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宠阿吾

赵连将秦悦引至偏房,却是他的居所。

但见他的房间除了床榻和必要的家具,竟是没有其他杂物,屋内的小几上放着一把剑,乃是护主的利器。

赵连打了清水便要替她处理烫伤,秦悦连忙缩了缩手臂,道:“我自己来便好。”

当日公何宇也曾帮她清洗过肌肤,她并未觉得不妥。可是而今被赵连碰触,她反而体会到了公何宇的那句“男女有别”。

秦悦将冷水缓缓洒在手臂之上,红肿的皮肉沾满冷水,便不再那样灼痛。及至症状减轻,赵连便又将一只小小的瓶子放在小几上,道:“此药清热解毒,生肌止痛,姑娘拿去用罢。”

秦悦好奇地用手指蘸了些许药膏,涂在手臂泛红的地方,果真是瞬间清凉舒爽,痛楚全无。她喜道:“多谢赵大哥。”

“姑娘唤属下赵连便是。”赵连垂眸道:“主仆有别,属下不敢僭越。”

秦悦更是惊讶,“小白虎竟是尊贵至此?”

赵连淡淡地应了一声,“阿吾是殿下的爱宠,自是尊贵无比。”

庆元王殿下果真是……秦悦虽有抱怨,却也不敢当着赵连的面说出口,只是沉吟道:“我能去看看少将军么?”

“姑娘身份尊贵,不必这般屈尊降贵。”赵连低声道:“属下这便带姑娘去。”

秦悦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这木头般的赵连实在无趣得紧,一口一个尊贵,一口一个属下,她只道是赵连常年在庆元王殿下的淫威下低头做人,竟是要将自己埋入尘埃里。

她实在想不通,庆元王殿下有这么可怕?

一路向而来,婢子和下人三三两两,见了她都要屈膝唤一声阿吾姑娘,令秦悦十分不自在。

彼时秦悦在宫中,所有的臣子与宫人都要跪拜于她,久而久之,她便养成了目无尊长、嚣张跋扈的性子。

及至父母罹难,她在市井之中生活了半年,才知道凡俗之人,皆要跪拜天地君亲师。而她从前不过是倚仗的父皇的威仪,得到世人的尊重罢了,如今她又算什么呢?

时至今日,竟是借着庆元王的威仪狐假虎威了一把,说到底却是因为一只虎,真是讽刺。

秦悦刚一进屋,便见公何宇的身旁坐着个浑身素白的少女,那女子生得眉目清秀,俏生生道:“你是何人?”

赵连的声音适时地响起,“白薇,不得无礼,她是殿下的爱宠阿吾。”

“爱宠?”名唤白薇的女子咯咯一笑,“你便是阿吾?”

“听闻殿下自幼与猛禽亲近,今日倒是开了窍,豢养了一名女子。”白薇止不住地笑,“阿吾今年几岁了?”

秦悦见白薇虽是在笑,却并无亵玩轻蔑之意,便对着她的眸子诚实道:“十三岁。”

“啧啧啧。”白薇面上一派震惊之色,“果真是英雄出少年,阿吾素来凶狠,不想被个女孩儿收服!”

其实秦悦也不知道阿吾为何同她亲厚,只是她从未想过,她的人生轨迹却因一直小白虎而走向了始料未及的方向。

“我是庆元王府的幕僚白薇,家中世代从医。”白薇收敛了笑容。

短短一句话便概括了她的全部,秦悦这才知道她竟是来给公何宇看病的,不由踮起脚尖望了望帐幔中的少年,忧虑道:“他怎么样了?”

“他?”白薇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身上的伤倒是没有大碍,只是心疾难愈,至今昏迷。”

“心疾?”秦悦疑惑道:“什么心疾?”

“这少年看似一身武艺,却有心疾在身。”白薇轻叹一声,似是惋惜,“可惜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我也束手无策。”

秦悦身形一晃,却是没有站稳,踉踉跄跄地跪在公何宇的床边,焦虑道:“他还能醒过来么?”

白薇一愣,倒是她方才说得严重,吓到了这小姑娘。她琢磨了半晌,又道:“忌酒,忌大喜大悲。这习武之事……今后却是万万不能再继续了。”

秦悦低着头,闷声道:“谢谢姐姐。”

白薇听到她的鼻音颇重,低头去瞧,却见她紧紧捉着那少年的手,豆大的泪珠儿前赴后继地滚落下来。

“他若是不习武,不置气,便与常人无二,你怎的哭成这样?”

秦悦抹了抹眼泪,“他若是知道自己不能再习武,却是比死还要难受。”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白薇疑惑地望着哭成泪人的女孩儿,她自幼随父亲学医,见过许多病患倾尽家财续命延年,还从未见过违抗司命之人。

秦悦哭着哭着,只觉手上的力道加重,不知他何时醒来,却是反手将她紧紧握住。她抬起眼,但见公何宇惨白着一张脸,薄薄的嘴唇如枯叶一般,他微微张口,却是说不出话。

她轻轻凑在他耳边,“哥哥。”

她的手便被攥得更紧。

天色渐晚,白薇与赵连也已离去,伺候公何宇的婢子盛了一碗白粥过来,而后又忙着去厨房煎药。

秦悦扶着公何宇坐起身来,一勺一勺地舀起白粥,轻轻吹凉了,再送到他的嘴边。

公何宇展颜一笑,疲惫的眸子便染上了浓烈的色彩,灼灼如白日暖阳。他轻轻张口,却是连瓷勺儿一齐用牙齿叼住,急得秦悦哇哇大叫。

“哥哥糊涂了,勺子不能吃!”

他轻笑,她扯着勺子险些打翻了瓷碗。

“你戏弄我!”秦悦不悦。

他饿极,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白粥,却是“咕嘟咕嘟”尽数咽入腹中。

秦悦惊得目瞪口呆,却见他又轻轻俯身,手指抚过她的眉眼,声音沙哑,“又哭了。”

她摇摇头,“才没有。”

“我以后不习武了,你莫哭。”他轻声道。

“可是……”秦悦心上一酸,他是凛凛冽冽的少将军,他有统御三军之才,他有重返故土之志。

“若是我死了,谁来照顾你。”他清清楚楚看得见她眼里的慌乱和担忧,“古人尚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又如何不能?”

秦悦缓缓地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所以哥哥会带我重返赢都的罢?”

哪知公何宇突然翻脸,伸手在她圆嘟嘟的脸上捏了一把,“好个秦悦,你担心的只是没人给你报仇雪恨,却不是因心上有我!”

秦悦吃痛,却也不依不饶,扯着他的耳朵道:“忘恩负义,我再也不担心你了!再也不会为你哭了!”

公何宇听她这样说,竟是心上一动,她竟然担心他,她竟然为他哭!

不再与她玩闹,他伸出拇指刮了刮被他捏得通红的脸颊,柔声道:“你因我而哭,是我无能,哥哥今后再也不会让你担忧。”

秦悦乖巧地“嗯”了一声,却听他的声音中满是担忧,“燕桓是否识破了你的身份?”

燕桓?秦悦才想起来燕桓才是庆元王的名讳,不由摇摇头,“我借了管林姐姐的名字诓他,他并未起疑。”

“这便好。”公何宇的神色不由缓和,“两军阵前,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此番留我性命,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秦悦伏在他的膝上,听他静静地说。

“燕桓擅兵法,更擅谋事。”公何宇平静道:“他母妃早薨,他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却能借着南楚宫中的明争暗斗率先封王。”

秦悦从未见过公何宇如临大敌的模样,即便实在白水城遭遇上官妤追杀,他始终从容以待。可是提起燕桓,他却像是抱了十二万分的小心态度。

“燕桓看似无争,实则野心极大。”公何宇揉了揉她的长发,“他可曾为难你?”

他处处为难于她,而今还将她当幼犬养在榻前!秦悦心上愤愤,却是嘟了嘟嘴,“没有,他只是命我近身伺候。”

“想必是他要捉住赤羽军的最后一线血脉。”公何宇一脸懊恼,“终是我无能,护不了你,令你屈居于此处受制于人。”

秦悦摇摇头,眼里噙了泪花,“若不是你,我哪能活到今天。”

公何宇面上一赧,“我自诩少年将军,谁知学艺不精自己倒是先倒下了,究竟是我对不住你……”

秦悦却捉着他的指端笑出了声,“哥哥没事便好。”

“小悦。”公何宇亦是轻笑一声,目光却落在她腰间的金牌上,其上刻着“阿吾”两个大字,甚为碍眼。

他信手取下那腰牌,翻来覆去看了个仔仔细细,蹙眉道:“这是何物?”

“是庆元王赏赐的名牌。”秦悦道:“因着此物,这府中上下却是见我如见家主,莫不恭敬。”

公何宇不由想起,那“阿吾”本是死去的小白虎。他不知燕桓是何用意,只是心上没由来的不痛快,面上的神情便也渐渐暗淡,语气亦是不悦,“他唤你阿吾?”

秦悦点点头。

公何宇温和的脸上忽然浮起杀气,“不过是一只虎,他竟敢!”

她是先帝最为疼爱的小公主,便是御书房批阅奏章之时,亦将她抱在膝上。可燕桓算什么,他竟是如此看轻了她!

“你莫要生气。”秦悦捉着他的手指,轻轻摇了摇,“上官妤仅凭着我的名字便识破了我,我这才假借林姐姐的名字。”

“可是庆元王似乎并不想让人知道管氏女流落连江城,便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名字于我。”秦悦安慰道:“他虽是无心,却也是无意之间保护了我。”

公何宇的神情这才渐渐缓和,见她伸手去抓那金牌,他却将她的手也一并攥住,不肯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