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沐麟哭跪在地,全然不顾自己皇子的身份。此刻什么荣耀,什么身份,都比不上性命的金贵,“父皇!儿臣归来,还望父皇恕罪!儿臣……实在是情非得已,儿臣委实尽了力,诚然是无力挽狂澜。若不是儿臣心中惦记着父皇,此身早已举剑自尽。孩儿失了大云的颜面,失了父皇的希望,孩儿该死……”
这声声泣诉,好似情有可原,实则以退为进。
秦恭本就溺爱幼子,如今若不是他赔付了八万大军的性命,他诚然不会追究兵败之责。闻言,秦恭的面色稍减,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贯的冷着面孔,低狠道,“朕来问你,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大云军队会全军覆没?”
闻言,秦沐麟抽泣道,“父皇有所不知,正所谓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岂料那大将军王卉,自恃老臣拥兵傲慢,浑然不将儿臣放在眼里。儿臣的建议全被抛诸脑后,那王卉甚至日夜笙歌畅饮,几度将儿臣赶到帐外。”
“儿臣无可奈何,资历尚浅又经验不足,只能按捺不动。谁知敌军援兵到来,王牧率军劫营,顷刻间粮草烧尽,三军……三军不攻自破啊!父皇……儿臣痛心疾首,却不料大将军王卉弃军逃离,率部突围而去。儿臣幸得几名忠诚死士以命相保,才能活着回来见父皇一面!”
“父皇,儿臣句句属实,请父皇明察!儿臣冤枉,诚然没有弃军逃逸,诚然对得起天地良心!”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秦沐麟放声哭诉,竟让自己成了受冤的对象。瞬时矛盾扭转,三军统帅王卉成了众矢之的。
临阵脱逃,置三军于不顾,罔顾君命,贻误战机!
这条条杠杠,无一不是死罪!
闻言,兵部侍郎傅关却手持玉碟上前,“皇上,臣有惑。”
秦恭微怔,“说。”
得令,傅关走到秦沐麟身侧,恭敬问道,“敢问二殿下,王将军此刻身在何处?”
秦沐麟早知有人会这般问,心中早已有数,“乱军之中,本宫哪里顾得了那么多,这王卉武艺高强,想必早已逃之夭夭。”
傅关随即又道,“不知殿下所言可有人证物证?”
秦沐麟冷笑两声,“笑话,本殿下所言句句属实。所谓人证便是大云众军士,然全军覆没,便是本殿下有心找寻也无力为之。其次物证……”秦沐麟从怀中取出虎符递呈,“父皇,王卉逃离之后,儿臣便从他的营帐中保下了虎符,只待来日可还儿臣清白。”
太监快速的将虎符递呈皇帝,秦恭一见此物便知是真不假,当即怒色已极,“王卉!来人……”
“且慢!”傅关道,“皇上,臣还有话说。”
秦恭已然怒不可遏,“说!”
“二殿下所言诚恳,着实没有纰漏,但微臣请问二殿下,若然王将军惨死,你也无人证,何以相信你的一面之词。便是这虎符,为何不是你夺了三军之帅的缘故?”傅关咄咄相逼。
秦沐麟微怔,不觉面色稍改,“放肆,本殿下素来光明磊落,何至于会做这般阵前易主之事。如此这般,岂非自寻死路自取灭亡?”
“哦,是吗?”傅关上前一步,正对秦恭,“皇上,臣请问可曾收到边关奏报?”
“未曾收过。”秦恭不明所以,却隐隐觉得内中另有乾坤。
傅关冷笑一声,冲着面色稍霁却秦沐麟问,“殿下既然不满主将之德,为何没有一份奏报递呈皇上?还是说,那些奏报早在进入大云境内之前,就已经被人所截?”
秦沐麟的头骤然昂起,直禀秦恭,“父皇,儿臣对父皇对大云忠心耿耿,岂会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之事。王卉诚然弃军而逃,这是众人有目共睹之事。若
是今日有人非要颠倒黑白,儿臣……儿臣宁愿撞死在这金殿上,以示清白!”
“哦,这么快便要见血吗?二殿下可真真使不得。”说话间,郑克尚边说边往内走,手持皇帝当日御赐的金牌闯殿。
秦恭眉头凝起,到底……怎么回事?
不动声色,秦恭听得郑克尚恭敬行礼,尊呼万岁,而后将手中一个木盒上禀天听,“臣闯宫实属万不得已,还望皇上宽宥。”
永定侯府的世子闯宫,这件事诚然不是小事。
谁人不知,自从永定侯府小姐失了踪,永定侯便称身子不爽,如今皇帝已经恩准,永定侯不必再朝。可现下永定侯的世子公然出现在大殿上,想来定是与二皇子秦沐麟有关。只是这个盒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皇上,臣不久之前救下一人,自称是大云远征军中的副将朗月,此人身中数箭漂泊河中。原不过是为朝廷救一员可用之人,谁知这几日战败消息传来,朗月竟日夜哭泣。昨儿个夜里他便将此物交给微臣,还望微臣代为转呈皇上,以雪王将军身上污名。”
郑克尚毕恭毕敬的呈上木盒子,双手托过头顶。
秦恭微怔,“这是何物?”
眼角睨一下秦沐麟微白的面色,郑克尚不紧不慢的开口,声音却洪亮得教满朝文武都听得一清二楚,“是边关送上的十二道奏折。”
一语既出,秦沐麟倒吸一口冷气,霎时觉得有股寒气从脊背直冲脑门。
四下噤若寒蝉,却听得傅关冷冽轻笑,“想来这应该是二殿下所写,殿下果真忠心报国,臣等拜服!”
谁人不知,朗月乃是王卉的忠实部下,而傅关此言无疑夹棍带棒,让秦沐麟无所遁形。
秦恭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颤了颤,竟说不出一句话来,袖子一挥便使身侧太监将木盒子拿到桌案。颤抖着打开盒子,里头陈列着一份份蜡油固封,虎符做印的奏折。十二道奏折,一封不少,悉数在此!
秦沐麟的身子颓然跌坐在地,眼中的光开始一点点散去。
拆开十二道奏折,每个人心里都明白,皇帝是不想破灭最后的希望,哪怕其中有一封是秦沐麟写的,都足以让他给这个疼了十多年的儿子留一条后路。可惜,他失望了,眸光寸寸冰冷。十二道奏折上写得清清楚楚,落款皆是王卉。
拿出最后一份奏折,秦恭面无表情的递给身侧的太监,“念!”
那太监的手抖了抖,颤颤接过,吞了口口水才敢大声念出来,“臣王卉上起天听,兹而朝堂委命,臣不甚惶恐,然愿为皇上肝脑涂地不惜生死赴迁国歼敌。是而敌军顽固抵抗,我军长途跋涉,粮草不齐,臣恐生变故,上禀殿下。殿下……”
读到这里,小太监显然收了惊,然皇帝没教他停下,他亦不敢停下,只得继续念到,“殿下宿酒军妓,不思攻城,却施以包围之计,诚然不是久战之机。殿下恐臣恋战,多番训斥。臣夜不成寐,恐生兵变,故而挑灯执笔,着忠部直奔回朝以待君命。此前连发十一份奏折去而不凡,臣不知君意为何,又恐伤殿下分毫,不胜惶恐。”
“臣,王卉敬祝万岁金安,愿为大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小太监念完奏折,额头早已冷汗淋漓。
金殿内如地狱般的死寂一片,就连一根绣花针落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秦恭忽然将奏折哗啦一声推到地上,散落在桌案前头,“你自己看看!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便是你口中的逆臣贼子!秦沐麟,亏你还是大云的二皇子,这般寡廉鲜耻,贪生怕死,委实该死!罪该万死!”
“你葬送的是大云八万大军,全军覆没一个都没回来!秦沐麟,你就该死在战
场上,就不该回来!否则朕便可以用大云最荣耀的葬礼迎你的尸身回朝,而不是用大云最残酷的杀伐赐你死罪!”
那一刻,秦恭是心痛的。
他诚然是君王,却也是人父。
“父皇饶命!父皇,儿臣冤枉!儿臣冤枉!就凭这些奏折根本证明不了什么,说不定……说不定他们都是皇兄的人,都是皇兄派来陷害儿臣的!”秦沐麟还在做垂死的挣扎,“儿臣没有弃军逃逸,儿臣冤枉!”
“此时此刻你还敢说冤枉!”秦恭怒不可遏,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连承认错误的勇气都没有,这般懦弱无能委实让他头晕目眩,整个人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正说着,殿外的震天鼓却被人擂响,声声震天。
除非国丧,除非国有惊天大事,不然绝不能擂响震天鼓,要知道没有皇帝授意,任何人敢擂响震天鼓上殿喊冤,都只有一个下场,那便是死!无论是否冤枉,都必须先赔付自己的性命。
然而……
秦恭的眉头骤然挑起,已然意识到,事情绝非这般简单。
擂鼓之人被拖上来,浑身伤痕累累的丢在正殿中央。
显然此人早已身负重伤,否则……
“你是何人,为何鸣鼓喊冤?”秦恭冷然,“你可知这震天鼓……”
“臣宁可死在这金殿上,也不能让自己蒙受不白之冤。臣……”那人勉力撑起身子,脊背处的伤清晰可见,胸口处的伤因为方才的动作而裂开,此刻正源源淌着黑血。显然,这是毒伤,并非寻常箭伤。
待抬头,所有人都震在当场。
一身褴褛血衣,满脸血污,满头散发,唯独那双如鹰隼般的眸子还在绽放着冷戾的寒光。唯有军人,才有这般飒飒其冷的杀气。
傅关心惊,竟一下子迎上去,瞬时瞪大眸子,“王将军?”随即冲着殿上君王高喊一句,“皇上,是王卉王大将军。”
话音刚落,满堂震惊。
连带着秦恭都咻的一声站起身子,不敢置信的望着面前如此狼狈凄惨的男子,竟然是昔日威风凛然的三军主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秦恭嘶吼。
王卉无力的撑跪在地,睨一眼几近瘫软的秦沐麟,缓缓道来,“臣王卉,参见皇上,敬祝吾皇万岁金安。臣……”松了口气,王卉嘴角还凝着血污,“彼时二殿下行包围不攻之举,臣执意不肯,坚决攻城。谁知被二殿下夺了兵符,还将微臣软禁起来。是臣的旧部殊死相救,带着臣逃出大云的营地。”
“臣本想回朝上奏皇上,谁知二殿下派人一路追杀,臣身中毒箭坠入河中。幸好命不该绝得人相救,臣这才捡回一条命。因为毒箭伤,臣伤重难行只得休养了几日,排出不少毒素才能回到大云境内。谁知一入境便听见大云兵败的消息,臣冒死闯宫擂鼓,为的就是将当日的真相奏明帝君。”
“臣该死,辜负皇上重托,辜负了大云的子民,辜负了三军将士。臣……请皇上赐死,微臣罪该万死!”
语罢,王卉的头重重磕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碰撞闷声。
秦恭快步走下金殿,搀起浑身是血的王卉,不觉愤然,“爱卿受苦了,是朕教子无方,鱼目混珠让三军覆灭。朕才是始作俑者!”
满朝文武悉数跪地,高呼,“微臣惶恐!”
扫一眼满殿文武,秦恭只觉得高处不胜寒,忽然将眸子对准了快速爬过来的秦沐麟,声泪俱下的哀求,“父皇饶命啊……父皇饶命,儿臣不想死,儿臣不想死啊父皇!”
“你这逆子……”秦恭冷冽,突然双眸紧闭,一头栽倒在地。
殿内瞬时乱作一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