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雍津城南,一派通晓不眠的繁荣鼎盛。灯红酒绿的乐坊之内,夏轻尘与皌连景袤坐在雅座的纱帘后面,静静看着舞台上上演的戏码。皌连景袤生在皇城,虽然就在京城之内,然而一墙之隔,让他很少有机会,亲眼看见自己的子民。今生唯一一次私下的远行,却是在亡命天涯中遇上了今生最美的邂逅。
“轻尘……”紧握微凉的手,皌连景袤轻轻将温烫的脸贴在他的手背上。对于他,他一直亏欠太多,还了一次又欠一次。宫闱的生活沉闷而寂寞,幸亏他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支撑着这个朝廷。他常想,如果自己不是帝王,只是一个平凡的百姓,他宁愿天天这样,紧握着他的手,守候在他的身边。可是现在,他只能在这一天,与他朝夕相伴。眼看着一天就要过去,他却还舍不得这种美好。而他,始终长久地等在宫门之外,又是何种滋味?
“轻尘,你平时晚上,都做些什么?”
“嗯?”夏轻尘有些出神地回过脸来看着他“不做什么,晚上光线太暗,看书伤眼睛,小翠又怕我累着,一早就催我躺下了。”
“啊……”
夏轻尘无心地看回舞台上,没太在意他话中之意。舞台上,正在上演着一出说唱剧。两个带着面具的戏子穿着表现武将的青玄衣,绘声绘色地吟唱迂回的戏文。那戏文初时不惹人注意,但后来,却无意间触动了他的耳膜。
那出戏,演的是一场战争:
“粗鲁的蛮族,也妄想践踏中原的土地……”
“孱弱的少年,还妄想挡住我手中的画戟!”
“为这句话,你要付出代价——”
□□舞,马鞭动,象征战场厮杀的动作,宛如倒行的旧日之景,一幅幅在夏轻尘眼前上演。他心头一颤,一种深深的辛酸席卷而来。
“轻尘?”皌连景袤见他神色有异,轻轻推了推他 “怎么了?”
“啊……你刚才说什么?”夏轻尘掩饰着心虚。
“没什么……”皌连景袤抓着他的手,终于下定决心了似的对他说“我只是在想,你晚上睡的时候,会不会希望身边有个人陪着?”
“当然了。”
夏轻尘没在意地答了他一句,心中没来由地一阵轻一阵重。
只见舞台上,交战的两人已除下面具,辗转在舞台上交替念唱起悲哀的歌来。
“梦中向往的山河啊,就在这山脉的另一边。但为何朝思暮想的人,却挡在自己眼前?你听见我心中的哀伤吗,你是否感到我的痛?”
“一心守卫故土,誓死保护领下的子民。我自以为做对了一切,但为何,你是我的敌人……”
“啪”地一声,夏轻尘手中的杯盏掉落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轻尘?”
“我出去走走……”
“慢着……”
匆匆起身,不理皌连景袤的阻拦,夏轻尘脚步不停,一路快步奔出了乐坊,目中无人地在大街上狂奔起来。
“大人,大人……”萧允跟在后面紧追出来,见他越跑越远,当下纵身一翻,跃过人群,落在他面前的路上,一把拦住他:
“大人,大人息怒。明日我就抄了这家乐坊,将那写戏的抓来严刑拷问,看是谁在背后指使他这样乱写!”
“不必如此……”夏轻尘有些气喘地立在原地“演得都是事实……”
“可是”萧允气不过地说道“这分明是有心人恶意散布流言,有意离间大人与主上。”
“萧,主上再度立后,生下太子,我都没有像此刻这样难受过……”
“大人……”
“也许……我的宽容,只是不够在乎……”
“不……不会的。大人若是不在乎,当初又怎么会选择回到主上身边呢?”萧允一把抓住他的肩“不管大人心里有谁,大人最爱的仍旧是主上不是吗?”
“可是我……始终放不下……”夏轻尘闭上眼,两滴眼泪顺着面颊滑落。璀璨的灯火中,他脆弱而忧伤的脸如梦似幻,萧允看不到周遭往来的人群,凝视着他,痴痴地抬起手去,欲擦拭他眼角的泪水。突然——
手腕一紧,皌连景袤快要喷火的双眼出现在夏轻尘身后。
“主……”萧允心虚地低下头退了开去。
“走吧,我的肚子饿了,我们去吃东西……”皌连景袤握了握夏轻尘的手,拉着他往集上面食摊走。
飞仙境,京城最豪华雅致的酒肆。京中有身份与钱财的富贵人士,常在这里宴请自己的宾客,权贵士家也常常在此地召开文诗酒会,招揽门客。
皌连景焰穿着单边袖子刺绣的春装,腰上系着玉月带,带上拴着金丝空心球,左腰侧佩着白鞘长刀,俨然是时下最入流的款式——夏轻尘的打扮——然而那艳丽的红色和袖子上大朵大朵的牡丹,却又像是昭显着对这种款式的不满似的,张扬着抢去了所有人的眼光。
“小王爷知道吗?这半边绣花款式的来历……”阮洵坐在偏座,懒洋洋地看着酒宴上名伶的舞蹈。
“不是少傅先这样穿的吗?”
“是啊。不过小王爷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穿吗?”阮洵像是握住了某个诱人的东西一样,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那是什么表情?那么想说就说出来吧。”皌连景焰扬了扬眉毛。
“哈……”阮洵的双眼笑得更弯了“事实上,这不是少傅故意想出来的新花样。而是有一天,少傅从朝中回去,赶着要去赴宴,而当时夏府伺候起居的翠娘正好外出,少傅看着翠娘折好在桌上的衣裳,以为已经做好了。于是匆匆换上就走了,后来才发现,那衣裳还绣差了一只袖子。而外人不知,只觉得与众不同,还以为是新的款式,于是竞相效仿,成了城内入时的打扮。”
“哼……翠娘吗……”皌连景焰轻轻晃着手中的酒杯,看杯中荡漾的光影“以前还做过我的侍女呢。颇有胆识的女人,当年众多的女婢中,只有她敢管我。能在南王府众多的婢女中,一眼挑中她,少傅的眼光,果然很犀利。”
“小王爷对少傅,看来颇为赞赏啊。”
“他比司马强。懂得言谈举止因人而宜、因时而异,对自己掌管的范围恩威并施,是真正的聪明人”皌连景焰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只可惜,这样一个聪明人,侍奉的却是一位无能的主君。”
“啧啧……小王爷这话,当心隔墙有耳啊……只可惜小王爷这样欣赏他,他却始终将小王爷当成天真的孩子……”
突然,阮洵眼前寒光一闪。他本能地夹起酒杯一挡,皌连景焰的刀正正戳进他的杯底。
“许久不见。小王爷的刀法,更加精进了。”
“比主上如何?”
“这嘛……阮洵不知了。”
“哼。”皌连景焰还刀入鞘“你还怕隔墙有耳吗?”
“哈……阮洵要是害怕,今日还会告诉小王爷那个连主上都不知道的秘密吗?”
“我也真好奇,你特意将它说给我听,又如何认定,我会觉得它有价值?”
“很简单——小王爷与阮洵,都是对自己兄弟,心存不满的人啊……”
“哈哈哈哈……”
喧腾的夜市上,皌连景袤跟夏轻尘坐在路边的小食摊上吃东西。
在他们的周围,满满当当拼坐的桌子,几乎堵住了道路。男人女人,闪烁着亮晶晶的眼睛,围坐在他们周围的桌子上。
“老板,两碗鸡蛋汤。”两个半路歇脚的文客在靠外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一碗二十钱。”
“嗯?昨天我还在这儿吃过,一碗才五钱,为何一夜翻了四倍。”
“昨天是昨天,今日跟以往不同。那边有美景,所以看景要加收座位钱。这最外面二十钱,里面三十钱。要是想坐到美人身边去,就要一两。”
“什么美景,我看来——哦!”其中一人伸长脖子看去,立即呆在原地。
“哎呀呀,快快快,二碗汤,四十钱在此。”
“多谢咯……”
“阿袤……”夏轻尘被身后火辣辣的目光看得有些无奈“你还要吃吗?”
“吃啊,这东西只有坐在这儿,有你陪着我才好吃。回去了,就算让四宝出来买了回去,也没了这味道。”
“可是……”夏轻尘小声地说“我总觉得有人盯着咱们呢……”
“让他们看吧,在宫里谁也不看我,抬眼就是一排排的脑袋瓜子。这回好了,男人女人争着要看我,说明我长得着实英俊啊。轻尘,我的英俊没让你丢脸吧……”
“噗……”
“嗯,你笑了。”皌连景袤放下调羹,一把抓过他的手“哄了你一天,你终于肯笑了。你不生我气了,不许再生我气了。我向你保证今后不会了,我谁也不碰,只要你了。”
“你……”夏轻尘唰地一下脸红到耳根子“大街上你发什么情,放手……”
“啊……”身后一阵幽幽的感叹声传来,皌连景袤一抬头,只看见一双双桃形的眼睛在他们四周闪烁。
“非礼勿视,你们难道不知道回避吗?”脸一拉,身周众人受惊地一震,唰地一声将视线移开,埋头扒拉起自己面前的碗来。
“啊……主上还是主上,没穿龙袍,气势威严依旧不减半分。”萧允坐在外围的桌子上,远远保护着。
“话说回来,为什么出宫非要吃这么难吃的东西!吃烧饼不比这个强吗!”张之敏气愤地掰着素馅包子,恼火地啃掉里面的馅,扔掉外面的皮“还有你这蠢材,为什么不力劝主上去飞仙境的雅座啊!轻尘平时出门马车都挂着帘子的,旁人想窥一眼都难,今天就让人白看光了……你这只猪,你这只蠢猪……”
“你聪明,刚才主上说这里的时候还不是P都没放一个。”
“你说什么——你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张之敏气急败坏地把手上的包子皮砸了过去,萧允也不甘示弱,抄起筷子筒就是一阵暴雨梨花针。两人吹鼻子瞪眼睛坐在桌边上打了起来。
另一边,夏轻尘坐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有些内急,于是起身离座,想绕到街边的瓦肆后面,看看有没有茅厕。
四宝替他打着灯笼,两人过了街,进了巷子,集市的喧嚣一下就远离了。就在夏轻尘方便完了原道返回的时候。转角的巷口的阴影里,突然冲出两条黑影。蛮横的力气一下从身后制住他们的双手。夏轻尘还来不及喊出声,一股怪怪的味道就捂上了自己的嘴。他轻微挣扎了两下,随即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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