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姝葱白一样的手指优雅地弯翘着,将小瓷杯送到鼻尖轻嗅,明前古茶的香气直透头盖骨,啜一口,温润柔滑的茶汁从淡淡的苦,变为稳稳的回甘,熨帖地落入喉咙,七窍无不通透。好茶!
她慢条斯理喝着茶,偷眼看隔着桌子的男人,他手里拿的是百合珠宝公司的报表,他皱眉的样子,显然很不满意,把报表扔在桌上,也端起杯子来饮茶。张宝姝又冲了一泡,悠悠地开口:“这只是这个季度第一个月的情况,原石分销这部分的数量可能不太准确,还有一部分古董珠宝、收藏级别珠宝的情况打探不到,恐怕也不在小数。”
这男人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薄薄的嘴唇时常抿着,一副阴鸷的表情:“这个苏立,倒有几分能耐。”
张宝姝点点头:“短短三年的时间,不显山不露水的,能在业内占到百分之二十七的市场份额,能搭上海市高官,又搭上罗氏企业,手段可以。抛开同行竞争的关系不谈,我倒有几分欣赏她。”她有些后悔前两年没有留意此人,只因这些年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的,一向深信宝恒珠宝公司在本市根深叶茂,销售系统广铺全国,虽然也有新兴力量,但绝对不可能与宝恒比肩,更不要说能威胁到宝恒。如今看来,自己还是托大了。
“你想过没有,之前的计划为什么没有起到效果?”他斜了张宝姝一眼。从一年前开始,宝恒公司利用商会中流砥柱的身份,开始联合本地珠宝从业者采取各种办法隐隐与百合珠宝竞争,直至运作不久前的新锐珠宝设计赛,但不管是合围之势,还是窃取设计稿、截胡外地客户、降价销售珠宝,一系列动作都被苏立云淡风轻地化解,不但夺了设计赛金奖,还借机火了一把,销售额翻番,令人意想不到。
“她似乎有特殊的进货渠道,我四处查探,也没有发现她的路子。”张宝姝思索片刻答道。“她的原石量很大,都是品质上乘的货,不单自己用,还有大批流向了国内珠宝企业。而且,价格和国内流通渠道的货品比起来要低两成,这样的价格,我们拿不到同等品质的货。”
他们打探到的情况是,苏立将百合珠宝从深圳搬迁至海市的时候,似乎带走了设计、镶嵌力量,之前的公司,在转让之后转变了公司经营项目,由加工售卖变成了原石批转,牢牢占据国内原石批发的半壁江山,他们推测百合公司的镶嵌原石就从那里流来。但是,深圳的公司注册和运转负责人,并不是苏立,而是一家外资企业,诡异的是,这家公司往外卖出原石的价格,和百合公司往外卖原石的价格,是一样的,甚至在高端原石的价格上,深圳的公司比苏立的高出不少。这说明,百合公司在这家批发公司有特权,或者苏立另有更低价的渠道。
张宝姝不解地问:“宝东,百合公司曾经向我们示好,表示出了抱团发展互惠互利的意愿,我们为什么非要跟百合公司对着来?”这很不符合商人逐利这条经商原则,张宝姝看来,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天的堂哥,更像是在做什么意气之争,这令她很迷惑。在张宝东的产业当中,宝恒珠宝只是其中一项,且并不占主导地位,在百合公司没有出现之前,他这个股东甚至都不过问公司的情况。盘点宝恒与百合的过往,除了之前在一粒祖母绿的拍卖中有过节,并没有具体的矛盾。可是一件珠宝的得失不是很正常吗?还是说这件珠宝有什么特殊的重要意义?
他阴沉的面容透出一股执拗的冷气:“竞争关系本身就决定了宝恒和百合的敌对实质。海市才多大点地方?容得下百合,还有你宝恒的位置吗?”
张宝姝认真地想了张宝东说的竞争和敌对,也对比分析了苏立提过的合作共赢,觉得合作也不是不可以。从全国的市场来看,假如可以搭上苏立的货源渠道,公司的利润是有非常大的提升空间的,如苏立所言,眼界放宽远一些,没必要只盯着海市这一个小池子。但这话她没有讲出来,她太清楚张宝东的性格,认定一个人为敌人,他是不会轻易改变立场的。她只是有些担忧,对着干斗下去,很可能两败俱伤,而宝恒在运作的效率和灵活性不如人,货源渠道不如人,设计研发方面也不如人,胜算微乎其微。
“总之你抓紧一些,把她的人挖过来,把她的渠道截了,等她元气大伤走投无路,我们就出手买过来。我要这个叫苏立的女人,拔掉软刺,爬在我面前求我。”想起苏立那张清丽的脸,张宝东嘴角扬起一抹怪异的笑,脸色突然一阵潮红,张宝姝没来由地感觉一阵阴冷。
张宝姝前脚刚走,田野后脚就闯了进来。张宝东挥动着手里的球杆,精准地击飞一球,白衣白裤白皮鞋的张宝东,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上流人士,而田野刚在派出所蹲了两天,浑身上下臭汗黏腻、饥肠辘辘,他脸色阴沉,语气带着怒意:“宝东,怎么回事,最近你这消息怎么老有误?上次也是差点被逮住,还好我跑得快。”
张宝东放下球杆迎上来,上下打量着他说:“哟,田野,总算出来了!派出所的哥们儿没给你苦头吧?”
田野气愤地甩开他欲扶住自己肩膀的手,抓过桌上的苹果啃起来:“倒也没吃什么苦头,就是蚊子有点多。”
看看叫花子一样的田野,张宝东眼里的厌恶一闪而过。“没受罪就好。”他拽了一张白毛巾,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擦着手,没好气地说:“你是不知道现在的警察有多鸡贼,也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那么多线人,三番五次跟我们过不去,我都赔了好几十万了,光上下打点捞你就花了不少钱,你倒怪我?”
田野伸手到果盘里抓了点心塞嘴里,就着茶水咽下,拉了张纸擦嘴,叹口气说:“倒也不是怪你,你也是关照我,给我赚钱的机会,说来是我运气背吧。这些年,也就你一直帮我了,咱们兄弟,谢你的话就不说了。”
张宝东笑笑:“你知道就好。”他在圈椅里坐下来,擦拭着金边眼镜问:“后天有一场,北郊林区,你准备一下。”他压低声音说:“绝对安全,跟北区公安局打过招呼的。”“又有一场?”“问题不大,另外三个车手我打探清楚了,瘾大技术差,绝对不是你的对手。”张宝东拍着胸脯保证:“完事之后,给你三成。”
田野犹豫着摇了摇头,他以往听张宝东的安排,一方面是为了捞点外快,风险高,回报也高;另一方面,也是有还张宝东人情的意思。但这一次,直觉告诉他最近查得厉害,避一避为妙。进局子的感觉非常不好,这两天他想了挺多,给人家改装车、非法赛车是挺赚钱,但风险太大,他不想再干了。他蹲在号子里的两个晚上,睡是不可能睡的,老想起父亲还没出事时那双虎虎生威的眼睛,想起十九岁时蹲在看守所里的那段时光。
见他拒绝,张宝东啪一声将毛巾摔在桌上,冷着脸道:“这回输了那么多钱,我没叫你赔偿吧?再赛一场扳回来,就这么为难你?一直以来,赛车的收入、驾校的工资,哪一项不是我替你安排的?你再算算,以往我给你和你爹砸了多少钱?我说过一句什么吗?”
从田野父亲受伤住院、自己被当做嫌疑犯看管起来,到后来父亲身体残疾神志不清需要长期治疗,田野身边的人,包括父母两边的亲戚朋友,都害怕被牵累,陆续与他们疏远了关系。田野一个人咬牙撑着,四处打工读书照顾父亲,两年后,偶遇当时已经开了一个汽车修理厂的张宝东,不但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份工作,时不时接济他们。
有一次田父见到西装革履的张宝东,竟然激动万分,嘴里嚯嚯有声,拎起拐杖就打,一杖砸翻了饭桌,粥汤洒了一地,还好张宝东躲得快,田野也及时按住了父亲,才没有出事。张宝东不但没有计较,反而可怜父子俩,出资提议将田父送入更专业周全的养护院,以便田野腾出手来边读书边工作赚钱。张宝东的生意越做越顺,几年功夫就盘下了一个车店,又搞定了审批盖章等等程序开起一个驾校,天生对机械灵通的田野也就顺理成章的当起了教练。
张宝东是有些经商头脑的,他借助父母曾经的人脉和资源开了一个珠宝店,也很顺当,生意日渐红火,他搭理不过来,也不甚感兴趣,只是当做父母的一个遗愿来完成,干脆交给了他堂妹张宝姝经营管理,没几年也在海市做大了。
田野和张宝东都是汽车改装爱好者,对引擎和速度十分痴迷,时不时的也会收点赌资参加地下赛车,但近几年张宝东大小也是个有头脸的人了,通常是幕后组织操盘,具体参加比赛就安排田野上,张宝东借赛事输赢设立赌局,很是赚了不少钱。从某种角度来说,田野算是张宝东的一棵摇钱树,但回想宝哥对自己和父亲的关照,就算是被当做工具人,田野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对。
田野不是不知感恩的人,说起这些,他口气先软了:“宝哥,咱们能不能想个别的赚钱路子?这改装车赛车,本身就不合法,现在打击得越来越严,趁早收手算了。”
张宝东铁青着脸,眯眼冷声说:“遇到这么点事就怂了?赚钱的时候你怎么没话了?”
田野为难地说:“宝哥,我不想再进局子了,我一个好好的人,老是去那种地方……”张宝东打断他:“你是信不过哥哥?”
田野摇了摇头:“不是信不过你,是哪怕穷苦点,我想堂堂正正地生活……苏苏回来了。”
“苏苏?”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张宝东心里咯噔了一下,故作惊讶:“苏苏?就是你那个初恋女友苏苏?什么时候?她在哪里?”
田野不疑有他,将苏家出事后苏苏治疗、求学、出国、开公司、公司搬迁、学车等等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张宝东冷哼道:“不是宝哥说你,如果你那个苏苏开公司、卖珠宝,又怎么会还惦记着你?你还是不要自己陷进去的好。”
这一下直直地扎透了他的心窝,田野的脸一下涨红了,他分辩道:“我知道我这个样子,无论如何是配不上苏苏的,我也不想连累她,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还能跟她见面。我没敢奢望跟她在一起什么的,就想像个朋友那样相处,我不能净做干这些没谱的事,让她瞧不起!”
张宝东见田野急赤白脸,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轻声问:“呵,她知道你那时候为什么事进局子吗?”田野的脸上霎时退尽血色,一片死灰。张宝东继续说:“她要是知道了,会谅解吗?还会对你微笑,跟你做朋友吗?”
田野呼一下站起来,双手握拳在身侧,胸腔急剧起伏,如同重病之人呼吸急促,一双大眼瞪得要冒出血丝来。张宝东一双眼睛如同鹰隼盯紧他:“你们根本不共戴天,有些人再喜欢,你也没办法平等相处,接受现实吧兄弟。”田野喃喃说道:“连你也不信我是无辜的吗?警察不是都调查清楚了吗,没有证据……”
张宝东撇撇嘴:“对,没证据,没证据并不代表没做过,苏立会怎么理解呢?”他不露声色地继续诛心:“好了田野,成龙上天,成蛇钻洞,是什么命就做什么事,你这样纠结,很搞笑。你知道我组织策划这样一场赛事,背后要调动多少人马、消耗多少资金吗?我已经答应了另外一边,车手也都找齐了,你不也等着钱给你倒霉的警察爸爸交护理费吗?你想过安稳生活,我就不想吗?我比你风险还大呢,我答应你,做完这几单,咱们就不做了,我做我的正经生意,你当你的驾校总教练、玩你的乐队,行吗?”
他把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往田野面前推了推:“这次事出意外,虽然比赛没有收益,但该你得的,我一分不少你,额外加了两万,算是给你进局子的事压压惊。回去准备准备,啊?别任性。”田野不得不向现实低头,颓然片刻之后,怀揣装满现金的牛皮纸包离去。
在他的身后,张宝东露出笑容,若有人看到他这一笑,会觉得多少有些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