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烨回到怡凤宫时,太医正在为楚璃研药。
“情况还好么?”
太医战战兢兢地回:“太傅大人请先做好准备,因毒粉进入眼中,殿下暂时可能……会失明。”
上官烨心头一颤,期望的目光迅即暗淡,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怎么可以失明?他的阿璃怎么可以没有眼睛!
狂躁的思绪海潮一般在心里翻涌,恨与痛瞬间让他的理智崩断!
他冲上去揪起太医的衣领:“你们有办法的,是么?”
谁不知太傅大人今日大开杀戒,二十来人说杀便杀,太医自是关心小命,这时哪管能不能做到,只知他但凡质疑一句,便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太医点头如捣蒜:“有!请给卑职一些时间,卑职一定能帮殿下康复!”
“好,我等你医好她。”上官烨这才放了他,步入内室。
内室中一如往常清冷,楚璃看不惯上官烨的人在她面前转悠,他都随了她。
这也是上官烨后悔莫及的事。
他若再强势一些,不顾她的感受将她护得严严实实,刺客哪有机会伤害她?
毕竟,晚了。
阿年正蹲在床前为楚璃净手,见上官烨来到正要开口,上官烨给了他一个噤声的手势。
阿年顾了一眼楚璃,心明如镜地磕头退让。
上官烨走向床前,从阿年手上接下帕子,继续替她净手,这一握,才知近半个月来她又瘦了。
她个子比一般姑娘高些,因此使她看起来更加瘦,修长的手指骨络可见。
小林子不是说她近期来心情不错,正常饮食休息么?不是说她抄美文、看话本不亦乐乎么?
为何她又瘦了?
上官烨小心翼翼帮她擦拭,细致无一遗漏,见她双眼蒙着纱布,神志亦不清醒,他的眼眶再次红透。
感觉到她的手在动,他飞快看去。
她像在寻找什么,痛苦地转着脑袋,自然垂落的手指同时握起,将他的手一把包住。
“殿……”
阿年方才开声,上官烨警告性地看去。
阿年默默地跪开三步,闷着头不敢再说话。
“阿年,”楚璃微弱地开口道,“这只手你要帮我洗多久?皮险些让你给搓掉了,罚你洗手两个时辰。”
阿年表示冤枉,那是太傅大人擦的,可碍在太傅淫威,这罪名只好奴才承了。
“太医怎么说,我的眼睛还能看见么?”未听见阿年回应,楚璃落寞地笑了一声,喃喃道:“我知道了,反正瞎都瞎了,你去跟太医们说一声,不要再给我煎那么苦的药,我和那个坏男人一样,实在太讨厌喝药了。”
他很坏,上官烨知道。
听见似乎有哽咽声,楚璃拍了拍握着的手,“就算你是个太监,根子里还是个男人,一个大男人哭什么?你见我哭了么?”
上官烨反将她冰冷的手握住。
这些年她是否已习惯了,一面心头滴血,一面说着轻松的话,好像全天下都不存在了她也不会动容。
不知她的,所见的是她脸上的轻松。
而熟知她的,见到的是她心头流淌的鲜血。
“傻阿年,你这么喜欢给我洗,随你了,记得把我洗干净点。”楚璃自顾自说完,便静静地躺着了。
不知她躺了多久,上官烨听她呼吸均匀,应当是睡着。
上官烨欠身,在她额头印上一吻,眼中满是心疼。
他不只一次地告诫自已,不要太宠着她,不能让她太随性,因为她不再是那个夹缝中求生的少女阿璃,那时的她,比谁都明白如何能活下来。
现在楚家政权不复存在,她已丧失活下去的动力,所以才会不顾自身安危,事事率性而为,因为在她看来,死又如何,不过尔尔。
上官烨恨死了自已,楚璃放弃,他也由着了么?
将她的手放回被褥中,上官烨起身看向阿年。
“你这条命我先给你留着,她的眼睛若治不好,我要你后悔来这世上。”
阿年吓得身子一软,回神后连连叩头:“奴才听见了,奴才一定好生服侍,不敢再怠慢了。”
临行前上官烨补充道:“不要告诉她,险些将她皮搓掉的人是我。”
“……是。”
离开怡凤宫后上官烨快马出宫,直奔国公府而去。
那时天色微暗,国公府正是掌灯时候。
下人们见上官烨一脸菜色进府,无不胆战心惊地相继跪倒,这阵势分明是算账来的,国公、大公子向来与太傅八字不合,但凡见上官烨如此面孔,很少有不出事的。
在一群下人的目送下,上官烨快步进府。
上官北像是早已料到,正坐大厅,等待上官烨的到来。
“父亲,”上官烨出于礼数,向上官北躬身示礼,“儿子有事要与父亲商量。”
“坐下,我们爷俩慢慢谈,”上官北皮笑肉不笑,眼角里的褶子里堆满奸诈,说完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自家人不用拘束。”
上官烨缓缓落座,仍是一副冰面,不带分毫感情。
懒得跟他拐弯抹角,直言道:“我记得父亲在鳌山当着众将的面说过,要留下楚璃,这才过多久您便迫不及待食言了?”
二儿子杀宫人的事早传进上官北耳中,兴师问罪不过是早晚的事。
上官北端起杯子呷了口茶,“既然事实俱清,老子自然不必再跟你推来推去,是啊,木洋是我安排的,那个宫女和尘湮一样,从小当作利器培养的。可惜尘湮太柔,爱上不该爱的混账,已是废子,而木洋则理智多了,虽说没能杀了楚璃仍算失手,但楚璃已瞎,算是她不小的功劳。”
“她叫木洋。”上官烨知道父亲手下养了一些少女,只是细情并不是很了解,更不知他亲自安排进怡凤宫的,竟是父亲的奸细。
可是木洋这名字他听过。
她是上官淳的睡客之一,所以意图谋害楚璃的凶手,恐怕不止父亲一个。
“父亲觉得,儿子能称帝么?”上官烨似笑非笑,眼中一道戾光闪过。
上官北轻笑,虎目里有些鄙薄之色:“我正要跟你说说这事。近来有臣子提议你称帝,你却回回避而不谈,真不知你在等什么,最好的时机已然到来,你不怕再拖下去,这个破败的江山又要掀起腥风血雨?”
“皇帝礼法最重,威严最重,而今儿子还被人拿在手中,任人捏圆压扁呢,如何称帝,如何令万众臣服?”上官烨冷笑,全无预兆地突起一拳,将手边的茶桌,砸得四分五裂!
“上官烨,这里没有你放肆的份!”上官北拍案而起,怒指道:“为了一个该死的女人,你在老子面前耍威风,千年的礼义道德,哪条哪款教你如此藐视老子了!你贵为太傅,新朝明日君王,却将为人子最起码的‘孝’字弃而不顾!上官烨,家不齐何以治天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怕你做了君王,也只是个亡国之君!”
“父亲所言极是,”上官烨起身,与他凛然对望,“未能管好上官家是我的无能,所以今日,我向父亲讨个说法。”
“混账,你为了楚璃来跟老子讨说法!”上官北疾步下座,怒不可遏道:“楚璃不死你一日收不了心,一日做不好一国之君,你明知留下她会惹得百官们怨声重重,仍要为她冒此大忌!为了你能坐稳江山,我杀一个女人,有何不可!”
上官烨迎上前质问道:“亡国是女人的罪么?您让儿子当皇帝,又将儿子的话放在脚下踩,抹杀儿子的威严与诚信,然后再让一个连女人都保护不了的所谓国君,去指点天下?笑话!”
“你疯了,”上官北失望地苦笑,二儿子平时最讲道义最孝顺,却在楚璃的事上变得不可理喻。
上官北记不清跟二儿子争吵过多少回,但他清楚记得每一次父子矛盾皆因楚璃而起!
可见楚璃在二儿子心目中的份量超过一切,包括老子!
上官北越想越恼火,如此一来楚璃更不能活……
他按捺着胸中腾腾怒火,危险地笑道:“那么上官太傅,想向我讨一个怎样的说法?”
上官烨定在原地,紧蹙的眉锋徐徐放开,而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攥起。
儿子向老子讨说法这世道鲜少发生,世俗不许他做出大逆不道的事,相将之家更是孝字当头,大义灭亲,是要有大义在。
为了女人?狭隘!
为了公允?亡国公主她不配。
沉默良久,他竟说不出话来。
“上官烨,说吧,老子顶得住。”上官北说完人已站在他面前,趾高气扬地看着,“你是要撤老子的头衔,还是要把老子关进大狱,或者爽快些把老子砍了,不妨说出来,咱爷俩合计合计?”
上官烨直直对视,不言。
“听说楚璃暂时失明,老子在想,你对一个瞎子的爱还能支撑多久?现在你爱她,可再过一段时间,你对着一个只会胡搅蛮缠、对你爱搭不理的楚璃时,你到底是爱多一点,还是厌烦多一点?”上官北对楚璃的未来无比“想往”,“之后你身边无可避免要出现新的美人,你看这个国色天香,看那个沉鱼落雁,再看楚璃——瞎子,你还会爱她么?”
他拍拍儿子的肩,同情地叹道:“傻儿子,你处处优秀,为何在一个女人身上如此死脑筋?闲话少提,你倒说说,要我怎样还公道?”
沉默片刻上官烨长叹一声,无奈笑道:“做为儿子,我自然不会拿您如何,更不敢将您下狱,但是另一个从犯……”
“上官烨!”上官北顿时变色,沉声警告:“你杀了二十三人还不够么!你真要为了楚璃发疯不成!”
上官烨的目光错开父亲,高高仰视前方,用不容分辨的口吻道:“上官淳,从今日起革去一切官职,三年内不得入仕,如再试图染指社稷,定不轻饶!”
“上官烨你疯了!”
上官烨坦然面对父亲的愤怒,“这是给他最轻的处罚,父亲不用为他说情,否则便不是革职那么简单。”
“这叫简单?你这是断了他的前程,他如今刚融入文武百官们当中,你却……”上官北气得浑身发抖,尤其见上官烨一脸的轻描淡写,活像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上官烨的面色仍是平淡:“父亲是说,上官淳拉帮结派,结党营私?”
“你胡说!”上官北不知要如何表现愤怒,狠狠跺了一脚:“你休要给兄长戴帽子,你……”
军武出身,上官北平时气性便大于常人,可说有些喜怒未定,在儿女之事上,上官烨屡次与他对着来,他本已积愤深重,如今又为了那个女人,他向父亲兴师问罪,对兄长下狠手惩罚,上官北哪咽得下这口气?
“上官烨,我以父亲的身份命令你,收回成命!”
上官烨的眼光仍不在他身上,机械性地点头:“只有一种情况下我会收回成命——她彻底失明的时候,若她的眼睛不治,我便收回对上官淳革职的成令,用上官淳的眼睛,和一世监禁来还,父亲,我的判决您可还满意?”
话刚落地,一个凶狠耳光抽在他的脸上!
“孽子!”
上官烨的脸颊很快肿起一块暗红指印,嘴角绽开,一丝血线沿着唇角滑落下来。
父子,兄弟,走到这一步他早有所料,只不过比他想象中还要早些罢了。
隐隐泪光在眼底闪烁,上官烨面无表情地向父亲躬身抱拳:“儿子告退了,下一次再来国公府,儿子希望见到父亲云淡风轻的笑脸。”
“你休想!”上官北气没出尽,哪里容得了上官烨卖乖装孝子,当场一盆冷水泼去:“以后不要再踏进国公府,这里不欢迎你!”
上官烨垂下头去,久久不曾抬眼。
然后乖顺地道:“是,父亲。”
……
楚璃受伤失明,除了上官烨,阿年是最痛苦的人。
他估计着,楚璃本人都没他纠结。
阿年做为贴身忠仆,让主子出如此大事,自责失职不说,更是心疼主子,怕她这辈子再也看不了世界,再者,他每天当个影子,看着太傅大人扮演他,跟主子你浓我浓。
上官烨的占有欲阿年是见识过的,想当初,有多少美男被上官烨莫名整失踪,主子多少场风花雪月被上官烨搅黄?
现在上官烨的角色是阿年,那么在上官烨看来,他阿年与楚璃的相处模式,也可以如此腻歪?
不然主子为何一直以为人是他阿年呢,可见主子已习惯。
“平时话多到我想将你毒哑,这几天怎么动不动玩失声?”楚璃皱皱眉,一股苦味钻入鼻端,又要吃药。
感觉到温热的汤匙碰在唇边,楚璃有些反胃,“死阿年,你再不出声我便打翻这药。”
在上官烨身旁侍立的阿年听言,孙子似的向前伸头:“太医说了,您需要安静,奴才能不说话便不说了嘛。”
“我以为你被某个混账毒哑了。”楚璃听见声音才放下心来,叹道:“说来那个混账也算有骨气,果然不再来怡凤宫了,挺好,若没一点血性,天子还不让他整得乱七八糟?但他这一次,未免显得薄情和小气了些。”
上官烨本想开口,又听她没心没肺地笑道:“不来正合我意,我也懒得看见他,本来药就难喝了,何必再让他添堵?”
阿年听得瑟瑟发抖,没得到上官烨的指示前又不敢擅自辩解,又急又吓,出了一头冷汗。
汤匙固执地放在她唇边,她不喝下,上官烨便不收手。
楚璃掉开脸回避药汁,埋怨道:“死太监跟谁学的用强,我不喝的话,你这勺子就一直放这儿了?”
上官烨皱眉,她可真是难缠。
但此刻出声,若惹得楚璃生气撵人,再不让他踏进怡凤宫呢?
楚璃正在治疗阶段,大起大伏的心情会影响她恢复,他不想冒这个险。
上官烨给阿年一个眼色,求生欲催使阿年即刻了解他的用意,忙回了楚璃一声:“嗯!”
“小阿年你又调皮了,”楚璃看在阿年一片忠心的份上,勉强退了一步道:“药苦么?”
“不怎么苦的。”
“好,那你喝一口试试?”
阿年脸部一塌,作难地看看拿勺的上官烨:“啊?哦。”
为哄主子吃药阿年百依百顺,正打算试喝呢,上官烨已经抬手,将勺中的药喝了下去。
惊悚!
但见太傅大人双眉紧锁成一个“川”字,眼圈瞬间泛红。
阿年快不忍心看了,汤药绝对是太傅大人的死穴之一!
“苦么?”楚璃侧过耳来,注意听周遭的动静。
哪怕不曾尝药,单看太傅表情便觉奇苦无比,阿年重重点头:“苦。”
楚璃叹了一声,“我怀疑你没喝,因为你平时吃东西、喝水的时候会发出声音。”
阿年:“!”
他同情地看向太傅大人。
上官烨脸色发白,然后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勺,顿了片刻才慢慢喝下。
这种喝法所感受到的苦,与囫囵吞枣地喝相比,不可同日可语,
自然上官烨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阿年相信,太傅大人对殿下绝对是真爱。
听见喝东西的响动后楚璃才认同点头,“真是我的好阿年,以后我们有苦同当好么?”
阿年嘴角僵硬地抽了抽:“是,是。”
上官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