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之怒

南楚帝只觉脸上一凉,却是被自己的臣子泼了一脸酒?

“燕驰!”鲁之敬涨红了一张脸,那模样似是要冲将上来,将他撕裂,“不准你叫她的名字!”

“鲁之敬,你以下犯上!”南楚帝喝道:“我不杀你,你却自寻死路!”

鲁之敬终于冷静下来,“今日入宫,我没想过活着回去。”

南楚帝的面色愈发阴暗难辨,“滚!”

二更已过,乾明宫一派昏暗,没有人敢问陛下,是否要点灯。可坤明宫却是灯火通明,有婢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扑倒在上首之人的裙摆上。

“皇后娘娘,郑国公已经出了乾明宫,却被淑妃的人领进了北辰宫。”

皇后正在听戏,见这丫头毛手毛脚地禀报,不由唇角上弯,竟是露出个美艳无双的笑容来,“我等了这么多年!诡谲如兰心也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她拂袖而起,笑道:“随我去乾明宫。”

鲁之敬离开乾明宫之时,遥遥望了一眼北辰宫方向。那里是南楚帝诸位妃嫔的居所,曾经的贵妃兰音,是那里最尊贵的女人。兰音故去后,却再也无人能及贵妃位。唯有淑妃兰心,似长姐兰音一般盛宠不衰。

鲁之敬不由笑了,虽说年少之人皆有逐美之心,他倒不及燕驰那般见一个爱一个。燕驰喜爱倾国佳人、窈窕淑女、风情美人、娴静才女,甚至于连淑妃兰心那般身世可怜的女子也深得他喜爱。

鲁之敬不由感叹,南楚帝还真是一位胸襟宽阔的帝王!

未待他抒情完毕,北辰宫中的小宫女便慌张拦住了他的去路。

北辰宫,起镜殿,淑妃正在等他。

鲁之敬心上微动,见她,他可能再也走不出皇宫。不见她,他此生可能再也见不到她。

他朗声道:“劳烦带路。”

小宫女偷偷抬眼望向高大英武的郑国公,近来郑国公谋害虞国公的传言甚嚣尘上,她也听到过。哪知淑妃娘娘今夜梳洗打扮,为的便是见他一面。如此风口浪尖,郑国公竟然敢赴约!

鲁之敬从未踏入后宫半步,今日是第一次。他知道南楚后宫奢华,多珍宝,多美人,可是他仍是没有精力抬眼去看其他。

淑妃倚着软榻而坐,吩咐左右道:“都退到殿外去。”

一时间众婢子四散而去,徒留二人对立而坐。

屋内满是药香,鲁之敬终是忍不住道:“什么病?”

淑妃的脸色渐渐惨白,垂眸道:“不大方便同你说起。”

鲁之敬看着她,竟是比记忆中又瘦了些。他每年不过见她一两次,便是在她陪同天子之时,他远远地看上一眼。一年又一年,他与她皆不再年轻。

“我原本未曾想通,什么人能翻出十年前的旧案来打压我。见了你我便明白了。”鲁之敬笑望着她。

淑妃亦是笑道:“十年前便想杀了你,可是那时的我无能为力。”

鲁之敬的笑容骤然凝结在脸上,“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淑妃反问,“知道什么?”

“虞国公之案。”鲁之敬道。

“虞国公是我的父亲,兰氏是我的族人。”淑妃悠悠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不知道?”

“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何还要求我庇佑?为何还要假装不知?”鲁之敬问。

“一来我确实需要你庇佑,二来……不过是示弱求生。”淑妃答。

鲁之敬不由笑了,“时至今日,你再不需要我的庇佑,也不需要示弱求生,是不是?”

淑妃点头,“两个儿子皆能顶天立地,我又何须依附旁的男人?”

“难道没有第三个原因?难道你不曾有过半分信任于我,不曾想过要亲近于我?”鲁之敬止不住地笑,“我与你而言,不过是旁的男人?”

淑妃笑而不语,只是端着茶盏浅浅地饮茶。

“那燕驰算什么?”鲁之敬忽然问道。

淑妃依旧低着头,杯子里热气氤氲,覆上她的眉眼。若非鲁之敬了解她,知晓这个女人不会轻易流泪,他险些以为她在哭。

鲁之敬转眼望向窗边,那里有一架古琴,泛起晦暗的光泽。他不由问道:“可还能弹奏?”

淑妃摇头,“手废了,琴也毁了,何以弹奏?”

鲁之敬不由望向那双捧着杯盏的手,十指纤长、莹白无暇。正是那双手,曾在江南雨夜执起一把油纸伞,抹下宫商角徵羽。

她曾蹙眉道:“郎君方才弹错了一个音符。”

他反是不屑道:“你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懂什么?”

她会认认真真,将那曲谱写下来与他一一对质,直到证明他的错的。

他曾对她说,等她及笄,他便向虞国公提亲,而后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她未曾等到那一天,便做了长姐的影子,一入宫门深似海。

她曾哭闹,她曾反抗,她自断右腕经络,誓不肯做媵妾,却终是反抗不了命运的捉弄。

她曾问过他,燕驰讨厌怎样的女子。他说,不饰容颜者,不修边幅者,不学无术者,不懂风情者。她一直按着他的话去做,她也明明白白从天子眼中看到嫌恶与疏离,可是事情为什么变成那样?

罢了,这件事她思考了近二十年也未明白。

“你既已见了我,恐怕会累及性命。”鲁之敬笑道:“莫非生不能同衾,死却要同穴?”

淑妃摇摇头,“一世已够,但愿你我不要相见于轮回之路。”

鲁之敬望着她笑,笑得红了双目,“你竟然恨我至此?”

淑妃又摇头,“我不恨你,我只恨自己无能。”

“你!”鲁之敬指着她半天,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悠悠走至那古琴之前,撩起长袍而坐,“反正也是将死之人,不如我再为你弹一曲吧。”

“也不知这双常年杀人的手,还能不能拨动彼时的江南小调。”

淑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软榻昏昏欲睡。

乾明殿内终于亮起了灯,皇后盈盈福身,“臣妾所言句句属实,陛下此去北辰宫,说不定还能捉住现行。”

南楚帝沉声道:“余月柔,你够了!”

快二十年了,这个女人每日只会在她面前状告妃嫔,挑拨是非,简直是……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仿佛有人独坐于雨中,一人,一琴,一生,一世。

淙淙琴音,落于泠泠七弦之上。那弦音时而柔美轻灵,时而低回婉转,时而坠落深潭,忧思难耐,时而魂飞天外,踪迹难寻。

那曲儿萦绕在心头,仿佛多年之前亦是有这样一个雨夜,有人弹奏了这样一曲。

听得久了,又似是袅娜女子,手执油纸伞逶迤而来。不过是惊鸿一瞥,回眸一笑,却终是擦肩而过,不复相见。

南楚帝终于想起来了,那首曲子是《雨碎江南》。

一曲未尽,淑妃却是突然伸手按住琴弦,“你再不走,恐怕难以脱身。”

鲁之敬抬头看她,“你知道,我每每看到你便再也走不动。”

淑妃柳眉轻颤,却听他又道:“若是我走了,你怎么解释得清楚?”

鲁之敬索性握住她纤细的手,细细摩挲起来。她右腕之上有一道伤痕,近乎与周围的肌肤融为一体,然而指端轻触,有一截骇人的凸起。

他知道她的无奈与抗争,可他是那人的臣,她是那人的妾。许多年来,他终是未曾逾矩半步。可他知道,自己的心早已死在了她身上,再也活不过来。

南楚帝一脚踹开殿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

他的臣坐在古琴之前,紧紧握着他宠妃的手,满眼爱慕。他的宠妃妆容极盛,低头与之对视,微微脸红。

早已各自婚配的两个人,便是连子女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简直无耻至极!不堪入目!

听到门口的声响,二人竟是齐齐转头向他望来,毫无偷情被撞破的愧疚之色。

南楚帝这才看得清楚,那个平日里不施粉黛的女人,那个从来不敢正眼看他的女人,那个前不久还奄奄一息的女人,竟是生了这般温软动人的容颜,只是未曾在他面前绽放过而已。

她纤腰束素,仪态万方,甚至举手投足间,还有几分难掩的娇弱风情。

他从来未曾觉得她美,今日一见,竟是整个后宫都不及她一低头的温柔。

他一直没有明白,自己怎会宠幸一个才貌不佳的女子数年?

临幸她那一夜,她亦是如今日一般,趁夜去幽会了野男人回来。那时年少,他第一次看到她修容之后的模样,一时也不知是为什么,再也不想其他男人多看她一眼。

电光火石之间,南楚帝大步上前,便是用尽力气、猛踢一脚。鲁之敬将淑妃带到身后,迎面对着他。

狠狠一脚落在腹部,教鲁之敬后退几步,才能勉强站稳。

南楚帝当年亦是南征北战,孔武过人的。淑妃微微心惊,只得以袖遮面。便是这个小小的动作也未逃出南楚帝的眼。那是她除了对他低眉顺目之外,他见过最生动的表情。

鲁之敬抹了一把嘴角,隐隐有一丝血迹。

平素冷静的南楚帝却是气得浑身颤抖,“你与她是何时开始的?”

鲁之敬笑道:“我之举比起岳氏先祖,也不过尔尔,陛下亦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又何必介怀。况且陛下向来视女人如衣服,有的华贵,有的舒适而已。”

“鲁之敬,你果然是自寻死路。”南楚帝不由抬手,一行御林军已经悄无声息地守在了殿外。

鲁之敬大步向前,“便是要杀我,也待我走出起镜殿,否则会吓到蕊蕊。”

南楚帝眸光一沉,“你说什么?”

鲁之敬并不理会,反是大大方方走到殿外。

小雨未停,他有几分不舍地回头,“纵是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我亦会在奈何桥上等着你——蕊蕊,不要看我!”

南楚帝彻底听清楚了,他难得在她的宠妃脸上看到了如同风云变幻似的神情,堪称精彩绝伦。

她果然未曾看他一眼,只是轻轻转身,几不可察地抖动着消瘦的肩,任凭身后满是羽箭划破长空的凌厉之声。声声入肉,直将一颗心射了个千疮百孔。

殿门被人从外面合上,有人立刻开始挪动尸体,清洗血迹。

“蕊蕊?”南楚帝不由笑了,“你不是告诉过我,没有乳名么?”

“不是乳名。”淑妃只觉喉间一紧,他的手已经捏住她的脖颈,她的命或许即将交代在他手里。

不是乳名,难道是鲁之敬取的不成?既然不是乳名,她为何会在信中自称蕊蕊?她为何会写字?她为何懂音律?

她告诉过他,她不会写字,她不会抚琴,她十岁以前是贱民,她粗鄙不堪,她无一是处,她在骗他,尽数是骗他!

另一只手捏住她手腕,狠狠按着其上的一道疤痕,“这可是为你那情郎割腕时留下的痕迹?”

她离他极近,近到能嗅到他身上的淡淡酒气。被他这般捏着脖颈,她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地话来,唯有痛苦地摇头。

他真想狠狠捏断她的脖子,教她再也不能对他撒一句谎。

脑海中盘旋着鲁之敬的那句话——纵是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我亦会在奈何桥上等着你!

蕊蕊、蕊蕊,他便是连死也念想着她!

鲁之敬,你休想再与我的女人相见。做你的春秋大梦!痴心妄想!死不足惜!

南楚帝忽然松手,冷漠地望着她弯腰伏于画案,咳嗽不止。

“你给我滚!”那声音犹如巨雷劈面,震得起镜殿也轻颤三分。

她咳了半晌,才轻声道:“谢陛下隆恩。”

淑妃走了几步,听到身后那人怒吼道:“滚!以后再也不要回来!”

皇后带着一行宫婢正站在门外,趾高气昂地望着淑妃,“兰心,你也有今天,可喜可贺!”

淑妃笑道:“皇后娘娘看戏的兴致依旧不减当年。不过像您今日这样大张旗鼓地来,恐怕这些人都要因此丢了性命。”

此话一出,果见随行的内侍、婢女有几分焦躁和惶恐。

便是狼狈至此,也依旧恶毒如初,皇后心道,她们斗了十几年,而今淑妃失宠,又是这般徐老半娘之姿,后宫中只有她一人,从此只有她!

皇后得意万分,瞥到淑妃含笑的眼神,反而有几分发怵。那笑容仿佛在对她说:“蠢妇!”

淑妃走时,只带了白薇与颜柳。御林军不知淑妃为何深夜出宫,但是无人敢拦。

及至宫外,一辆马车已经等候在外。齐赢抱拳道:“娘娘。”

淑妃笑道:“梁使大人果真爱屋及乌。”

颜柳惊魂未定地看着白薇,便听淑妃道:“扶我上车。”

待淑妃与颜柳先后上了马车,齐赢忽然捉住白薇的手,攥在掌心不肯放开,“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讲。”

白薇甩开他的手,“你说。”

“你想做御医,如今可是得偿所愿?”他低头看她。

白薇点头。

“是否如你想象中那般?”他又问。

她不过想做个医者,奈何宫中风云变幻难测。白薇思索了片刻,却是摇头。

齐赢终于道:“此去路途遥远,我会派人随行,若你日后过得不顺意,回来找我便是。白薇,不论你信与不信,我一直站在你身后,只要你肯回头看我。”

玩世不恭的齐赢竟能说出这一番话,却是教白薇不知所措。她茫然地望着他,唇瓣微启,却不知说些什么。只是忽然之间腰上一紧,唇上一热,她便被他按着后脑,嘴唇压上了她。

白薇更是惊愕,若非淑妃与颜柳就在近旁的马车内,她定要一掌劈烂这混蛋的一张脸!

晨光乍亮之时,南楚帝从梦中惊醒。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环顾左右,才发现此处是北辰宫的起镜殿,不由松了一口气。

人到中年,酒量竟是大不如前,不过是昨夜贪杯,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爱妃。”

殿里空荡荡的,有些凄冷。

“兰心。”

依旧没有人回答。

一夜之间,乾明宫、坤明宫、北辰宫的起镜殿中有百余宫婢、内侍被处死。

郑国公鲁之敬昨夜入宫,因虞国公一案与天子起了争执,竟是不顾君臣之伦,以下犯上,被御林军射杀殿前,当场殒命。天子念其数十年来镇守边陲之功,祸不及家人。

皇后却仍是惴惴不安,她不由想起淑妃离宫前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她说:“皇后娘娘看戏的兴致依旧不减当年。不过像您今日这样大张旗鼓地来,恐怕这些人都要因此丢了性命。”

哪知当夜便有一个婢子卷了金银细软,逃出宫去。天色微亮,几个宫殿便如血洗一般,再无半分活气。

皇后贵为六宫之主,却被一个不起眼的淑妃打压了近二十年,昨夜听闻她竟然与郑国公暗通款曲,一时得意忘形,便将此事闹了个沸沸扬扬。如此一来,淑妃在陛下面前便会再也抬不起头。

可是她哪里料到,这般皇家丑闻传出宫去,损的不仅是天子声誉,更是令郑国公一族蠢蠢欲动,动摇江山社稷。

皇后甚至不敢相信,陛下会因一个徐老半娘的女人,斩杀了国之栋梁。鲁之敬不仅与天子有手足之谊,他更是令边境稳固,蛮夷闻风丧胆的郑国公。

难道不应该杀了那个女人,安抚郑国公?

遥想余、鲁两家,本是分庭抗礼之势,余家镇守京畿,鲁家威震边陲。鲁之敬一死,看似是余家占了上风,可是以陛下数年来平衡各势力的手腕来看,又岂会教余氏一家独大?

皇后便是连牙齿也在打颤,第二日一早便急忙见了自家兄长,一定要将那出逃的贱婢斩杀,不留后患。

乾明宫中阴沉似黑夜,唯有南楚帝与近臣岳子荣二人。

岳子荣献计道:“既是郑国公已亡,陛下可召郑国公世子鲁恒入京,亲自授予爵位,与公主结秦晋之好。若是鲁恒亲自前来,便徐徐安抚,若是不肯……”

岳氏一族虽然多任文职,却是世代忠良。南楚帝点头,“便依你所言去做吧。”

岳子荣出宫之时,恰好遇到不成器的儿子岳临渊。

岳临渊垂首道:“父亲可是从乾明宫来?”

岳子荣斜睨他道:“你每日游手好闲,打听这些做甚!还不滚回家去!”

岳临渊反是道:“父亲息怒,我听闻……坤明宫昨夜少了一个婢子。”

岳子荣闻言,却是眉头紧缩,连连叹息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乾明宫依旧晦暗,燕枝公主伏在南楚帝的膝上,“父皇,淑妃娘娘去了哪里?”

她去了哪里,他不知道,南楚帝微微张口,“胭脂很想念她?”

“难道父皇不想念她吗?”燕枝反问。

想念?他一生爱过无数个女子,她们之中,有人入了他的后宫,有人嫁了旁人,若是他每一个都想念,哪里还有时间俯瞰这万里河山?

更何况是那个一无是处、粗鄙不堪,十岁之前不过是贱民,还与郑国公眉来眼去的女人?

“胭脂想念她什么?”南楚帝问。

“母妃去得早,淑妃娘娘会给我梳辫子。”燕枝道。

南楚帝不由想起,每夜就寝之前,她便是低眉顺目地跪在身侧,替他梳发。

“她还会唱着曲儿哄我睡觉。”燕枝又道。

南楚帝沉默了一会,“她还会唱歌?”

“当然。”燕枝笑道:“不仅是我,还有皇兄与三哥。”

“好听吗?”

“好听,与母妃唱歌一样动听。”燕枝笑道。

为何她在他面前那般无趣?

这么多年,她在房事上也无甚风情,例行公事一般伺候了他,然后跪在近旁问道:“陛下可需要臣妾传唤内侍,即刻打水沐浴?”

他不需要。

她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摸着黑下榻。

他从前会问她,“你做什么?”

她对答如流,“陛下日理万机,臣妾不敢打扰,这就去偏殿歇息。”

他想想都觉着烦,其他妃嫔是怎么做的?她们每每趴在他怀里娇媚道:“陛下不要走……臣妾不要独守空房。”

有一回她随他在围场秋狩,第一次见她窄袖胡服,他便来了兴致。虽说她已替他孕育了一个儿子,平素也不似其他妃嫔那般日日涂脂抹粉,可是他一见她,总能生出几分少年般的冲动。青天白日,秋意正浓,落了一地的红叶,他突然就忍不住遣散左右,在密林中临幸了她。

以至于后来,每当他见她在园中赏花,在水榭午休,在廊下行走……他渐渐发现,只有白日里,她才躲不开他的目光,也无法在事后以“不打扰”他休息为名,迫不及待地逃之夭夭。

她极其胆小,他便忍不住时时欺负她,纵是做出些未曾对别的妃嫔做过的出格之事,她亦是默默承受。

南楚帝未曾想过,这个女人胆敢离开他。

依着她胆小怕事,又聪慧恬淡的性子,若是昨夜跪在他面前,陈述自己对郑国公并没有念想,再对他倾诉一番思慕与忠诚,兴许他会原谅她。

便是鲁之敬在他之前认得她又如何,他们二人的信笺他也不是没看过,每每讨论谱曲乐器,没有半分旖旎情致。况且她那时年龄还小,懂什么男人!

他不后悔杀了鲁之敬,觊觎天子妻,他死不足惜。

可是他的淑妃,毕竟同他有过一个儿子,最近身体状况又不好,天地之大,她又能去哪里?

是连江城,还是碧海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淑妃倚着窗望向外面,时而微笑时而蹙眉,眼神中竟是带着几分少女般的好奇。

白薇不由问道:“娘娘第一次远行?”

淑妃笑道:“说来惭愧,自从入了宫,我便再也没有见识过明城之外的事物,甚至不知南楚国究竟是何等模样。”

“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有人的青春与美貌一辈子耗尽宫中,却也未能得天子一夜的恩宠。”淑妃叹气,“也有如我这般,半生平稳,却不得善终的。”

颜柳笑得无奈,“殿下此次派我前来,便是有足够的证据指向郑国公,娘娘又为何以身涉险?”

“你人微言轻,不过是白白送死。”淑妃笑了。

颜柳知晓她说的对,可是……

“有时候,说了什么并不重要。”淑妃道:“重要的是说话那人是谁。”

“我知你会以命报我,可我素来喜欢以小博大,不做无谓的牺牲。”淑妃不由伸出手,摸了摸颜柳的头发,“父精母血,人生于世何其不易,哪能随随便便就报了赴死的决心?”

白薇不由惊愕,她好像洞悉了什么大事。

颜柳亦是难以置信,却又不知该如何回话。

“况且,待我百年之后,也需要有一个头脑清醒之人,如我一般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