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本来是打算一直向南,到南诏去。现下临时变了行程,却没想到赵周行竟然能够追过来。
她们本不该是同路,而且她一路走来,并没有发觉后面有人跟踪。
对于折竹来说,去哪个方向都是可以的,因为她本就是漫无目的的,或者说她的目的还没有定下来,所以只是四处走走,走遍这片神州大地也是无妨的。
然而赵周行的方向却不该是西方。
折竹想不通赵周行到底为何要改变方向,换言之,她不明白为何赵周行会追上她,她们之间本无瓜葛,只是于茫茫众生之中偶然相遇罢了。
折竹不明白,却不会问。这些事情都是赵周行该去考虑的事情才对,而她,只要赵周行所做的事不要妨碍到她,那么,对方就算追随她到天涯海角,也是与她无关的。
她本在拭剑,那也确是一把好剑,值得被悉心呵护。这世上,有什么是不值得被悉心呵护的呢?
剑身雕刻着繁复古朴的花纹,层层叠交,似有龙盘于上。剑刃无锋,到末端时忽然收住,却又堪堪挺于半途,不曾交汇,末端一点锋平,便似被人凭空削去一块一样。剑首云纹,系一珏。
这是一柄文剑,可是被折竹拿在手中的时候,却分明觉得它是杀伐所向,无所披靡的。
当赵周行推门而入看到这一副画面时,这就是她唯一的感觉。
折竹扔在拭剑,动作不变,神色不变,眼神都未曾变过。变得是赵周行,她从门外走进,坐于桌前,心思翻覆,却终究不知如何开口。
或许是这样的折竹令她无法开口,也或许是她来之前就没有准备好。
但是无论什么样的理由,终归无法驱散这一室的寂然。
寂然的好像窗外忽然飘下的细雪,无声无息,融化在湿热的空气之中。
折竹也就在这时收了手中的剑,起身准备关窗,手扶上窗户的时候却顿了一顿,所有的动作就仿佛停在了那一刻。
赵周行走过去,站在折竹身后越过她头顶去看,外头的雪已经飘了有些时候,地上是层层化开的水,水又结了冰,终于在上面铺了层纱薄的雪。而在这层雪上正站着一个少女,看年纪与折竹差不多大,只是披红挂翠,身上穿的好不精彩。
少女本来正看向另外一侧窗,许是察觉到这一侧的目光,便将头偏了过来,一对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樱桃小口咧开一个甜甜的微笑。
这个笑容不是为了赵周行出现的,因为少女眼神的焦点全然不在赵周行这里。她看的是折竹,这个微笑自然也是给折竹的。
赵周行一双犀利凤眸,自然是看出了这点,心里不由得庆幸总算有话题了,于是问道:“她是什么人?”
折竹的神色忽然就变得很奇怪,她神色这般奇怪已非初次,赵周行却仍然不明白其中原因。她回头看了眼赵周行,道:“一位朋友。”
“折竹的朋友,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能否为我引见一下?”
“不需要。”折竹说着合上了窗。
赵周行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这件房的两扇门忽然被齐齐推开,方才那个少女颇有些盛气凌人地在门口环顾了一圈室内,看到折竹立刻扑了上去,“折竹折竹!我想死你啦!”
折竹任由她抱着,表情冷淡。少女伸手捏了捏折竹的脸蛋,正要发表一番言论时,眼角余光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于是主动放开了折竹,转而对赵周行道:“你是谁?”
“我……”赵周行还没答出口,少女已经截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了。我叫一羽,这家客栈的老板娘是我奶……娘,咳,今天有空就来看看,没想到在这里碰到折竹。”
所谓无心栽柳,一羽这一番话并无任何其他攻击意思,却硬是把赵周行噎了个半死。赵周行怔了怔,才有些尴尬的接道:“是吗,一羽姑娘和奶娘的感情还真是好。”
一羽“哈哈哈”笑了三声,脸上笑容突然一抹,不再去理会赵周行,拉着折竹往榻上排排坐了,颇有些关心之意地问:“此次折竹出来,可有找到?”
其中语焉不详,略过许多内容,但是折竹是听得懂的,摇头答:“不曾找到。何况,尚有许多地方未去。”
“日子还长,不急于一时。”说完便换了话题,什么在哪里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人,有趣的事,皆是些闲话。
赵周行初时还觉得尴尬非常,这两人关系非比寻常,看来亲密无间,说话时她深感自己被二人抛弃在外。可待接受了这种局面,静心听时,就觉得一羽所说,无不独到。
便如那偷儿盗财,若是常人来看,肯定都是偷的错,一羽却说那个小偷家贫如洗,上有老母,去找事做呢,人家嫌弃他长得丑且矮,又做不得乞丐,只好去做了偷。又说他偷钱时被发现了,从来只有失主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追赶,要是旁边的人肯帮个忙,什么小偷抓不住?
赵周行越听越觉得神奇,细细思量,便觉得这个叫做一羽的少女似乎很不简单的样子,仿佛这天下间没有她没去过的地方,没有她没见过的事。听她说起大漠黄海,沧浪水渺,如同身临其境,话之所到,目之所及,大千世界,虽未曾见,已然尽入眼底。
赵周行不由听得入神,竟就在窗口呆立了许久,待月至中天时,一羽唤她,她才恍然回神,正欲告别离去,却忽然想到什么,不由迟疑了一下,终是把心中疑问问出:“一羽姑娘从何得知我的名字?”
方才一羽叫她名字,喊的分明就是赵周行。若是折竹告诉她的,那也该是赵灵才对,这一羽恐怕不是普通人。
一羽嘻嘻笑着把赵周行推出了门,两臂一张抓过两扇门板掩了大半,才神秘兮兮地道:“这天下间无奇不有,我知道你名字有什么好奇怪的。你那晋天观里头,有个叫做闻人玄的,知道的恐怕比我多吧。”
赵周行笑道:“如此说来,一羽姑娘定然是传说中的高人了。”
一羽却伸手在两人头顶比了比,“我可不是什么高人,你比我高多了。”
这是刻意避开不言,赵周行也还识趣,心下纵有诸般猜测也都不再多言,道了别回了自家房间。
一羽看她人已经全然不见,这才关好门,又在里头锁了,回头一看折竹,一张粉嫩的唇色被血染得鲜艳,滴到衣襟前,那黑色的布料在灯光下竟都透出些隐约的殷红来。
一羽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白小瓶,倒了两粒晶莹剔透的珠子出来,给折竹喂了。而后掐了个诀,手上浮现一道金红光芒,又化作数个符文,随着她的手势没入折竹体内,帮助折竹稳住情势。
做完这些,一羽语带责难地问道:“她身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折竹不语,过了半晌,道:“他来了。”
一羽夸张地张开嘴,“敖朔方?他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等等,之前我感觉到的那个该不会就是他吧?”
折竹点了点头。
一羽满脸的不可置信,“他这是违反了规则!他想害死你吗?就算最后他胜出,我看他怎么回去交待。”
“他若想要我死,就该亲自上门了。”折竹语气淡淡,似乎并不将此放在心上,“我累了。”
一羽叹了口气,转身去开门:“我去打水。”
“不必。”折竹拦住她,而后像是解释一样,道,“今晚不必。”
说完,用个小法术除去了身上的血迹。
一羽从门口折回来,在桌旁坐了,“那好,你睡吧。我在这儿守着,万一那家伙趁你晚上睡觉来害你怎么办。”
折竹无奈:“不会。”
一羽不信:“他都有胆子在一个凡人身上做手脚,还有什么不敢的?”
折竹解释:“按例,加害凡人思过三百年。杀害同族是死罪。他不敢。”
一羽还想反驳,结果想了半天,发现折竹这句话确实没什么错的,只好把话咽回去。可她心思从来活泛,转的灵快,转念又想起赵周行,“他为什么要把那东西下在赵帝身上,难不成这一路赵帝一直都是跟着你的?”
折竹点头。
一羽“哼”了声,“赵帝不会知道你身份,那她跟着你做什么?就算她想要你辅佐,可是你不选她不是一样没用。”
“我也想过,但未想通。随她便是,总归与我无干。”
“与你无关?敖折竹,你就只会说这一句话吗?她哪里与你无关,她体内的东西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影响,但是只要靠近你,你就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你这个样子,怎么去找?哈哈,只怕敖朔方现在笑的正开心呢!”
“凤一羽。”
折竹只叫了一羽的名字,语气也还是依旧,一羽却知道方才的话惹到她了,气焰瞬间消弭,气呼呼地嘟起嘴,坐在凳子上扯了会儿桌布,又不知道想到什么,嚯然起身,就要出门。
折竹忙喝住她,“坐下。”
一羽动作一顿,“我不坐。”
折竹有些无奈,“那就站着。”
一羽“哼”了声,“不站!”
“你要如何?”
“哼!当然是去收拾收拾那家伙。”
“不准。”
一羽用力一跺脚,“这不准那不准,你怎么这么啰嗦。”
折竹想了想,“你不妨帮我一个忙,回去将我父王的赤碧玉牌借来。”
一羽夸张地瞪起眼睛,“折竹,那是你爹,我怎么借。”
“那就坐下。”
“诶,你——”一羽“你”了一半不知道说什么好,终于泄气,咬牙道,“好好好,我去给你借。反正是去你家,借不来我还能偷。”
说完也不管折竹对那个“偷”会有什么反应,自化作一道流光从窗口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