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秦晖, 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之上,秦晖端端正正跪在正中央行着大礼, 太子贺宇晞与平王贺宇澎则一左一右站在他的侧前方, 低头顺耳地等待着那坐于龙椅之上的九五至尊发话。
闻声, 龙椅上的贺昆榉从书卷中抬起了头, 左右看过两个心虚地直捏袖中手指的儿子, 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大礼毕没有皇帝开口就不敢起来的秦晖身上。
“哎。”他似乎叹了口气,将书卷王身边的内侍手里一塞,也不顾身旁人的惊愕, 撩着袍脚走下台阶,绕过两个儿子, 直接走到了秦晖面前, “还跪着干啥, 快快起来罢。”伸手做了个要扶秦晖的动作,却并未做全, 而是意思意思地等着秦晖自个儿屁颠屁颠地爬了起来。
“谢陛下。”站起了身,可秦晖仍旧没有抬起头。
“抬起头来看着朕,”待秦晖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才问道,“是你救了沂儿?”
“不敢, ”秦晖那还没抬起多久的脑袋, 一听到这问题, 便像个乌龟似的又缩了回去, “微臣只是奉太子殿下之令……”
“都是太子的功劳, 都是太子的功劳!”打断秦晖的话,贺昆榉一甩袖子后退两步, 狠狠地瞪了低头不语作聋哑状的贺宇晞一眼,“活干不了几个,马屁倒是一个比一个拍的响。”
“微臣……”
“儿臣……”
秦晖与贺宇晞闻言双腿一软,作势便要跪了下去。
“跪什么跪!咳咳咳……”一声大吼触动了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将兄弟二人吓得卡在了半中央。一旁的老太监见状,连忙慌慌张张地挥手示意门口的内侍寻太医,却被贺昆榉自己用手势制止了。
一阵另闻着都觉得痛苦的咳结束,贺昆榉再次开口时,却已经换上了种慈祥长辈的口气,就像是方才蛮不讲理的人,并不是他一样,“你救了沂儿,朕赏你还来不及呢,哪舍得责备你?太子那性子朕还不晓得?一日里没上二三十个拍马屁的,准会茶不思饭不香。”
贺昆榉这么说着,又瞪了太子一眼,声音虽然仍旧虚弱着,可挑拨离间却是出口成章,“现在朕在这儿,他不敢怎样,功劳是你的就是你的,他抢不走。说吧,想要什么奖赏?只要朕给的了的,但说无妨。”挤着一张和蔼的笑容,拍了拍秦晖的肩膀。
被皇帝这么虚弱地轻轻一拍,秦晖却差点被拍在了地上,“微臣……”陛下您这铁了心的挑拨,日后还让我怎么在太子面前混?秦晖缩着脖子直哆嗦着。
“唔,”像是是意识到自己过头了似的,贺昆榉摸着胡须后退几步,“如此问你,你倒也不好答。”想了想,转头问贺宇晞,“太子,你怎么看?朕要如何赏这个救了你妹妹的太子舍人,才妥当?”
“这……”冷不防被问道的太子愣了愣,细想了想,眼前一亮,道,“父皇,孩儿印象中,秦舍人乃前大理寺卿秦烁的遗孤。”
“哦?秦烁?”贺昆榉歪了歪脑袋。
“正是家父。”秦晖低着脑袋答道。
“那卫尚书与你……?”贺昆榉眯了眯眼睛。
“……卫大人是家父的养子,微臣的异姓兄长。”答这句话时,秦晖控制不住地皱了皱眉头,就好似“异姓兄长”这称呼,有多么难出口似的。一旁的贺氏皇家父子三人,自是没有放过这个表情。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咳咳咳。”又咳了一阵,“秦爱卿是平复绥王之乱的功臣,”说这话时,贺昆榉的不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站在一旁作柱子状的贺宇澎,“却又不幸丧生于那场犯上作乱。功臣之后,如今又救沂儿于危难,虎父无犬子,虎父无犬子。”一边揪着胡子,一边点着头。
“便如此罢,”一抬头,再次拍在了秦晖的肩膀上,“子承父业,大理寺那边正好还有一空缺,你便委屈委屈去那儿当个少卿罢。”扭头望向贺宇晞,又望向贺宇澎,“你们觉得如何?”
“父皇英明。”
“父皇英明。”
“谢陛下隆恩。”
秦晖就这样在满满的恭维气息中,带着那早便预料到了的新官职,走出了大殿。
顺着文官之路走下层层台阶,明媚的阳光有些让秦晖睁不开眼。
大理寺少卿啊。
也不晓得自己这从未谋面的生父,若是晓得了此事,会作何感想。
。。。
遣走了秦晖,挥退了太子,当大殿之中只剩下贺昆榉与贺宇澎这一对养父子时,空气才真真陷入了凝固。
“说说看吧咳咳咳,”做回到了龙椅上的贺昆榉,收回了咳嗽时用来遮嘴的手帕,“你这当兄长的,是如何让妹妹在眼皮子底下被人掳走,带着一身刑伤,九死一生回来的?”
“儿臣……”贺宇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儿臣罪该万死!”
“朕没问你该不该死咳咳咳!朕在问你,你去灵州到底折腾了些什么,沂儿是怎么被掳走的,为何被掳走,为何会受刑,又是被何人掳走的?!为何你便在她身边,掳走的却只有她一人?”尽管语气很重,但贺昆榉的声音却还是虚弱而疲惫的。
“儿臣……”贺宇澎咬紧了牙根,“儿臣不晓得。”
“好一个不晓得,好一个咳咳咳……”贺昆榉指着他的鼻子,好似气得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儿臣,儿臣听昌平说,”贺宇澎忽然抬起头大声吼道,像是想抓住什么救命稻草,“那掳她之人,尽在逼问些什么十年前燚教猖獗之事,与八年前二王遇难之事,”见贺昆榉似乎并没有兴趣听,贺宇澎孤注一掷地喊出了本不应该如此出现的四个字,“六指公主!”
果不其然,这四个字成功地让贺昆榉眼神一变。
“你说什么?”慢慢地拧起眉头,贺昆榉的眼底闪过一丝戾气,面色的虚弱瞬间消失,“再给朕说一遍?”
“儿臣……”见有了希望,贺宇澎眼前一亮,连忙向前跪行了几步,道,“在那群人迷倒儿臣,掳走沂儿之时,儿臣好似迷迷糊糊地听到了‘六指公主’四个字。儿臣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儿臣打足了精神想继续听下去,怎奈那迷药是在是太过强劲,儿臣没能撑得住,儿臣……”
“你只听到了这四个字?”不知何时,贺昆榉已经走到了贺宇澎面前。
“是……是!儿臣只听到了这四个字。”
居高临下地看着贺宇澎,直到从窗口透进的一缕阳光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贺昆榉才收回目光,挥着手道,“你下去吧,这几日便在府内好好反思,莫要四处乱跑了。”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向龙椅上走去,好似这句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精力。
“谢父皇!”贺宇澎带着酸痛的膝盖,连跑带摔,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他心心念着,却怎么也碰不到那把椅子的地方。
贺宇澎离开不久后,一个黑影出现在了贺昆榉身后,对他附耳说了些什么。
“乌氏?”贺昆榉扭头看向送信之人,“他可确定?”
黑衣人点了点头。
“行了,朕晓得了,你下去罢。”又补充了一句,“告诉他,此次便算了,但日后定要将人给朕护好了,要是再伤了半根毫毛,他便提头来见罢。”
“是!”话音一落,黑衣人便消失在了大殿之后。
“哎——”大殿内之剩下他一人后,贺昆榉疲惫地瘫在了龙椅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帮兔崽子,还真是一个个的都让朕省不了心。咳咳咳咳——”又是一阵让人心痛的咳。
。。。
另一头,被半绑半骗哄上了车的冷瞳,在一路的昏睡后,回到了这个只剩下自己与姚婧雨二人的破败村庄。
“冷某一路多谢二位照料,”一改数十日前上车前的一脸蜡色,已经被好觉好药好饭好菜养得容光焕发的冷瞳,跳下马车后 ,对着孔氏姐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可还未带孔氏姐妹得瑟一会儿,好话还没说上两句,冷瞳口中忽的就扔出了逐客令,“二位慢走不送,银子,我近几日自会……”
“县城内独此一家的雪霜楼金字一号房,”听见逐客令,孔溪拽住身旁满脸焦急的阿姐,不骄不躁不怒地,陪着笑脸行了一礼,“姑娘将银子送去那儿便好 。”话音一落,架着老马揪着孔汐,对着冷瞳微微一点头后,便飞也似的离开了此地。
一盏茶后,回县城的官道上,孔汐总算是抽出空隙抢过缰绳勒住了马,愤愤不平地瞪着妹妹孔溪,责怪道,“就这么放她走了?还去雪霜楼金子一号房?你是忘了朝师姐的吩咐吗?廿三之前要将她送到雪茗谷!今儿都初二了!方才她既然都开口说要还银子,为何不干脆让她将银子还去雪茗谷?”
“还去雪茗谷,那我们的银子可就真得泡汤了。”孔溪挑起了一只眼皮,“这数十日里,我们好菜、好肉、好药将她供着,她态度是很客气,但你可见过她提过半句朝师姐与雪茗谷?她明晓得我们的来头与来意,却避而不谈地让我们将她送到了此处,还特意提到了还银子,这意思不已很明了吗?她无意见师姐,银子一付,她与我们之间便两清了。”
“咂咂咂,”孔汐靠在车架上,翘了个二郎腿,“还真是铁石心肠。咋办,师姐她看上了块捂不热的冰疙瘩,现下还将这疙瘩扔给了我俩。”
“遇如此事态,用‘等’字诀便好。”
“哈?等?”
“她若是无意见师姐,那一开始便不会上车,”孔溪头头是道地分析着,“她现下刻意疏远你我,却又特意将还钱之日推后,这就说明了她心头的矛盾,她在给自己留后路。她不见师姐,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愧疚。可她越是不见,这愧疚反倒越会加深,因此,总有一天,她会想通。”
“那她万一在廿三之后都未能想通呢?”
“那便是师姐自个儿魅力不够。”
“……”
。。。
可谁也未能想到,三日后,却是另一件事将冷瞳带去了雪霜楼,使她不得不选择前往雪茗谷,见朝露。
冷瞳是背着姚婧雨,带着满心的自责,一路快马加鞭赶过去的。
“从脉象来看,”孔汐收回了搭在姚婧雨腕上的指头,“她应当只是睡着了才是啊。”看看冷瞳,又扭头看向妹妹寻求确认。
“的确如此。”孔溪点了点头。
“我一开始也是如此认为,”冷瞳坐在了塌旁,揉着太阳穴,“但自我归来的那夜起,她已经昏睡了整整三日,这怎么瞧,都不像是普通的睡眠。”抬头看向姐妹二人,“中毒?可有可能?”
孔汐与孔溪对视一眼后,一起摇了摇头。
得到二人的答案,冷瞳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忽然,盯着姚婧雨额头的孔汐想到了些什么,瞳孔一缩问道,“除了昏睡,她可还有别的异常?比如噩梦、呓语?”
冷瞳点了点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犹犹豫豫地并未开口。
“姑娘但说无妨,”孔溪道,“正如姑娘所知,我与家姐女扮男装只是为行事方便,”不待阿姐阻止,孔溪毫不客气地捅破了那层挡在三人面前的薄膜,“实际上,我们姐妹二人均是雪茗谷弟子,我们是奉朝师姐之命,前来接姑娘的。我们虽不是灵族,但却与师姐与灵族同心。”
对于妹妹的直言不讳,孔汐惊讶过后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只好补充道:“早在出来之前,师姐便叮嘱过,婧雨乃幻灵族,所以……”
“我不晓得是不是幻觉,”见姐妹二人已经坦白,冷瞳深吸了一口气道,“隐约间,她因噩梦而眉头紧皱之时,我似乎见到她额头上有银光闪烁。”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孔汐道:“那便是如此没错了。”
“我二人晓得姑娘眼下定不愿去雪茗谷,但这灵族之事,我二人身为普通人,着实无能为力。若是,”细想想后,孔溪退了一步,“若是姑娘放心,那便由我姐妹二人将婧雨待往……”
“不。”一时间,姐妹二人以为是自己幻听了,直到再次听见冷瞳的声音,“不,我自己去吧,逃避了这么久,我也该……面对了。”自言自语。
是啊,该面对了。
朝露,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