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做的这种判断可以说是依据稀薄。他和麻汉来往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除了第一次对峙之外,剩下就是一次短暂的合作和最后的决裂。他很难掌握这个看起来真的没什么特点的上班族到底有什么特征,这种就算放在人堆里面挨个点名也很容易被漏掉。
江上也看不清那个绑架者的相貌,之前在那种危急的情况下江上最多知道她看起来也就是刚刚十一二岁的样子,身上的衣服也是脏兮兮的运动衫,看起来就是个小学生。他没来得及掌握绑架者的相貌,也无法和之前那个死掉了的冷冻系能力者建立什么关联。
唯一能让他做出这种判断的,就是堆积在房间里的大量箱子。
虽然光线昏暗,很难看得清楚,可是江上对这些箱子的熟悉程度实在是太高了,远远大于他对麻汉的熟悉程度。稍微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这些箱子都来自于麻汉所工作的物流公司。
之前,江上已经对麻汉所在的物流公司做了大量调查,试图了解这个人是不是之前就从事超级罪犯的支援工作,可是一无所获。他都快把那个公司挖个底掉了,也只能证明那个物流公司只不过是普通的公司而已,从来都没有参与过任何一次超级罪犯活动,几个税务上的漏洞只不过说明这个公司的老板想弄点儿小聪明多赚钱。麻汉本人也是这家公司的劳模级员工,按时上下班,足额完成任务,把自己的工作弄得井井有条。最多只是和同事关系不是那么很亲密,但也绝不是受公司排挤的对象。如果单纯凭借想象的话,能勾勒出的无非是麻汉完美员工、勤恳丈夫、慈爱父亲的形象而已。
当然,根据江上的调查,麻汉一直是单身。这是他唯一算是疑点的疑点,他甚至都没有什么亲属,从资料上看,他一方面是独生子女,另一方面血亲都已经过世了——或因为疾病,或因为事故,或因为寿终正寝。考虑到他可能制造了假资料以达到掩盖自己的目的,江上在这方面做了很多调查,同样情报部门的人也没有放松,在麻汉第一次被捕的时候就做了大量调查,在他求死帮超级罪犯组织捕获地外生命的时候又再一次进行了调查,可结论依然是这些资料都没有被人为篡改的痕迹——至少这种伪装无法被识破。
在这种地方堆积着这么多那家物流公司的箱子,如果说这都和麻汉没有关系的话,那可实在是太巧合了。所以,江上下了这个判断。
当然,说出这种话而不是满口求饶是非常不明智的。既然判断出了这一点,说明绑架他的少女和麻汉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麻汉的死都和江上有着莫大的关系。那个孩子明明就不是什么专业人员,却在地震灾区下狠手来绑架江上,是找他寻仇的可能性非常之大。如果真的是这样,江上认为她把自己绑架到这里的原因无非就是不愿意让他死得很痛快——实际上,以她的能力来看,完全有可能在现场就把江上一击毙命然后顺利逃脱,把他带来这里完全是多此一举、增加风险的行为。
折磨致死的可能性很高,毕竟麻汉死得也很……
痛苦。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发动了原本不能发动的能力。那种超规格的冷冻系能力几乎能创造出绝对零度的效果,过于强悍的能力发动条件就是麻汉的命。最终他的身体在不断结晶化的过程当中逐渐崩溃,他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虽然没有抱怨过一次,可是他崩坏的过程让江上这种旁观者都感受到了痛楚。
身体逐渐变成粉末的感觉,恐怕比凌迟的感觉更让人难以忍受。
但对于现在的江上来说,即使绑架自己的少女想要复仇,他也无法有什么怨言。
与其说是毫无怨言,不如说是他想要找到某种可以放松自己的方法。
比如道歉。
向麻汉的家人道歉。
如果一开始就没有自大到以为可以干涉什么事情,如果一开始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如果一开始就死在了冰窟里……就不会出现众多的牺牲者。
从结果上看,都只不过是地外生命被超级罪犯组织回收了而已,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假如什么都不做的话反而比较好,最多只是自己的死亡罢了,根本不会有其他的伤害。
“你是麻汉的什么人?”
江上又问了一遍。
“是他的女儿吗?”
他发现自己被捆绑得很紧,发音非常不利索。
“如果是的话,那都怪我调查不周全了。没想到他竟然隐藏了这么一个女儿,从资料上看完全没有这么一个人。你叫什么名字?别害怕,我不会做什么事情的,我也不是心灵能力者,正常状态下我无法干扰你的想法。”
明明自己的才是被绑架的一方,可是江上还是不自觉地用了这种奇怪的语气。
对方并没有回应,只是单纯向前挪动了一点点,江上总算是看清楚了她的相貌。
大概也就是一米五左右,虽然是披肩的头发可是一点儿都不顺,似乎已经很多天没有洗过了,额前的刘海也有点儿乱糟糟的,差不多快要盖住她的眼睛了,但那被怒火而填充的眼神依然犀利,也正是因为这种怒火,她娇小的身体正在颤抖着。
说得越多,死得越快。
看得越清楚,最后越容易被撕票。
过去发生过多次超级罪犯绑架普通民众以要挟超级英雄的事件,江上也曾参与过这种现场营救的行动,对这些事情他可以说是非常清楚的。虽然准备好捆绑工具的绑架者最后撕票的概率只有大概百分之一,但如果持续刺激绑架者的话,下场往往会很惨。在没有摸清楚对方的真实想法之前,被绑架者最好不要盲目进行所谓的“心灵沟通”,更不要去观察绑架者的相貌。
都被看见相貌了,被抓的可能性就会飙升,被绑架者遭到灭口的可能性也就变大了。在去年的一次“如何有效在突发事件中自救”的大型进社区讲座当中,江上亲自编纂了一条被绑架时要注意的事项:最好要求绑架者为自己蒙上眼睛,这样才会更加保险,毕竟保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但轮到他自己的时候,他反而选择了要弄个清楚。他明白,这只不过是罪恶感在作怪罢了,不仅仅是对麻汉的罪恶感——无论怎样,他都帮助了超级罪犯——更多的罪恶感来自于自己的无力,是因为自己的行为而造成众多牺牲的。
“你是想找我报仇吗?”
当江上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女依然一言不发,但眼神的动摇明显能看得出来她的答案是肯定的。
看来她就算不是麻汉的女儿,八成也是养女了。没想到那个只有送了命才能用出杀手锏、根本没有前科、缺乏能力使用经验的大叔,竟然藏着能力如此可怕的孩子。单纯从刚刚的短暂对峙中,江上很难判断出这个孩子的能力究竟有多强,但如果稍加训练,再成长一段时间的话,说不定就是能力者当中的佼佼者了。
如果换做过去,江上一定在思考着脱身的方法,并且还要想出数种未来防范这个孩子的方案来,可他现在只有求死之心。
然而,这种求死之心也并不单纯。
“如果你想报仇,我是不会做任何抵抗的。”他咧嘴一笑,显得非常绝望而空虚,“事实上,不仅这种状态的我没有抵抗能力,就算是你把我放了,我同样没有任何抵抗能力,我只会逃。不过我没有这种打算,我只是想求你,让我多活一天。”
少女原本缓慢向江上腾挪的步伐停了下来,她的眼神变得困惑,歪着脑袋看着这个被五花大绑、肋骨也断了几根的年轻男人,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现在我仍然在任务状态中,所以我必须完成我的工作。”根本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江上就这样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我的工作就是救人,不是去打架。打架伤人是他们的事情,不归我管。现在那里发生了地震,黄金72小时马上就要过去了,我必须去救人。可能你觉得我只是想逃跑,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逃的,在做完那个工作以后我就任由你处置。如果你不相信的话,你可以摘走我一两个零件,但是四肢不要动,否则我就不能高效率救人了。”
在连续数日的强大压力之下,江上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正在崩溃,然而他不打算去阻止。
毕竟这样会更轻松一些。
“哈哈……”他无力一笑,“其实,这也是麻汉最后和我说的话。他说他想多活一天去看一档求职栏目,他说他想跳槽……或许他想要更高的工资来让你生活更好一些?我不知道……”
仿佛自言自语一样,江上就这样呢喃着。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吗?”
少女没有回答,而是抬起了拳头。
就算江上没有看破他人力量流动的神眼,常年累月的经验也告诉他,这个女孩子在拳头上灌注的力量,足以将一台全装甲覆盖的战车摧毁。
算了,就这样也好。
反正自己最后下达的命令是“只管救人,其他的不要说”。江上相信他的队员会贯彻自己的信念,不会蠢到为了寻找自己而擅离职守的。
牺牲原本就是工作内容之一,就算peace maker再也没有江上,原本的理念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自己潜移默化的作用,一定已经被每一个队员所消化吸收了。
所谓和平……江上自己也要迎来属于自己的和平了。
但是,这种和平没有被等来。
江上眼睁睁地盼着,却只看到那个少女在挥拳之前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