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周人来人往,哦不。鬼来鬼往,却是个个目不斜视,昂首阔步的从我们身边穿来cha去,好像全不在意。可是走过了,却又悄悄瞥眼回来,贼头贼脑,那眼神,让人心里发毛。佛印这身袈裟,在这儿当真十足显眼,难道和尚就不会死么?为什么他们的样子,好像没见过和尚似的?
看来,此处不宜久留哦!叹一声,瞧自己身上仍是穿的平素的衣服,赶紧伸手去怀里拿那三朵花,却什么都没拿到。我明明记得我把花放进怀里了啊?为什么居然不见?那女人,不像是爱开玩笑的人呀?我于是东摸西摸,佛印微讶道:“小妹?怎么?”
“有一件蛮重要的东西,不知为什么不见了……”
佛印轻叹道:“小妹,世上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蔽体的衣袍,也不过是人心中的虚枉影像,哪里还能带别的下来?”
我讶异的停了手,忍不住咧一下嘴角,“你是说,我们虽然看起来,都还穿的人模人样,其实已经光裸了么?”
佛印略嫌不自在的咳了一声,指了指身周的人:“他们所着,大半是来自人间亲人的焚化,或者在此处购得,在这儿,便是真正的衣袍……我们新死未久,尸身未败,所以暂时也有衣著蔽体……但是,却终究不能持久……”
我越听越是讶异:“不能持久?那若是在人间,苏小妹和佛印被埋进土里,那我们在这儿,立时便是赤身lou体了?”
佛印咳了又咳,“是……的。”
天……不穿衣服会冷的。我抹一把额上的冷汗,看一眼四周,然后走向一家酒楼,佛印微怔,跟了几步,道:“小妹,那儿……”
“我知道,我知道人间的银子。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们身无分文,买不到酒水吃食。可是我帮人家涮锅洗碗,扫地抹桌,总能赚一件旧袍来穿罢?”
佛印脚下一顿,苦笑道:“是。”
我便向他点点头,笑道:“你也可以试一下化缘,看能不能化到了件衣服……”
回眸一笑,慢慢的走向那酒楼,酒楼中的小伙计,抬了白多黑少的眼晴,对我看过来,对上他的注视,不知为什么,我会有一点点的失措,足下略略一顿。
就在这一瞬之间,天忽然间黑了下来,好像忽然罩上了一层黑幕。其实这儿的天,本来就是阴惨惨,昏沉沉的,可是这斗然一黑。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有什么事情发生么?心里忽然一寒,电一般滑过一双浩瀚星眸,我还有机会再见你么?
佛印疾呼道:“小妹!”有一双手抓了我的手,然后拉着我向前狂奔,我几乎被他拉的足不沾地,速度快的像在飞。那手全不是平日的温暖,却是有力至斯。
他跑的比任何鬼都快,所以我居然仍有心情左顾右盼。其实这儿也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是黑的,也有的地方,挂着血红的灯笼,映亮了一小片儿地方,那儿似有一个女子正临窗梳妆,遥遥看去,风姿妖娆。
我们飞一般掠过,那女子却恰于此时,抬起头来,惨白惨白的一张脸,血红的舌头,猛一看,好像足足有尺把长,直垂挂到下巴……
我惊喘了一声,急转回头来,谁知偏偏就有这么巧,我这一转头,正与一个男鬼擦肩而过……呃,正与一个男鬼的身子擦肩而过,他脖子上血红的一个腔子,却没有脑袋。
我嗓子里呕了一下,惊骇至极。用力闭上眼睛,却觉佛印的速度,更是风也似的快了起来,他微微有些喘息,几乎竭尽全力。
四周越来越是安静,我悄悄张开眼睛,处身之处,似乎是一个旷野,身边已经没有行鬼。看斜前方的佛印微微弯腰,两只脚交替的风车儿一般,忽然有点儿好笑,佛印呀佛印,我们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他们模样丑怪,我又何尝美了?
于是笑出来,佛印长吁出一口气,慢慢的停了下来,回过头来看我。我便向他一笑,隔了良久,他也报以一笑,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温言道:“没事了……没事了……”
我便坐了下来,仰面看他。笑道:“出了什么事?”
佛印转了个圈,不知要坐还是要站,“没什么,只不过是天黑了。人间白天,正是地府的黑夜,人间黑夜,便是地府的白昼……一入夜,枉死城的鬼们,便会以死时的模样出现。初来乍到,所以会觉得可怕,其实。我们还不是一样?”
他犹豫再犹豫,终于还是背过身去,翻开袈裟,我一眼看去,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的背上,居然是皮开肉绽,脊椎骨都碎了。他犹温温和和的解释道:“我便是被马蹄这般踏死的……”
虽然佛印熟的不能再熟,我的背上仍然全是凉气,一咬牙,猛然摸向自己的后脑,却只触到了光滑的头发。奇怪,我明明记得,尖刀就是从这儿透入的……我摸了又摸,仍是没摸到半点伤痕。于是转了身让佛印看,佛印也是讶然,伸手摸了又摸:“奇怪,奇怪……”
他忽然察觉了什么,猛一收手:“阿弥托佛……”
身周亮光一闪,虽然淡的像萤火虫偶然的路过,可是却确实有过。方才,好像也有过这么一次……我心头立时便是一动,急转头道:“佛印,你再念诵一声佛号!”
佛印微怔,看着我,嗫嚅了一声,轻轻的道:“阿弥托佛?”这次,却没有亮光闪过,我有点儿无奈,道:“佛印呀,你心中无佛!”
佛印喃喃的道:“罪过,罪过,阿弥托佛……”
像烟火,像流星,细微的白光滑过我们身畔,我轻轻松了一口气,忽然觉的轻松了些。为人为鬼,只要心怀善念,自有天知,枉死城,也未必是走投无路罢。
看看天色,悠然的抱了膝,微笑道:“佛印,你真的是人吗?”
“……是的。”
“那你为何对这儿如此了然?”
佛印沉吟,然后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苏小妹,佛印此生,本为度你而生……却不曾想,穷一生之力,却仍是功亏一篑。”
我有点微讶,轻声道:“愿闻其详。”
佛印侧头看我,轻柔的叹息,“小妹,此事说来话长……”我点一下头,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来听,如果人活着汲汲营营,死了尚不能悠然,那岂不是太疲惫?
佛印的眸光,在晕暗中微微闪亮,仍是如珠之润,如玉之柔:“我前生,本是剪径的山贼,手上血腥,当真不计其数……有一次,我杀了人家满门,取尽他家中珠宝,其中,却有一个宝盒,不知用了什么机窍锁住,我想尽办法,却不论如何,都打不开。我整日猜测盒中会有什么奇珍异宝,猜的几乎要发疯了……后来,我实在厌烦了,决定宁可毁去那盒子,也要知道那里面有什么。”
不是不惊讶的,黑暗中,看不清佛印的脸,可是,那清俊出尘,却是宛在目前,实在与这般血腥罪恶,沾不上关系。佛印的声音仍是幽柔恬淡,溪水般潺潺:“……我正要举刀,却听到有人在身后,带着笑,说,这么漂亮的盒子,砍坏了,岂不是可惜?我回头,就看到你站在身后。小小的,头发也没有梳理,就散在肩上……小妹,那是野兽出没的荒山野岭,绝少人迹,何况那时,又是半夜三更,哪里会有人,又何况,是一个这么小,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我很害怕,我想这是菩萨,还是妖怪?可是你的样子,好像刚刚睡醒,眯着眼睛对我笑笑,然后就走到火堆旁,拿起那个盒子,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我站在旁边发抖,居然不敢去抢回那个盒子,后来我一咬牙,就举着刀到了你身后,想着一刀砍死算了……我一步一顿的走过去,你却忽然回头,我手一颤,刀就偏了,滑过你的肩,带了一溜血……我吓的手都软了,你却说,没关系,我不疼……”
佛印的声音越说越低,竟是缠绵悱恻,诸般情形,细致鲜活……这不是他前生的事情么?为什么他竟记得如此清楚?他的声音仍在继续:“……然后你就转动盒子上的金珠,然后把金珠投进盒锁,双手把了,向两边儿一分,盒子就开了。我为那盒子竭尽心智,虽然心里害怕,可是一见盒子开了,还是忍不住扑上前去,可是盒中锦缎铺就,却只放着一把青丝。我忍不住失望至极,骂天骂地,大叫大嚷……你却始终静静的坐在一旁,微笑看我,小小孩童,居然宝相庄严……我骂不下去,停下来看你,你便向我笑笑,你说,这不是一个人的头发,这是两个人的,这便是结发呀,两人既能有情,又能结发,这正是稀世珍宝……”
佛印显然沉浸进了当时的回忆,居然滚下泪来,声音愈是轻柔,道:“你说的自然是对的,可惜我那时,哪里明白……你便摇一摇头,转身走开,步履蹒跚,肩上的伤口,流下一道血滴的痕迹,我看着那条路,心烦意乱,抓起那把青丝,想投进火中。这一抓之下,才发现,这真的是两个人的头发,用红线束成一束……我想起那对夫妻相偎相依的死状,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苏小妹逸传 豆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