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烟里,满城带孝的雍津城,在秋露之中,如霜染般成了白色。
城外生意渐淡的茶摊上,坐着一名面容清秀的男人。大病初愈般苍白的脸,戒备地观察着身周的动静。挺直的脊背,有一丝僵硬。
“客官,天色晚了,我就要打烊了。您也早点儿进城吧,不然一会儿城门关上,你就找不着投宿的客栈了。”
“哦……”苍白的男人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慢慢地起身转向入城的方向。
此时,夕阳照雪的城门之下,缓缓走来一道高大的身影。长长的斗篷遮住了来人的脸和身躯,在落日的光线中,拉出长长的影,微风中,扬起轻轻的尘沙。他脚步沉稳,触地无声走来,行至清秀男人面前,双足突然跳跃起来,从厚重的斗篷里伸出两只长手,用力一合,将清秀男人抱在怀里:
“阿阮,我回来了——”高高的身躯窝在相对纤细的怀中,别扭地蹭着“雍津城太大,我差点就迷路了。”
“你……真蠢。”阮洵不耐烦地推开他“交代你的事情都顺利吗?”
“嗯……”赫炎苍剑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叶包,举到阮洵的面前打开,里面热气丝丝是刚蒸熟的包子“包子买来了。”
“我不是问你包子的事。”阮洵一把夺下他正要塞进嘴里的包子,威胁地看了看他。
“哦……”赫炎苍剑拿起阮洵喝剩的半杯水吞下“我都打听过了,你们的龙主,的确是死了。而且后天就是发丧下葬的日子。”
“原来一路上听见的消息都是真的……夏轻尘的情况如何?你见到他了吗?”
“我……我没见着。不过我在街上打听了一下,听说他……”
“他怎么了!是不是南王爷将他囚禁了!”阮洵揪住他的衣领急急得问道。
“不……不是……”赫炎苍剑被他突然的反应震住“你听完千万要冷静……”
“说!”
“他疯了……”
“什么!”阮洵大喝一声,一掌击碎手边木桌“这怎么可能,他怎会……他是怎么疯的!你都打听到了什么!你说!说不清楚今后都没有包子吃!”
“听说是极度伤心所致。这件事已经传得满大街沸沸扬扬,原本指望他回来主持大局的士族,现在都乱作一团了”赫炎苍剑小心地捧回他手上的包子“阿阮,雍津城现在是九王爷的小子做主。听说他已经做上摄政王了。我看我们还是早日离开,反正你已经是逃兵,回去还要被问罪,还是别淌这道浑水了。跟我回西苗地界嘛……”
阮洵剜了他一眼,兀自握着拳头低语。
“他疯了……他竟然这样轻易就疯了。哈……我一直一直不甘屈居在他之下,到最后,他连这追逐的权力都不给我……”
那一夜,阮洵在冷香净苑的房顶上睁眼坐了一夜。脑中反反复复,是与夏轻尘初见时的情形。过人的才气与容貌,在记忆中,日臻完美。自己是欣赏,是嫉妒,是爱慕,是论峰一试的不服,都在一夜之间,成为遥不可及的过去。仿佛人生被夺走了目标,没有了方向。然而心中沸腾的气血,却是怎样也难以平息。
“也许,这是我的路。注定一生因你而涉足……”
天亮的时候,阮洵回到客栈,用话气走了赫炎苍剑。自己一人梳洗妥当,进了南王府的大门。
“阮洵拜见摄政王。”
“洵,你的消息仍然是这样灵通。”皌连景焰玩味地眯起双眼“那你一定已经知晓少傅的事情了?”
“知道了。耽溺在多余的感情之中的人,终究是受不起打击的懦弱者。如今,他已不再是阮洵眼中的对手。”
“哦?哈哈哈哈……洵,你知道我喜欢你的原因吗?就是你与我一样,都厌恶着自己的兄弟啊。”皌连景焰将他扶起来“怎会一人回来?追风营的将士呢?”
“唉,别提了,真是累人误人的烂桃花……阮洵这回是走投无路了。”
“哦?”。
阮洵一五一十述说当日在西苗营内脱困的情形。皌连景焰听候朗声笑道:
“想不到一日风流,还救了你一命,这也算是奇遇了。”皌连景焰轻敲着案几“放心吧,此事我会向新主说明,赦你无罪。明日出殡,你就随我而行,为我护持。”
“多谢摄政王。”
“哈哈哈哈哈……”
大丧之日,满朝百官身服缟素,簇拥着盛放金漆玄底棺木的灵柩,从正阳门出宫城,缓缓向东山皇陵前行。丰盛的祭品和随葬,浩浩荡荡的跟随着仪仗,缓缓行进在漫天的飞落的冥纸之中。
无缘再见最后一面。装疯卖傻的夏轻尘,只能远远跟随在队伍的最后,遥遥看着迎风招展白幡。
等着我,等我为你报仇,再来见你……
“哈哈哈哈……好看,好看诶……”城门外,夏轻尘捧起一地的冥纸,撒花一样到处乱扔“嘻嘻嘻……”
“大人,大人咱们回去吧……”萧允追上形似疯癫的他,拉住了往城内走。
“哦……哦……”夏轻尘弯腰捧起冥纸往他身上堆着,目光急速扫视四周,靠近他的耳边问道“有人盯着吗?”
“回大人,没有——大人,跟萧允回去吧……”萧允扶着夏轻尘的肩膀,往城门里推着。
“嘻嘻……嘻嘻……”夏轻尘一路撒着纸钱,一路像是被动地跟着他进了城门。走过街口转角,一闪身上了早已预备好的马车。
司隶府后的武承苑,是校尉手下三千武士的驻兵之处。自从张之敏怀揣兵符失踪以后,皌连景焰用尽手段,仍无法让他们听命于手下。这三千认符不认命的精锐,对于皌连景焰来说,犹如芒刺在背,本欲一举清除,又顾虑到大计初成,人言可畏。于是只好加派人手在武承苑外严加把守,以防有人携令进入。
然而今日,一辆四乘的精致马车,毫不客气地停在了戒严的武承苑外。
“什么人!”奉命守卫的士兵亮出了长矛,只见素白玉珠鞋缓缓踏出车帘。夏轻尘一声素服,冷颜走下车来。
“是……是少傅……呃……”前街守卫话音未落,已被一剑封喉,夏轻尘视若无睹,踏过尸体,稳步向前,身后萧允率领随行侍卫,大开杀戒。武承苑内武士听见动静,一举冲出,内外夹攻,尽歼王府兵力。
“参见大人!”
司隶府内,率校官长率领众人齐身下拜。夏轻尘缓缓举起手中的兵符:
“司隶掌令在此,武承苑所有人马,即刻整装上马,随我出城!”
“这……大人,我等的使命乃守护京畿重地,为何突然出城?”
“嗯——”
一旁副官面露难色,夏轻尘眼光一冷,身旁萧允长剑出鞘,登时利刃封喉,再无声响。
“还有谁不愿走?”
“属下谨遵大人命令!”
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接近东山皇陵,皌连景焰骑在高头大马上,面带轻笑地看着前方的道路。在他身后,皌连荣珍孤零零地坐在空空大大的马车中,用小小的龙袍擦着自己的眼泪:
“呜呜呜……皇叔,皇叔,珍儿害怕……呜呜呜……诶诶诶……”
“哭成这样,王爷不进去哄哄他吗?”车外,阮洵紧跟在皌连景焰身旁,轻声问道。
“如果是平时,我会抱抱他。但是今日,唯有今日,我想一路看着这秀丽的风景,是如何将我的皇兄埋葬。”
“王爷想亲手埋葬先帝吗?”
“嗯——真是好主意,本王就为他的陵冢填第一抔土。”
阮洵听后,嘴挂浅笑,沉默地继续随行。
渐渐地,出殡的队伍慢慢来到了东山皇陵。城东高山,乃是皌连皇朝数朝龙主的长眠之地。自新君登基之时就开始不断修葺的陵墓,直到一代龙主驾崩之后方才停工。低于地面修建的琼楼玉宇,规格如小型的皇宫般精致高贵。灵柩缓缓被抬入最深的墓室,然后再一层层关上墓门。最后在悼辞的诵念中,将整座陵寝埋入皇土,唯一的石门出口上,将座以墓碑和谥文,永久封闭。
“皇兄,就让我送你最后一程。”皌连景焰得意地一笑,示意旁人递上土铲。
“王爷,请……”阮洵接过土铲,无比恭敬地举到皌连景焰面前。就在皌连景焰伸手来接的一瞬间。阮洵忽然手握土铲,翻掌一旋,锋利的铲边朝着皌连景焰咽喉扫去。
皌连景焰瞳孔一缩,身体本能地向后猛避,然而终究差了分毫,呼吸之间,喉头划出一丝血红。他双手急向腰间一抽,长刀唰然出鞘,一刀将土铲劈成两段。就在此时,阮洵右臂一震,袖中判官笔挥眼而来。皌连景焰挥刀一挡,睁大的眼中是愤怒与震惊:
“阮洵——”
“我为轻尘杀你!”
“很好!”皌连景焰抵住刀身,猛退数步,双眼一眯。阮洵只觉一阵巨大的压力自腕上传来,猛然一震,判官笔脱手而飞。下一秒,伤势未愈的肋侧猛遭一击,断骨再伤的疼痛,让他身躯一软,跪倒在地,难忍地干咳起来:
“咳……咳咳……你怎会……”
“我怎会有这么好的武艺吗?”皌连景焰用刀剑挑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洵,我可不是父皇与少傅。身为神铸一脉的传人,我有让自己的师尊骄傲的本事。”
“咳……咳……哈哈哈哈……”阮洵捂着肋骨笑了起来“可惜,可叹——昊清师见不到你功成名就的一日!”
“嗯?”
“你大概还不知,他已经死了——叛国之人,不能留名。”
“啊——”
悲恸万分,皌连景焰大吼一声,一脚踢向阮洵。阮洵力不从心,身体像纸片一样飞了出去,吐血倒地。周遭侍卫立即用长矛将他架住。就在此时,皌连景焰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守卫武承苑的卫队长,负伤冲破丧礼仪仗,跪跌在皌连景焰面前:
“启……启禀王爷,大事不好。少……少傅带着司隶府的兵马,出西城门去了!”
“什么!他……”又惊又急,皌连景焰回身欲走。司马正秀一步挡住去路:
“摄政王,丧礼未毕,你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离开吗?”
皌连景焰看着他,圆睁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握刀的手愤怒地一挥,砍断身边的杨柳,冲着礼仪官吼道:
“时辰到了,你们还等什么!”
滚滚黄土缓缓洒上陵墓的金顶,被自己亲手葬送的兄长就在眼前,为何心中的狂喜尽去,只剩下愤怒与恐惧。皌连景焰双眼发红的看着被拖下去的阮洵,咬牙切齿地暗道:
少傅,你真是能干得天理难容!
当日,在大葬过后,被皌连景焰视如傀儡的皌连荣珍,作为皌连景袤唯一的继承人,被皌连景焰牵在手里摆布着,战战兢兢登上了龙位。那是皇朝史上唯一一位没有在登基大典上接受四海诸侯朝拜的君王,山呼万岁的礼乐声中,未满六岁的皌连荣珍,尿了皌连景焰一身的华服,最后在哇哇大哭中草草结束了登基大典。
当一切结束,夜幕降临。很快被皌连景焰遗忘在脑后的东山皇陵,不声不响蹿入了两条人影。
“什么人,呃……”皇陵守卫未及看清,就哼地一声倒地不起。
“才留这几个守卫,景焰这臭小子,真是不孝不敬。改日我将九王爷的尸体给拖出来,扔在朱雀大街上给你好看!”一个身材修长的黑衣蒙面人从树后钻出来,踢了踢地上的守卫。
“现在要怎样做?”另一名矮一些的黑衣人低声问道。
“挖——”从树上取下带来的铁锨和铁镐,扔在地上。
“怎么叫我挖?”
“废话,难道我带你来是游览风景的吗?我现在的胳膊能刨坟吗?”高个子环顾四周“跟来的那几个小喽啰死哪里去了?”
“大哥,我们在这儿……”草丛里露出几个人头。
“大哥,我真害怕呢。盗窃皇陵是死罪,我们这样不会被官府抓去吗?”
“你蠢——呐!你就不会跑路吗?”
“哦……”
“别逼我上火,快挖!”
高个儿的黑衣一声令下,矮个子黑衣人带着那几个盗墓的江湖小贼,抄起家伙在墓碑基座上卖力挖了起来。急人挖了大半夜,终于将浮土刨开。
“不得已冒犯先帝墓碑,请先帝赦罪……”
“赦你的头,快搬开,再不搬我就让你真正罪无可赦!”
“这么大,我怎么搬得动……”
“没用的东西,你不是武举出身的吗……”高个子开腿一撑马步,气沉丹田,一掌轰出“喝……”
只听一声崩裂,崭新的墓碑拦腰折断。
“啊!名字!打烂主上名讳了,我不是故意的——”
“嘘——”
“快搬开这个基座……”
数声沉闷的声响过后,几个盗墓的小喽啰将基座挪了开来。高个子黑衣人燃亮,打开地上的石门,闪身进了墓穴。身后数人见此情形,都跟着走了下去。
“四周的宝物随便拿,棺木里面的东西是我的!”高个子黑衣人一声令下,盗墓小贼贪婪地开始掠夺起随葬珠宝。他和矮个子黑衣人无暇旁顾,一同撬动沉重的金棺盖,费力地挪出一角空隙,紧张地探身查看棺材之内的情形。
“老大,里面有什么好东西?”
小喽啰在一旁贪婪地看着黑衣人的动静,只见他缓缓从棺材里拖出皌连景袤的尸体,抱在怀中。
“剩下都是你们的。”
“老大,你是不是高兴疯了?你拿的那是死人呢……”
“我,恋尸——不行吗?”黑衣人反手甩出一枚金针,扎在那小喽啰的脚筋上,痛得他满地打滚。
“啊啊啊啊,老大饶命,饶命……”
“皇朝龙主的尸体,你们睡过吗?”
“啊啊,我,我不敢……”
“嗯……这可是极品的好东西,我不会让给任何人。所以,忘记你们现在看见的,也忘记我是你们的老大。今后再见面,我就杀了你们!”扔下一句狠话,黑衣人抱起皌连景袤的尸体,带着矮个子黑衣人,迅速消失在墓室之中。只留下一片黑暗,和愣在原地的盗墓小贼。
“大……你走倒是给我们留个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