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公公见兰夫人出去后又把目光转向兰千阵,盯着问道:
“夫人是哪里的姑娘?”
兰千阵抱拳答道:
“实不相瞒,当年在梨南的时候,小子见到了我家夫人,就给抢回来了。后来再回梨南去找夫人的家人,一个也没找到,听说都给吓得跑了。小子当时年少无知,坏了王法还请公公恕罪。”
鱼公公没有转移目光,盯着兰千阵继续问:
“你当年剿灭茅人时确实没留活口?”
兰千阵手心冒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硬着头皮回答道:
“千真万确,公公。当时的惨状你也看到了。”
鱼公公盯了兰千阵许久,突然咧开嘴角,哈哈笑道:
“诸位将士,这是庆功宴,干嘛都板着脸呢?来来来,尽情吃,尽情喝,别坏了兴致。”
说着自己倒了杯酒起身招呼在座武将。
众将士见鱼公公亲自敬酒,都举杯痛饮,接着互相敬酒,胡吃海塞起来。
兰千阵趁机喘了口气,
鱼公公再次坐下后似乎忘了刚才脱手撒酒的一幕,只是自顾自的夹菜吃了起来,兰千阵赶忙招呼。
鱼公公押了口酒,说道:
“当年我只是奉命把那个茅族青年带回宫,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就把他净身留在了宫中,从那以后皇上就好像离不开这个青年太监,整天都是让他伺候,还赐姓隆,一时内廷之中恩宠无两。我本来以为皇上也就宠宠他,毕竟我伺候皇上几十年,还是了解皇上的。可没想到这次内廷人事变动,论资历怎么也该我补缺司礼监秉笔,可为什么却让这新来的顶了我的位?我只是从弼马温换成了台城卫!唉,真是寒了我们这些东西的心啊。”
兰子义听到公公诉苦,也算是明白了鱼公公的心情。
大正朝至今已经两百余年,权利构架已经非常清楚,学子们苦读国藏圣贤古书,通过科举考试开始入仕,两百年间整个大正的官员们都由这些科举的胜利者们构成。官员晋升的最高级别就是六部尚书,名义上尚书直接对皇帝负责,但随着时间推移皇帝不太可能实时处理六部文书,所以就选拔了几名官员组成军机处,代替皇上初步检阅各地文书,并呈送处理方案,这些官员被称为大学士,时至今日大学士都由六部尚书兼任。而递送给皇帝的文书也因为种种原因不能被皇帝及时处理,所以皇帝就选拔了自己身边信任的太监代为批阅,自己只是把控大方向,也省下了许多精力,这些太监就组成了所谓的司礼监。所以,对科举中举的士人而言,当官的最高阶段莫过于成为尚书,进入军机处;与之对应的,内廷的太监们最高的身份就是成为批阅奏章的“司礼监秉笔太监”。
兰千阵见鱼公公不在追问自己,终于松了口气,说道:
“公公对皇上一片赤诚,世人有目共睹,只是皇上这么做,恐怕有自己的打算吧,公公提领台城,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公公你在皇上心中还是有分量的。”
鱼公公听罢叹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三郎你有所不知,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德王横空出世我才感到我在皇上心中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兰千阵问道:
“此话怎讲?”
鱼公公看了看兰千阵说:
“在我来之前皇上已经降旨把太子的五经博士,当代大学者周游艺转派给德王做教授了。“
兰千阵倒吸一口气说道:
“难道说……“
鱼公公点点头,接着说:
“前几天原先的兵部尚书刘旧业被个刚刚入仕的御使给扳倒了,说是什么发放军资时以次充好,克扣军饷,可我大正四方镇军外加禁军,人事是由吏部管,军饷是由户部发,装备是归工部造,这兵部只管调兵,还得是接了旨以后,怎么克扣军饷?反倒是刘旧业与太子交往最为紧密,两人号称挚友,满朝皆知。我看这是敲山震虎啊。“
兰千阵听到这些,心理思绪飞速运转,自己也押了口酒,说道:
“皇上当年确实经常换储君,太子是立了又换,换了又立,可当今太子已经立了十八年了,皇上如今年事已高,再加长期卧病在床,此时废储恐怕不妥。“
鱼公公又吃了一口菜,接着说:
“所以才加封三郎你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天下兵马副元帅,代公啊。让你儿子入德王府,也是皇上的意思,看来是要借你的军权制衡朝中的太子党。除你儿子外当朝贵胄子弟不少人都挂名侍读德王。“
兰千阵听得心中纷乱,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卷进了废立大事,不禁眉头紧皱。
旁边兰子义听得精神大振,少年郎似乎找到了建功立业的机会,于是跃跃欲试的问鱼公公:
“晚辈斗胆,想必这德王一定才华横溢,少年英雄吧,要不皇上也不会这么看重。“
被问到这个问题后鱼公公居然也皱起了眉头,说道:
“这个,卫侯入京之后自然就知道了。“
兰子义听到后微微吃惊,心想难道德王有问题?
兰千阵说道:
“我兰家世守边关,为的是大正太平,朝廷发生什么事我都只效忠皇上。“
鱼公公听罢冷笑道:
“代公可真是公忠体国啊,这么说来那俩马贩子我还真是冤枉他了。抓他们的时候他们正要用信鸽把德王受封,刘旧业被弹劾的事传出去,如果不是我摁得及时,你还在外将兵,恐怕你早就知道这事了吧。“
兰千阵听得直咬嘴唇,手中就被捏得咯咯作响,
鱼公公接着换了个口气说:
“三郎,做人也不能太替别人考虑,像我,五十年了只落得个为别人做嫁衣。你身处边关,手握重兵,又远离京城,派几个人交通一下我也是理解的,只是你这么做被我抓住还好,被别人抓住怎么办?”
兰千阵听到鱼公公话里有话,赶忙给鱼公公斟了杯酒,问道:
“那依公公之见……”
鱼公公举起酒杯,望着兰千阵笑着说:
“没什么之见,干杯!”
于是两人相视而笑,领着在座武将一起举杯痛饮,一时间宴席气氛热情高涨,众人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众人欢宴到深夜,兰千阵将鱼公公送回客房,有将一众将佐千户送出将军府。
卜阳是最后离开将军府的,临走时问兰千阵
“将军,末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兰千阵笑着说:
“你都说出这话了还有什么不好讲的,说吧。”
卜阳用那双鼓出来的眼睛看了看四周,凑近兰千阵说:
“末将听了鱼公公今日酒席上说的话,颇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将军坐拥北镇精兵,当此时节不可能无所作为,依末将之见现在应该趁与蔼苦盖联姻的档口,加深双方关系,提升北镇实力。一旦朝廷有变便可帅军南下,诛除暴乱。最次也能镇守北境保得一方太平。”
兰千阵看着卜阳,没有说话,只是陪着他走到将军府门口,
卜阳跟在兰千阵身旁,直瞅着等着兰千阵说点什么,
等到了门口后兰千阵说:
“今日天色已晚,卜将军路上可要小心啊。”
卜阳不可思议望着兰千阵,嘴巴张着还想说什么,兰千阵说道:
“今天大家喝酒喝得高兴,多说点什么我也就当是酒后失言了,卜将军有如此韬略肯定不会久居人下,如有机会我一定向吏部推荐将军,到时候加官进爵,也可以成为一方镇守。我也困了,就不远送,告辞了。“
说着伸手请出,
卜阳听着面容抽搐,本来还打算凑着说些什么,这回就直接冷哼一声愤愤的走了。
卜阳前脚刚一出去,兰千阵就转身往回走,身后的仆人们把宅门锁好。
一直跟着兰千阵的兰子义考到父亲身边说:
“父亲为何总是疏远卜阳将军?孩儿刚才听到卜将军那一番话,虽然大逆不道,但也是替父亲考虑啊。“
兰千阵冷笑一声说道:
“儿子,你还太嫩。“
兰子义听父亲这么说也没说话,虽然有很多事想问,但夜也已经深了,就告退准备回房睡觉,不过却被兰千阵叫住
“你跟我来,是时候让你参与府里的事了。“
兰子义听到后心里很是复杂,一边感到骄傲,毕竟父亲承认自己才会让他参与机密事情;一方面又感到很沉重,因为所谓的机密很有可能是朝廷禁止的事情。
不过既然这么安排兰子义也没法推辞,就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
父子两人就这么静悄悄的穿行在将军府的回廊石道中,
兰千阵先赶回后院自家夫人住处,
兰夫人明显心事重重,这么晚还没有入房歇息,反而拿着笔墨坐在院中石桌旁。
兰千阵走过去,一手按在夫人肩头,问道:
“还好吗?“
夫人没有作答,
兰千阵接着说:
“如果你哥哥还活着……“
话还没说完兰夫人就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拿起笔在纸上快速写道:
“我哥哥已经死了,在子义出生前就死了,我可以感觉得到,无论那个人嘴里说的是谁都不是我哥哥。“
兰千阵移步靠近夫人,一时失语。
过了一会后夫人移步走进屋里,兰千阵说道:
“夫人你先休息,我待会过来陪你。”
说着走出后院往后花园走去,
兰子义朝母亲作揖后也跟着兰千阵匆匆走了。
兰夫人目送着父子两人走出后院,仰起头对着明月,悠悠的出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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