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算不上愉快的对话, 现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有余,冷瞳、朝露、韩双雪与朝渤帆一行人,也已经离焱州的地界越来越近。姚婧雨是死缠烂打偷偷跟着冷瞳来的, 此行危险莫测, 朝露本是怎么也不愿在牵扯上任何一个人, 可被姚婧雨缠烦了冷瞳既然先松了口, 朝露便也只好与她约法三章后, 勉强将她带上了。
此时夜已深,这个雪茗谷旗下的小宅子四下都已熄了灯火,在宅子最深的院落最里的屋里, 另一边榻上的姚婧雨已经熟睡地打起了小呼噜,可冷瞳却半点睡意都没有。当然, 还未入睡的人, 也不是仅有她。
与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 冷瞳轻手轻脚地起了床,走出屋子走出院子, 往宅子后的小树林里走了过去。林子里有声音,是那种轻重有度节奏鲜明的声音,冷瞳朝着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却没有靠的很近,而是停在了刚刚好自己能看见声源, 声源却看不见自己的地方。
声源, 是朝露, 她在练剑。
朝露白日与大家一同马不停蹄地赶路, 晚上在大家熟睡后偷偷起来练剑, 这件事,是冷瞳第一晚借宿客栈的时候就发现了的, 可她却没有说破,只是每晚的这个时候,都偷偷地跑来,远远地悄悄地看着,直到朝露收剑离开,她才跟在后面落后许多地悄悄回去。
她发现,看朝露舞剑,会着迷。朝露的剑法干脆利落却又神秘莫测,每一招每一式都会给观者带去意外的惊喜。朝露的剑与她的刀不同,没有杀气没有血腥,有的却是那种容纳万物的气势,偶尔还带着些淘气与小机灵,就像她的人一样。
前些日子行走于雪茗谷与剑宗之间,以及这些日子从灵州一路入祁以来,冷瞳才算是看到了一个人前人后完整的朝露,一族与一宗的少主。她是主,可却又不是。大家与她称兄道弟,见了面会打岔会反对会吵架,背后也会编排着她讲着她的笑话,除了那几近敷衍的行礼,完全无小无大无上无下。而无论是灵族、雪茗谷还是剑宗,将它们运转起来,决定其中大小事务的,从来都不是那个有着“主”字头衔的人,也不是一个人。
朝露说她自己的肩膀很小,没错。但冷瞳却发现,便是她那小小的肩膀旁连着的一双手臂,将无数男女老少的肩膀连成了一片网。人们心甘情愿地待在她身边办事,同时却又能自在地保持自己的主张,做自己的确定,甚至决定整个宗或族的事。
冷瞳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听谁说过这句话了:无论是剑宗、雪茗谷还是灵族,都不是属于任何一个人的,它们是大家的归宿,所以将由大家来一同决定它们何去何从。朝氏兄妹的计划,灵族的未来,每个人都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不多,却足够他们思考与选择。
而与此同时,剑宗与雪茗谷的人又是无处不在的。一路从灵族到这儿,走着走着,时不时就会跑出几个人,在看见五人行囊上雪茗谷的标识后,过来行个礼,道个谢,唠会儿磕。
朝露是以雪茗谷少主表姐‘秦露’的身份出现的,可认识这‘秦露’的人却并不在少数。明明是同一张脸只是换了身衣服,可这些人在见着了朝露,却并不会因为“剑宗少宗主已死”而意外些什么。刚开始,冷瞳以为那是幻术,可到了后来,当她知道这些人都是“知情者”后,才真正明白“灵族与朝廷死皮脸皮的日子不远了”是什么意思。
听说飞凌山庄已经聚集了一帮绿林好汉,打算攻上玄灵山,灭了道貌盎然却实为邪族余孽的剑宗;又听说风语卫已经倾巢出动,朝廷甚至派出了五万大军直逼灵州……
虽然灵州有朝青和柳雁雪坐镇,虽然灵族的支持者无处不在……
局势的紧迫,冷瞳知道,韩双雪知道,朝渤帆也知道,便连小小的姚婧雨也感到不安。可不知为何,只要朝露在那吊儿郎当地一坐,大家那因为动荡局势悬着的心,就像是找到了架子似的,瞬间稳当当地放下了。
冷瞳也不例外。可她却更知道,朝露白日的轻松都是装出来的,她已经连续几个夜晚与远在京城的兄长彻夜密谈,很久未睡过一顿好觉……
冷瞳明白,自己除了个只能麻烦上添麻烦的身份外,帮不到朝露什么,所以她只能如此远远地看着,静静地陪着。
朝露的心,她懂,那夜无意间听到的朝露与其兄长所说的话,深深地触动着她的心……
她自己的心,她也清楚。可她却也晓得,在朝露面前,她觉得自己是卑微的。而这种感觉,并不会因身世的大白,乃至朝露的话而改变丝毫。
朝露说的没错,她是将自己关在了高墙之中,可朝露不知道的却是,高墙之中的那颗心,与外界的包装截然不同,是卑微而胆小的。
能将信任随处撒的人,有两种,未经世事的,与强大到就算被伤也能及时止损的。朝露,冷瞳认为是后者。而那将自己关入高墙的人,也有两种,疼多了疼怕到所以要将外界的残酷隔离的,与卑微渺小道所以要将自己藏起来的。朝露以为冷瞳是前者,可冷瞳自己却清楚,自己是后者。
她一直是自卑的,无论是村庄出事前,还是出事后。出事前,她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因为即便同是穷苦,与阿娘相依为命的她,却也怎么都比不过村里有父有母的其他人,即便阿娘曾说,她是公主。出事后,她为自己的无能感到自卑,为自己的为虎作伥感到自卑,她为很多很多事而自卑,即便朝露说,她是公主。
朝露的存在,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成了挂在那高墙墙头的一缕光,银白色的,将半个墙内都照亮了。墙内的心渴望接近光芒,可那颗心却是渺小的水滴做的,它害怕,害怕一靠近光源,光源就会把它蒸发了。所以她在向光照不到的地方躲,可那光,却在顺着墙往下爬。
现在那光已经穿过了高墙,近到碰到了它,它这才发现,那缕光芒的光源也不是如它想象的那般足以遮天盖地,它只是一个小小的暖暖的会织网的肩膀。它不怕被光蒸发了,可它却又怕自己会将光给弄灭了……
那片网所连系的生命有千千万万,自己怎能为自己渴望的光明,就冒着将它弄灭的危险,就靠过去呢?
对啊,那日怎就……靠过去了?
“谁?!”一颗没什么速度的石子,冷瞳便是思绪乱飞着,也很顺畅地便躲了过去。可这一躲,却让她彻底暴露了行迹。
朝露发现她了。她不晓得自己该如何解释这深夜偷窥,她也不晓得自己该如何面对朝露。所以,她直接连刀带鞘地冲过去,打了个朝露措手不及。
纸上谈兵似的空练与实际对仗终是有些不同的,没了内力方才开始注重外修的朝露,被本就以外修为主的冷瞳三下五除二地就卸下了剑。冷瞳并未使用内力,所以朝露便也不好用灵力,所以往日里能随意变化出其不备的无影剑,这回竟是乖乖地掉落在地变成了一摊铁屑。
见朝露没了剑,冷瞳也不晓得是如何想的,竟也将双刀卸下扔在了地上。于是乎,在这深夜的树林里,两人开始了一场空手搏斗。
冷瞳的优势显而易见,从刁钻的角度攻向足以致命的部位,再加上那速度与力度的绝佳配合,朝露光是躲闪,便已经竭尽了全力。若不是冷瞳的出招杀气全无,朝露就要以为,这蠢家伙又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受了什么威胁,要来取她性命了。
可即便不是取性命,从身为冷瞳徒弟的姚婧雨的悲惨遭遇来看,朝露哭笑不得地意识到,自己的未来距离嗝屁,估计也就差上个几分毫。
事实也的确如此。半刻钟后,朝露右眼顶着个乌黑圈,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在空中表演了场“朝露跃龙门”后,狠狠地砸在了两棵树后的小灌木丛里。
“嗷——”迟来的惨叫。之后的许久,灌木丛里都没了动静。
虽然清楚自己下手的轻重不至于将朝露怎样,但冷瞳有些被吓着了。可但她刚踏着轻功赶过去时,却看见了一个嬉皮笑脸,与一声熟悉的:“腰酸背痛腿麻,站不起来了,冷大侠,偷袭也偷袭完了,扶我一把呗。”
见朝露没事,冷瞳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小怒气,不知道是在怒着朝露的故意不吭声吓唬人,还在在怒着自己。
她刚将手伸过去打算扶起朝露,手就被朝露牢牢地攥在了掌心。“是你干的吧?”朝露问。
冷瞳瞬间便明白了朝露所指为何,可她却并未回答。
“又是药又是拳谱剑谱训练日程的,药是双雪,剑谱则是文师兄和卓珥,我本以为是他们何在一块儿折腾我,本还琢磨着这拳谱和日程安排从何而来的呢,今日一看,”坐了起来,“真相大白。难怪你日日在雪茗谷与剑宗往返跑,请教完这个请教那个,敢情是知道了我内力全失后,在给我准备这个腱子肉套餐呐。”
“……”腱子肉套餐是什么?
“冷瞳,”捏住冷瞳的手中突然加了力,“你如此,要我如何才舍得松开你?”声音轻轻的,却是至真至情。
高墙里,银光裹住了水滴;树林里,久久的寂静。
冷瞳没有抽开手,因为,她已经无法抽开了。
“我以前想着,只要远远地看着你守着你,就够了。也不敢奢求些什么。”还是朝露那轻轻的声音,“可现在,我却……阿瞳,我唤你阿瞳可好?你若不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吧,左右舌头长在我嘴里。”
“阿瞳,我忍不住了,既然忍不住,那我便决定不忍了。”手一扯,冷不防地将毫无防备地冷瞳也扯倒在了地上。
她轻轻地凑到了冷瞳耳边:“阿瞳,我爱上了个人,可她却将自己关在了百丈高的冰墙里。关在了墙里却也不安分,日日深夜前来看我笑话。你说,我该如何是好?是将墙砍化了还是劈化了呢?”语气变得有些可怜巴巴的,“可我没内力啊,用剑劈用刀砍,得折腾上多久?况且,我今日还被她给揍得腿瘸了。”
“……要不这样,你帮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