,香儿奉上一只黑匣子:“温将军所有书信,都在这里。”
“好。”王妃打开匣子,将信扔进火盆,一封封地烧了。
香儿踌躇半晌,还是忍不住道:“公主茶饭不思,也就是盼个想念。”
尹韶云看着火舌将信纸化为灰烬,淡淡道:“若是最终没了想念,倒不如从来都没有的好。”又看了香儿一眼:“再给她一碗宁神茶,让她这两夜睡地安稳些,外头,就快要不太平了。”
香儿应声而去。
尹韶云眯眼望向渐亮的天际,喃喃地叹口气:
“瑶儿,莫怪母妃,这温清远,怕是回不来了。”
第三夜。
西面边界。
有一支庞大队伍,正连夜赶路。
为首那人,一袭紫袍,容貌俊美,一双眼睛如火焰一般在黑夜里褶褶生辉。
“烈二公子,我累了,咱歇歇可好?”背后一顶软轿中传出哀号,半日之内已不下五十次。
司马烈只当耳旁风,喝令队伍加速前行。
轿帘掀开,露出华清一张粉嫩雪白的面孔,皱眉道:“你聋了还咋的?”
一把银剑霎那抵上华清的鼻子,吓地华清整个人往后一缩,叫道:“我有心病你不是不知!”
“我已给了你软轿。”司马烈冷道:“你最好给我安分点,别耍什么花招。”
“我耍什么花招了?”华清不服气道:“打仗难道不需要力气?有休息才能有力气!”
司马烈哼道:“我没指望你也能上阵杀敌。”
“烈二公子,打仗不一定只靠蛮力。”华清微笑:指指脑袋:“这里,更管用。”
司马烈低笑:“那我便可以先缝了你的嘴巴,再割了你的鼻子,反正这两件你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华清气地跳出来:“司马烈,你听好了,主帅之印由我接掌,你是副帅,受我统辖,军法如山,你莫以下犯上!”
若换作旧时,司马烈只怕早与华清干上了架,然司马烈已今非昔比,他看着华清镇定自如:“大哥委你以重任,你切莫叫他失望,否则,你也别想活着离开。”
华清歪着脑袋笑道:“烈二公子沉稳不少,是因为已成家立业之故么?”
司马烈不出声。
华清看看他,又叹口气:“烈二公子新婚燕尔又将为人父,不呆在相府享清福却跑来这蛮荒之地受瘴气之苦,实在精神可嘉,叫人感佩。”
司马烈仍不搭理他。
华清弹弹手指,自顾自道:“容大公子此举恁的冒险,若被西陵朝内知晓,华楼尚未登基便私调禁军离疆,宗亲元老势必发难,想登基只怕不易。”
司马烈斜睨华清:“那样的话,你就高兴了。”
“高兴?”华清浅笑:“从前或许,可如今。。。”他顿了顿,才道:“其实华楼即位,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哦?”司马烈挑眉:“这话从你嘴里蹦出来,当真叫人难以置信。”
华清苦笑:“皇表姐待我恩重如山,我始终对她不起。然父仇不共戴天,若皇表姐即位,宗亲势力必日益壮大,而皇表姐,也不会允我报仇。”
司马烈看看华清,道:“华晴的飞鸽传书已被拦下,华楼登基势在必得。”
华清毫不意外:“大势已去,就算让皇表姐联得宗亲长老,华楼也会有其他办法,更何况王上已成为华楼的棋子。。。皇表姐想要东山再起,难矣。”
司马烈沉声道:“赫连华晴心肠歹毒,让她即位,是祸非福。大哥实不该饶她一命。”
华清瞟他一眼:“我虽不该如是说,但皇表姐只要活着,就一定不会放过容大公子。”
司马烈冷哼:“凭她,伤不了大哥。”
“皇表姐的确伤不了容大公子,可是。。。”,华清眯眯眼:“对付他心爱之人,却多的是办法。”
司马烈手中缰绳一紧:“有大哥在,无人能难为她。”
“容大公子伤地不轻呢。如今的他,对付太子一个,怕也已力不从心,又如何能保儇儿无虞?”华清长长叹口气:“他倒不如将儇儿托付于我,有我陪在姐姐身边,皇表姐好歹忌讳两分,待得将来我与儇儿成了亲,儇儿便是我赫连家的人,届时皇表姐自不会再寻她晦气。”
司马烈扫了华清一眼:“你当真有把握击退温家军?”
华清一脸从容不迫:“如不,我来此岂非自寻死路。”
“甚好。”司马烈冷冷道:“如不,方才我已削下你的舌头。”
“听,这钟声!”赫连华真兴奋地攀上亭顶,叫道:“是华楼,是登基大典的钟声!”
司马容立在风中许久,遥望冉冉升起的朝阳,淡淡一笑。
华楼的梦,终已成真。
十年前第一次相遇,不知为何,司马容就知道,一定会有今天。
那一年,他陪皇上出游,清晨练功返来,看到漓都驿馆外的梨树下倚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一见他便拦下要钱。
他有些吃惊,那少年锦衣华服,眉清目秀,脸上虽染了不少尘土,却仍掩不住一双精光湛湛的眸子。
他略侧身,闪了过去,谁知那少年身手比他不差,他甫一站定,少年便又出现在他面前,摊着手掌,吐出一个字:
“钱。”
他笑了:“你是谁?为何要钱?我又为何要给你钱?”
“十两银子一个问题,一共三十两。”少年说。
他看了少年一眼,掏出五十两,转身就走。
少年追上他,还来二十两:“一货不二价。”
他看一眼银子,没接:“回西陵,三十两不够。”
少年很惊异:“你怎知我来自西陵?”
“你的衣服,是用一种独特的银线制成,这种银线,只有一种叫‘银瑟’的蚕能吐出,中原是没有的。”他又指指少年的眼睛:“你的眼睛,虽以水晶薄片遮去一半澄色,细瞧之下却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只有西陵的赫连族,才有这样琉璃般的瞳色。”
少年上下打量他,呵呵一笑,露出两只好看的梨涡:“这次来中原游历,一路倒霉地紧,先遇上山贼,又碰上小偷,随便吃顿饭也能闹肚子疼,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好人,还是个顶聪明的好人。”
他不由失笑。从来只听旁人说自己凉薄冷清,没心没肺,就连爹爹顺亲王爷低声下气求着接他回王府他也没给点暖色,如今,就因了区区五十两银子,一个陌生的贵族少年竟说自己是好人。
“你那么容易信人,难怪要被人害。”他看着少年,淡淡道:“这一路的倒霉事,当真只是巧合?”
少年垂首思忖了会儿,抬头直视他:“你怎知道?莫非,你也经常被人害么?”
他一怔,听得少年又道:“我若这么容易被害死,那便是我自己不济,也怨不得谁。”少年一笑:“说起来,我的运气,总算不错。”
少年的笑容,在明媚的阳光下,灿灿生辉。
他被少年的爽朗感染:“说的也是。还有从天上掉下的银子,运气简直好透了。”
两人齐声哈哈大笑。
然后,他们交换了名讳。
再然后,他们成了朋友。
一切,都如同只在昨夜。
司马容抬头,看向立在亭顶的华真:“我该走了。”
华真一跃而下:“有一句话,华楼说过,你别忘了。”他看着司马容:“无论你何时想来西陵,我们都欢迎你。”
华真竟说‘我们’,司马容不由一愣,疑是听错。
“你可给我活地干脆点!”华真一拍司马容的肩膀,大声道:“莫要输给华楼了。”
司马容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径自走了。
华真望着司马容的背影,从怀中掏出一幅画卷,卷上人文景物行云流水,风华万千。
众人之中,有一个女子,一身素衣流纱,发髻除一枚玉环外再无装饰,倚着一株兰树,静静微笑。
这一幅,正是司马容呈给西陵王的画卷,当日华楼只瞥了一眼,便道:“这个女子,定是他心爱之人。”
他问华楼怎么知道的,华楼只笑而不答。
如今,他总算明白了。
西陵不乏美人,比她美的亦大有人在,然她的一颦一笑,不知为何,竟令人过目不忘。
原来,是司马容,将自己的心血,刻进了她的笑容,她的神采,她的双眸。
华真凝注画卷半晌,蓦地长长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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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