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呢?”楚璃眈下眼睫,半分未动地瞧着这只手。
从王谦方才的动作中,她分明看出茶水溅在手上的痛苦,可见茶中那毒已对他的皮肤造成伤害,然而她见这手,一如既往的白皙细嫩,金贵地很。
伤在哪里?
王谦给她一个“请便”的眼神。
她渐渐举起王谦的手,他湿了一半的袖头下滑,露出整个腕子。
一块类似灼伤的痕迹,亘在他的手腕内侧,一块被灼得鲜红的伤处分外醒目。
这伤处,呈一个熟悉的山丘形状。
她猎奇的目光迅速被惊诧填满,手不禁颤得厉害:“这……”
“嘘——”
王谦示意她噤声,面带微笑将她的手从臂上拿开,抖下衣袖,盖住那块伤痕。
“哎,没上次好看了,不入你的眼,”王谦负着手,在殿上随意地转转,“你何止看不上呢,我还很丑吧,不然也不会扎痛你的眼睛,惹得你流泪了。”
她久久怔住,脑中一团乱麻,哪还能理出一条完整合理的线,来解释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男子。
只知懵着,哭着,看着。
目光追着那男子,一瞬也不舍得错过。
“怡凤宫,你住了十几年,好像跟从前没多大差别呢,你一个孩子,最爱新鲜了,常年住在这地方,烦了吧?”王谦走在殿中,站在华丽的地毯中央,长叹一声道:“阿璃,有些东西越久越没有新鲜感,真烦的话……便弃了吧。”
怡凤宫,代表着她一国公主的地位与楚家的尊严,可以说弃便弃么?
楚璃苦笑不答,嗓子哽咽地厉害。
“而有些东西,时间越久便越珍贵,比如情,爱,该弃的弃,该珍惜的、你不慎丢掉的也都捡起来,然后你会发现,错过他们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王公子,不防把话说的更明白些,”楚璃眼含泪水,抱歉地摇摇头,“我脑子笨,委实难以理解。”
王谦站定,回身看她。
修长的手,指在她的额心。
“丫头你记得,该面对的事兜兜转转还是会回到你面前,你逃不掉。我的出现已是给了你最好的答案,该怎么挽回,全看你自已了。”
最好的答案放在她面前,她却不知如何取舍。
“王谦”一定在责怪她眼瞎吧,现在只需要她一个转身,或许就能迎来一个新的世界。
可她的身子,仿佛插着无数带有倒刺的钩子,只要她转身,那钩子便要将她扯得血肉模糊,直到将她的身子彻底撕烂为止。
终究事过境迁,她不得不顾忌一个又一个无法忽视的外来因素。
她惶然看着王谦近在额前的手指。
一股重压生生悬在她头顶。
“从现在开始,你的负担我来背,”他一改凌然,温柔抚过她的眉头,笑着道:“放下所有负担,接受自已的内心吧,真正为自已活一次。”
可以吗。
这些年她习惯做一个伪装之下的人,哪怕她和上官烨摊牌,哪怕直至今日一切尘埃落定,她发现自已依然是带着面具的自已,依然习惯于从前与各人间的相处模式。
她像常年被幽禁于深宅的金丝雀,忘记了对自由的渴求,久而久之她便会觉得,除了金笼这片方寸之外,她再无归依。
“什么叫为自已重活一次?”她露出苦笑,拿开王谦的手,“重活一次还是这样的我,我在最合适的时候错过了最好的人,物是人非,我即便再活,也没有让我期待的东西了。”
上官烨重新入主上州那日,她的心,便随着国破而不复存在。
若不是为了她的属下们能逃过一劫,让上官烨放弃杀生的念头,她绝不会苟活至今。
“你不打算和太傅继续下去?”
“你觉得可以?”
他不说话。
或许一切放开,就可以吧,但若他们对如今和过去有一丝惦念,那道坎便永远也过不去。
情绪没有预想中澎湃,见到那块山丘形胎记后,她很快便平静下来。
她做梦也没想到,与兄长的相认,竟是在如此潦草的情况之下。
怡凤宫内诸有不便,她不曾细问,大致能猜个大概。
新婚那日之所以能瞒过众人的眼睛,是因为他在胎记上的地方涂上了某种药水,掩盖胎印的存在,上官烨门下能人辈出,找到这种药并不困难。
而今日尘湮想在怡凤宫给她上一出栽赃嫁祸,兄长发现后及时阻止,不料带毒的茶水洒在他的手上。
这毒,本不会对他皮肤造成伤害,但会对抹上前者药物的皮肤造成灼烧,所以除了那块胎记,兄长手上其他部位的皮肤仍然完好无损。
他的兄长,大陈太子楚询,回来了。
太子是那个太子,大陈,已不是原先的大陈。
见晚时起风,快晚膳时天空乌云蔽月,一场大雨即将逼至。
偏殿席上,站在殿前的阿年伸头往外瞧了瞧。
“轰隆——”
阿年忙缩回脑袋,小碎步奔至楚璃身边:“殿下,王公子、王夫人,下雨了,太傅应该不会来了。”
尘湮冷冷从楚璃脸上划过,“太傅言出必行,之前不是打过招呼,说他晚上过来的嘛,阿年,这点活都做不好,怎么服侍你家殿下?”
“王夫人说的是,那不然再等等?”阿年自知尘湮这趟是为了找殿下不快,做奴才的哪敢多嘴,甭管她说什么,他一口应下就是。
“阿年说的对,”楚璃第一个拿起酒杯,“等这么久没来,八成不会了,各位请吧。”
楚询将她二人左瞧瞧、右瞧瞧,只看一眼心里便什么都有了,和事佬道:“以我看太傅是公务繁忙给绊住了,又是暗夜雨天,也不必非吃这顿不可不是?夫人啊,你是有身子的人,当心饿着咱的儿子。”
“一天到晚儿子挂嘴上,你倒不嫌烦。”尘湮暗暗瞪了他一眼。
和楚询成亲没错,可毕竟她对楚询感情太浅,嫁给她只不过一时意气加上命运难违,哪有真实的感情在。
楚询赔着笑脸道:“我夫人威武,生个儿子不在话下,我提前挂嘴上说说怎么了?”
“呵。”
“所以啊,为了白白胖胖的儿子,咱不能挨饿啊,”楚询说着就要给夫人夹菜。
尘湮却不领情,推开他执筷的手:“王谦你护着殿下便直说。”
她脸色微冷倒还看得过去,但眼底印着的那抹狠绝,让人不寒而栗。
楚询在人前的形象是个妻管严,实际上他确实对尘湮呵护倍至,为了不影响夫人食欲,他只好装孙子连连道歉,不停说着“我错了我错了”。
尘湮上午来怡凤宫喝茶时便受了一肚子闲气,关于太傅到底来不来一事又跟楚璃卯上,可是作为丈夫,王谦不但不与自已站在同一阵线,还帮对手说话,这叫尘湮越想越不是滋味。
索性起身道:“我不饿,王谦,送我回去休息。”
“夫人,夫……”
楚询一个“人”字还未喊出,尘湮已走向殿外。
“外头下雨呢,我的姑奶奶!”楚询提着衣摆便起身追去。
经过殿门口时,细致入微的阿年给楚询递了一把伞,送他夫妻二人好走。
怕他们中途折返似的,阿年往殿外看了好几次,确定他们离开偏殿范围,这才乐滋滋道:“殿下他们可算走了。”
楚璃恍若未闻,径自喝下杯中酒,“雨越下越大了吧。”
“是啊,刚才还和风细雨,这会儿风雨呼啸,您听这声音,砸得人心头发慌。”阿年小心翼翼地从旁服侍。
可是主子的脸,还是深沉到让人不敢放肆,
楚璃不知在讽刺什么,一口气喝下整杯的白酒。
“殿下您这么喝会伤身的,”阿年心疼地赶忙去劝,“王公子和夫人走了,您宽心些吧,何必跟自已过不去呢,”
“过不去,”她傻乎乎地笑着,“是啊,我过不去了。”
心头的结并不随时间迁移而转淡,反而时间越久便积得越深,一层层加叠,直到将她摧垮为止。
“不如……”阿年话到嘴边哽住,硬生生吞回,躬着身子悄然退去。
他要去找太傅,哪怕死,他也要帮主子打开心结,让她重新活过来。
阿年用眼神示意小林子好生服侍,这便走出偏殿。
脚刚跨出,却骇然驻足。
殿外的大雨中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修长挺拔,撑伞而立,雨中只见衣服色泽深暗,约是他平常爱穿的雪青色常服。
看不出他面上神情,只觉他浑身上下透着低沉、落寞,与一些散不开的悲伤。
“殿……”阿年哆嗦道,“殿下,太傅大人来了。” шωш⊙тt kдn⊙C〇
上官烨站在雨中不动,像在等着谁来迎接。
下午时分楚询去过宣政殿,跟他说起他们兄妹相认的事。
他不杀楚询,处处护着,只这一点楚璃就该明白他的心意。
他图的不是楚家权柄,不是大陈山河,否则他不会和楚询为友,不惜与拥护他的人对立。
从楚询相告那时起他便在等着,等楚璃主动去找他,他想,若楚璃爱他,必定会来破冰。
可楚璃没有找他的迹象。
于是他才主动提出晚上来怡凤宫用膳,他一路步行过来,一路行得缓慢,他奢侈地想,兴许会在路上碰见来接他的楚璃呢。
小阿璃做事风风火火,若爱他,肯定一刻都等不及吧。
然而,没有。
“殿下?”阿年见她不动,又抑着嗓音喊了声,急得他冷汗直出。
只得先和小林子迎至雨中。
“太傅大人,请快入殿。”两个奴才慌不迭跪在上官烨面前,他们未拿雨具,一进大雨便叫淋得通透。
“她呢?”上官烨淡声问道,声音听不出一丝起伏。
她在喝酒,叫阿年怎么说。
在阿年为难之际,小林子忙道:“殿下今日心情不好,在喝闷酒。”
“心情不好?”上官烨讽刺道。
今日她见着了失踪十数年的兄长,心情不好?
他真不知要如何侍候,才能让那位公主称心如意了。
小林子不敢再回应,阿年抹去脸上水渍,捡话道:“大人您去看看吧。”
上官烨提步上前,但只不过迈开半步,又忽地停下,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起,再将那区区半步收回。
转身冷冷道:“她不需要我去看。”
“大人!”
“大人是在等我来接是么?”
一个轻飘飘的调子透过雨声传来,刺一般扎进上官烨的耳中。他回身看去。
阿年和小林子得救似的,赶忙起身退下。
楚璃撑开一把油纸伞,走进雨帘。
“吃一顿饭罢了,雨天差人说一声‘不来’即可,你冒雨前来,可让我消受不起啊。”隔着雨帘,又是夜晚,彼此的脸早已一片昏暗。
楚璃只能见他大致轮廓,哪怕只是轮廓,一样峻冷而出挑。
冷,是上官烨此刻给她的所有感受。
“是,我应该差人来告诉你,‘不来’。”
“人来都来了,还不快进殿,等什么呢?”兴许她习惯了,用这种没心没肺的调子说话,兴许她一直以此来保护弱小的内心不受伤害。
然而她既没能保护自已,也伤害了他人。
可怕的是她不自知。
上官烨苦笑,“不用了,我在这儿怕会影响你的食欲吧。”
他假装回头,其实他在等楚璃开口,唤他回来。他不想听关于这顿晚膳的任何一字,他只想知道她是否还爱他,在乎他。
她只需要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一个细小的举手投足就已足够。
可她竟连给予这点小恩小惠都不屑出手。
“太傅慢走,恕我不远送了。”她笃定后轻轻说道。
果然。
上官烨心头一沉,像突然被压上千斤重石,沉得他难以呼吸。
这股沉重逼至眼底,似有东西难以承受,欲要夺眶而出。
他深吸口气,话音飘得极远:“我知道了。”
以后他不会再跟这女人谈情,因为她有血有肉,却没有心。
楚璃,我何必再做一个傻子呢,是你逼我的。
我对大陈的忠贞,对楚询与所有人的仁慈,全是因为你,既然你已不爱,我还要再坚守什么?
从今往后我不做你的谁,但你,依然还是我的。
不用小心翼翼维系,不存在担心失去,如此过活岂不痛快?
既然与你注定是苦,不如我翻身做王……
大陈谨德二十三年,上官烨夺权,废除大陈,改国号为盛,景泰元年九月初六皇袍加身,号明帝。
登基那日,上官烨收到岑国国书。
国书上说,岑国将派使团前来道贺,送上美女一百名,供他选用。
当着一殿朝臣,上官烨兴致不错地将国书递给卫显,“念给众位听听。”
卫显因擅杀无忧被上官烨罚至漠北,一个月前才调回身边重用。
卫显恭敬接下,打开一看,却见这国书写的相当不正经,客气话没两句,关于两国邦交的期许更是只字未提,只说为祝贺新皇送了一批礼物。
礼物一事简单略过,用大篇字幅写道这批百人美女,所用词句不考,可以说粗鄙不堪。
“陛下,”卫显为难道:“这,读出来不合适吧?”
上官烨敲打桌角,眈他一眼道:“这是国书,如何不合适了?你只管念就是。”
“是。”卫显捏了一下嗓门,用滑稽的语调尴尬念道:“岑国天子敬问大盛天子无恙。惊闻大陈天变,新皇登基,岑天子欲表贺意,吾皇思来想去,上官新皇五行不缺财、不缺德,唯缺美女百耳,特精选一批姿色上佳之妙人,供新皇享用。”
念到这儿文武百官们不禁窃笑,国书写的如此不正经的,他们是第一回见识。
卫显停顿片刻,硬着头皮继续念道:“此百数美女无不才貌双全,深谙男女之道,若新皇不弃,可选作妃嫔留用,充填后宫,壮皇者之势,以扬国威。”
“好,好一个壮皇者之势,以扬国威,”等卫显念完,上官烨第一个鼓掌叫好。
百官们面面相觑,不敢应和。
岑国天子明显在嘲讽新皇,说他是一个床上振雄风的色胚。
“我现在,可算了解到当年前朝公主的无奈了,后宫无人确实可悲可汉啊,”昔日上官烨身上的稳重沉定,此时已找不出丝毫痕迹,“瞧,岑国那位混账都想到孝敬了,你们这些人还一个个木头疙瘩似的。”
殿上众臣无不惶恐,同时更是大感冤枉。
人尽皆知上官烨独宠前朝公主,以往给他塞暖帐人的那些臣子们,哪个得善终了?
“臣知罪。”门下省侍中第一个跪下请罪。
“臣知罪。”
“臣等知罪。”
满殿重臣一个接一个跪地,场面蔚为壮观。
上官烨凤眸半眯,冷峭看了过去,“既然知罪,着礼部着手选妃大典,正好等岑国那批美女到来,给他们瞧瞧我大盛女人是何等的风范。”
这话连卫显听后都震惊不已,何况一帮老头子们了。
“是。”众人战战兢兢地应附道。
自从怡凤宫雨夜上官烨与楚璃一别后,他便活生生变了个人,平日他忍耐克己,不恋歌舞酒色,但那夜过后,他除了不纵情,其余事情他无不做的淋漓尽致。
贪杯醉酒,流连花丛,苛责大臣,延误国事,而毫无羞愧之心。
待到放纵那日,他才知自已的一切,都系在了一人身上。
那个人的放弃,轻易便催毁了他十年如一日的坚持。
她放弃了,留他一人身在宝座,不胜孤寒。
典礼结束后,帝辇回往宣政殿,一行护从浩浩荡荡,极尽铺排。
卫显谨慎跟从。
时不时偷看上官烨两眼。
只见他面色沉凝,若有所思,以卫显常年随行的经验来看,主子应该在考虑某件伤神且重大的事件,否则以主子的能力,不可能良久搞不定某事……
正腹测主子想干啥,听得主子悠悠开腔:“卫显。”
“臣在。”
“好像我后宫有人吧。”
“您……”卫显流汗道:“您后宫没人的。”
上官烨冷嘲,“那位前朝公主搁着也是搁着,你去她宫中通知一声,洗干净些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