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人,除了为首的女子之外,两名扈从站在门外。
李玄都说的便是这二人。
正要开口说话的女子听到李玄都此言,眼神中闪过一抹讶异。
只是不等她主动解释,先前那个与徐九动手的扈从已经迈步跨过门槛,进入李玄都的书房。
这一次,徐九没有阻拦。
这名扈从开口问道:“清平先生记得我?”
是记得而不是认得,无疑是默认了“故人旧相识”的说法。
李玄都道:“若是我没记错,你是燕王世子。”
燕王老当益壮,老来得子,说是儿子,从岁数上来说,几乎与孙子相差不多,难免骄纵,故而这位世子殿下在帝京城中是出了名的跋扈,闯了不少大祸,不过都被燕王一一遮掩过去。上次玄真大长公主前往荆州面见当时还是荆楚总督的赵良庚,商谈进京事宜,随行之人中除了御马监掌印大太监之外,还有就是这位燕王世子了。
当时这位燕王世子与李玄都起过冲突,被李玄都轻易擒下,最后还是玄真大长公主出面解围。当时李玄都就有些好奇,这位燕王世子为何会堂而皇之地与玄真大长公主、御马监掌印大太监同行,若仅仅是积攒功劳,未免有些太过兴师动众了。
只是后来李玄都事务繁忙,便把这一茬忘到了脑后,直到如今他再度认出这位燕王世子,先前的疑问又泛上心头。
这位燕王世子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同时李玄都又想起了一件往事,地师徐无鬼的齐王身份是绝密之事,虽说宗室中有人知情,但也是极少数,最起码玄真大长公主就不知情,还是从李玄都的口中得知了这桩秘闻。换个角度来说,玄真大长公主并非宗室的核心成员。
细细论起,穆宗皇帝虽然疼爱这位妹妹,但并没有给予这位妹妹太多权柄,更不会让她参与朝政。玄真大长公主真正掌握大权并开始参与朝政其实是在穆宗皇帝病重之后,也就是武德十一年到天宝二年这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中,玄真大长公主被太后谢雉拉拢,以中间人的身份调和四大臣与宗室之间的矛盾。就好比是帝王的平衡之术,只有两派人都有求于帝王,帝王说话才算数。当时四大臣和宗室还未彻底撕破脸皮,也都需要一个中间人的角色,使得玄真大长公主的地位水涨船高。不过玄真大长公主掌权时间太短,许多密辛未必能尽数知情,其中就包括齐王之事。
在这方面,身为宗室中最年长的燕王,恰恰是知道各种密辛最多之人。
由此,李玄都心中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燕王世子是否是代表了燕王?上次玄真大长公主的荆楚之行,燕王世子之所以随行其中,就是为了起到查漏补缺的作用?
可李玄都又有些不能完全确定。因为以燕王世子表现出的性情,说得好听些,叫作尚显稚嫩,说得难听些,就是难堪大任。若果真如李玄都所猜测那般,燕王世子身负大任,那么只能说国事尚且如此儿戏,大魏徐家的气数也着实该尽了。
燕王世子这次没有像上次那样跋扈,先是向李玄都行了一礼,然后才说道:“世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可我与清平先生自从平安县城一别之后,再见到清平先生,岂止是刮目相待,便是剜出两只眼珠子,也不为过。”
若是以前的李玄都,听到这般话语,定要反唇相讥,只是到了如今,李玄都只是一笑置之,问道:“世子殿下是代表燕王前来?”
燕王世子道:“不敢当清平先生的一声‘世子殿下’,我叫徐载钧。至于方才清平先生所问,我也可以回答下先生,正是家父的意思。”
李玄都有些明白了。这些宗室子弟是天生的两副面孔,在长辈面前,个个都是守礼懂规矩的年轻才俊,可到了外头,摇身一变就成了跋扈骄纵的纨绔子弟。如今看这燕王世子,也算是举止得当,不似上次所见那般不堪。归根究底,是因为李玄都本人地位高了,所以周围便都是“好人”了。就算这等太岁人物,也不敢太过造次。
李玄都又问道:“一位代表燕王, 一位代表太后,还有一位代表何人?”
还有一位扈从站在门外,始终没有迈过门槛。听到李玄都的问话,这位扈从这才抬步迈过门槛,轻声道:“驸马都尉欧阳文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说道:“我听说过你。”
欧阳文微微低头,“在下惶恐,不过一介赘婿罢了。”
“赘婿不假,也要看哪家的赘婿。堂堂天家,岂是等闲?”李玄都笑了笑,“虽说本朝驸马不得参与政事,大多只能奉祀孝陵,摄行庙祭,署宗人府事,不过也有例外,我记得阁下应是统领宫中侍卫、仪仗将军、力士校尉,乃是当今陛下和太后的心腹之人。”
欧阳文神色微微一变,没想到李玄都竟然知道自己的存在,心中自是惊骇,脸上却是不显,说道:“清平先生高居终南山上,却能对千万里之外的帝京了如指掌,实在让人佩服。”
“你这话言不由衷。”李玄都道,“是‘惊’更多一些吧?”
欧阳文立刻低下头去,“不敢。”
“敢不敢都无妨。”李玄都抬手往下一压,“三位请坐下说话。”
李玄都的书房其实也是个议事场所,所以靠墙摆放了四把椅子,供他人落座,徐载钧和欧阳文对视一眼,靠墙坐下了,只有那名女子坐在李玄都的对面。从这一点上来说,三人还是以这名女子为首。
李玄都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道:“世子和驸马,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可唯独不知道你的身份。”
女子并未正面回答,而是问道:“清平先生对于帝京了若指掌,如今帝京城正在闹乱党,该不会与清平先生有关吧?”
李玄都没有开口回答,反而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徐九开口道:“有关如何?无关又如何?”
女子一怔,倏地望向一直站在门口的徐九。
徐九走进书房,站在李玄都的书案一旁,面向三位来客,接着说道:“清平先生就高坐在这终南山上,你们可以把什么罪名都安在清平先生的头上,可你们却奈何不得清平先生。否则你们也不必亲自跑到终南山来见清平先生了。”
女子勉强一笑,“清平先生,我不知徐九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又望了一眼徐九。
“知道什么意思也好,不知道什么意思也罢。”徐九会意道,“这与我们今天要谈的事情有关吗?”
女子明白了,“是。”
徐九道:“请问姑娘姓名?”
女子回答道:“我姓楼,我叫楼心卿,谢雉和谷玉笙是我的师姐。”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原来是楼姑娘,若从三嫂那里论起,你我倒也有些渊源。至于太后谢雉……不提也罢,谢太后派你来讲和的?”
楼心卿沉默了片刻,说了一个“是”字。
李玄都倒是不奇怪,这便是庙堂之人与江湖之人的最大不同。江湖之人讲究一个不共戴天,可庙堂之人却是不然,他们讲究妥协,一切皆可以谈。所以在江湖人看来,李玄都与朝廷早已是不共戴天,没有半点妥协余地,可在朝廷之人看来,所谓的没有余地只是价码不够,且不说能不能给得起,总要先问过了价再说,还可以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也可以边打边谈,所以一边搜捕客栈乱党,一边派人和谈,这两件事并不冲突。就算没法谈,也可以作为缓兵之计,暂且稳住李玄都。
对于李玄都而言,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有些事情可以妥协退让,有些事情则万万不能妥协退让。在这件事,他不会妥协,但他不想把让别人知道自己不会妥协。谢雉可以用缓兵之计,他同样可以用缓兵之计,假意答应而让谢雉等人心存侥幸之念,故而说道:“既然如此,我倒想听听太后娘娘给了怎样的说法。”
“那我便直言了,若是有言语不当之处,还望清平先生海涵。”楼心卿道:“清平先生是长生地仙,迟早都要飞升天上,这人间之事,于清平先生而言,不过是南柯一梦。如果清平先生能够退让一步,朝廷会直接承认清平先生为道门大掌教……”
未等楼心卿把话说完,徐九已然打断道:“谁是道门大掌教,朝廷说了不算,儒门说了不算,道门中人说了才算。若是我说朝廷只要拨出三百万两银子,道门就承认天宝帝是当今皇帝,不知朝廷作何感想?”
楼心卿已然明白,徐九就是李玄都的口舌,李玄都不想说、不好说、不能说的话,都由徐九来说,而李玄都不开口,便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楼心卿沉默了片刻,说道:“是我没有说清楚,如果清平先生能够成为道门大掌教,朝廷便会册封清平先生真君名号,布告天下。如此一来,不仅仅是道门中人知道清平先生,天下百姓也无人不知。朝廷还会请清平先生担任国师,等同帝师,地位尊崇,不仅掌管天下僧道,而且可以参与国事。对了,我来的时候,看到终南山还未修缮完毕,朝廷也会发动民夫,调拨钱款,帮助道门修缮终南山。这便是我方才所说的承认清平先生为道门大掌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