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靠在一旁石壁上神色明显已经好了很多的贺沂, 看着冷瞳手臂那狰狞的刀伤,问道,“你的伤……”
“无妨。”冷瞳盘腿而坐, 将双刀搭在腿上正要闭目养神, 却瞧见了贺沂望向药瓶的目光, 只得又加了一句, “这药估摸着有助眠的作用, 眼下追兵还在,我不能睡。”
贺沂没有接话,心却因冷瞳的回答而微微颤动着。因为她清楚, 冷瞳身为一个暗阁刺客,怎可能被区区疗伤药中的止痛助眠作用放倒?她如此说, 如此做, 是为了将药留给自己吧?
她……
“对了, ”冷瞳突然开口,“不知公主殿下可愿与在下讲讲, 这一颗便能熔断铁链的焰珠,为何吞下肚,反倒只是暖暖身子的效果?”
“唔,神奇吧,我也是前不久在剑宗的时候, 从阿姐那儿抢来几颗折腾着玩才晓得的, ”不知是认同了冷瞳, 还是觉得隐瞒已经无甚意义, 贺沂大大方方地当着冷瞳的面, 用起了自己人才晓得的对朝露的称呼,“阿姐说, 灵珠的威力与使用者当时的意愿在一定程度上是相符的,你吞下它的时候,总不会想着把自己烧个对穿吧?”
“嗯……那若是吞了幻珠呢?”
“那得看情况,止痛或者致幻,上瘾的也并非没有。至于其他三种,”贺沂带着种炫耀的口气,“寒珠与焰珠相反,可以降温;雷珠可当做迷药,或者止痛;风珠嘛,哈哈,”在冷瞳面前不是端着公主威严,便是痛得说不出话来的贺沂,此时此刻竟像个不谙世事的调皮小女孩似的,挑起了嘴角,“胀气、打嗝、放屁,选一个?”
“……”
可不知为何,瞧着贺沂笑,冷瞳那皱了许久的眉心,却慢慢舒缓了下来。
这样的昌平公主,还真像朝露的妹妹。
那……朝露呢?
被昌平公主唤作“阿姐”的她,有可能也是个不为人知的公主吗?
“谢谢。”思绪还在外飘荡的冷瞳,一时以为自己幻听了,因为当她带着惊讶望向贺沂时,贺沂便已一改道谢时的认真,换上了副兴致勃勃,“追兵在外,姐姐睡不得,我自然也是不敢睡的。要不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来驱走困意。”
“游戏?”冷瞳不晓得,这位公主殿下的葫芦里又卖起了什么药。
“嗯,想必你定是愿玩的,”卖了个关子,贺沂神神秘秘地笑着,“问答游戏。我们轮流向对方提问,无论问题是何,答方都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答案不得有半点虚假。”眨了眨眼,“怎样,姐姐可感兴趣?”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回答,没有半点虚假,可能吗?曾几何时,朝露的口中不也出现过同样的承诺?冷瞳苦笑了笑。而那时她回答自己的是什么?要让自己成为牵线武林盟主?从她口中出来的真话,两根指头便可数清。
“姐姐不答,莫非是信不过我这公主的信誉?”
“不敢。”冷瞳垂下了目光。
“今时已不同往日,经历如此之多后,我的回答是真是假,姐姐你一眼便能瞧出。既看得出来,我又何必再浪费心思编造谎话?况且,”贺沂努力地挪着身子向冷瞳的方向靠了靠,身上的伤口因这不自量力的动作而疼得直冒烟,“我想从姐姐你口中得到的答案,并不比姐姐你想要的少,如此绝佳的交易机会,我怎会用谎言来挥霍?”
冷瞳犹豫了片刻,抬头对上贺沂的目光,问道:“任何问题都可?”
“任何问题。”贺沂严肃地点了点,并用脖子做出了个“请”的姿势。
堆积里许久的疑惑争先恐后涌上心头,可到了嘴边时,却又都怯场地躲在了身后。冷瞳思来想去,最终从一箩筐问题中,挑出了那最无意义,却又是最不讨好的一个:“那日在剑宗的枫叶林,”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公主殿……”
“沂儿。”贺沂打断了冷瞳的话。
“啊?”
“姐姐唤我沂儿便好。”
“这……”
“姐姐可是想问,”贺沂却并未留给冷瞳拒绝的机会,“我那日所说的‘仇人便在身边’,所为何事?”
冷瞳一惊,半晌,点了点头。
“姐姐是否觉得,我口中的‘仇人’,指的是姐姐你?”贺沂的反问毫不避讳,可笑容渐渐消失在了她的眼底。
冷瞳没有回答,而是用蚊子叫般大小的声音,说了句:“抱歉。”抱歉,八年前……
“那我如若说’是’呢?”贺沂试探般着,“姐姐如此问,那如若答案是‘是’的话,你可会束手就擒地让我大仇得报?”
“不会。”出乎意料的,冷瞳回答得没有半丝犹豫。
“哦?”贺沂起了兴致。
“我既曾是刺客,那身上自是背满了命债,也清晰地有着命丧仇家之手的觉悟,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束手就擒。寻仇、决斗,我奉陪到底,但我也是人,且是个身不由己的人,我并无理由随意送上自己性命。”
盯着冷瞳那敛去了情绪的冰冷目光,许久,贺沂笑了:“姐姐如此说,我便放心了。”
放心?
“姐姐也尽管放心,我口中的’仇人’并非姐姐你,而是与暗阁做了那交易的幕后之人。至于姐姐方才的那声‘抱歉’,我想,”顿了顿,“姐姐‘抱歉’的对象,不应是我吧?无论是八年前还是如今,姐姐愧对的,都只有一人,而那人绝不会是我。不是吗?”
自始至终愧对的只有一人。是啊,对啊……
“至于我为何称’仇人就在身边却报不得’,”未等冷瞳做出任何反应,贺沂便自顾自地继续了起来,“姐姐是聪明人,想必早就清楚了吧?在那明争暗斗的京城,在那手足相残的皇家,仇人便在我身旁,我却得日日强颜欢笑地唤他们声,‘兄长’。”
唤“他们”兄长。
八年前之事,是太子与平王所为?
“我虽现为公主,但实质上却是个土生土长的江湖人,甚至直至八年前出事之前,我都不晓得阿爹的另一层身份。阿爹身为皇家人,却有着极不适合皇家的性格。”贺沂开启了话匣子,“阿爹是先帝最年长的子嗣,是在乱国时期先帝跟随太.祖逐鹿天下时出生的,常年征战在外的先帝几乎没有时间回家,因此,后来的皇子与公主们,都可以说是阿爹一手带大的。”
“他生于平凡的草根起义军之家,又一手将弟弟妹妹们带大,自是对那个后来一朝登顶的家充满了感情。怎奈,他视弟弟为弟弟,弟弟却将他当做皇位路上的眼中钉肉中刺。二十年前,他惨遭陷害,多亏冀王叔捞了一把才偷得一命。可他并未吃一堑长一智,八年前,当今陛下的一封圣旨,就让他老老实实地拖着全家送了命。”
“呵呵,”贺沂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一封昭告天下的封王诏书与归京令,摆明了不就是个送到贺宇澎与贺宇晞手里的活诱饵?陛下想要试探两个皇储,不惜赔上兄长与幼弟的性命,而他呢,竟然就不带半点怀疑地就去了!他心心念着家族的正统,做梦都在为家族心忧,可却致死都未将这个所谓的‘家’看清看透过。”
“我,恨,那个所谓的’家’,”眼底闪过戾气,“所以我也恨’公主殿下’这个称呼。公主?锦衣玉食的公主?呵,那是用我爹娘的命换来的囚笼!一个无形的囚笼,一个枷锁上的人生,无数双盯着你的眼睛,无数个想要了你的命的暗影。于皇子来讲你是障碍也是筹码,与皇帝来讲你则更是用来笼络世家的工具。这便是,”认真地望着冷瞳的双眼,悲凉的目光中,似乎传递着什么东西,“这便是,‘公主’二字的真正含义。”
“那……”
“那我为何三年前要表明身份,为何不干脆当做景王独女已经死了,安安稳稳地当一辈子普通人?姐姐若是想问这个,那就有些好笑了,”勉强地翘起半边嘴角,“我便反过来问姐姐吧,若是让姐姐忘记十年前的那一切,安安分分做个普通人,姐姐可愿意?”
自是……不愿意。
这么想着,冷瞳在心底叹了口气。
“怎样,”怎知,将冷瞳的心情折腾得无比复杂的贺沂本人,却放松了下来,笑嘻嘻地道,“如此的回答,姐姐可还满意?”
“……”
“哈哈,姐姐可是嫌我讲太多了?”
“不……”
“不过这也倒怪不得我。”
“……”
“谁让露姐姐前阵子总是在我耳边吹捧,说你是个极佳的聆听者呢?”眨了眨眼,“总是静静地听,极少言语,无论有任何不满与疑虑,都会憋在心里。表情总是淡淡的,不会反应过度也不会反应无情。若是没听懂,也不会追问,而是配合地点点头应几声,示意自己在听;若是听懂了,无论赞不赞成,都会顺着对方的心意说两句,让倾诉之人仿若寻到了颗冰块知音。”
“……”
冰块知音……
嗯,如此措辞,定是从朝露本人口中出来的没错了。
“不过呢,”贺沂又道,“曈姐姐你啊,虽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却同时也是个要命的闷油瓶。很多时候,很多事,你都憋在心里,让不懂你的人命令你,懂你的人挖空心思揣摩你,最终,走向一个又一个……”突然不说了。
冷瞳明白贺沂指的是什么,可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许久,贺沂再次开口,“其实啊,”她换上了一种略带怀念又略带相劝的语气,“露姐姐她,虽然嘴里吐不出什么好东西,但耳根子却是极软的。你当时若是说出来,问出来了,那些事,便也就不会发生了。有些真相,她不便主动讲与你听,所以,她特意将疑点挑明了摆在你眼前,等你询问,可你却不问,她便只能一边揣测着你的意思,一边做出她所认为的最好选择。”
顿了顿又说,“她向来是如此别扭的。”
这一次,冷瞳未能掩饰住面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