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从玉盈观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除了秦素之外,上官莞也在等他,大约是有事要请李玄都定夺。
秦素示意上官莞先说。
上官莞也不矫情,先是大概汇报了他们四人的进展,然后她要请李玄都定夺的事情也很简单,只有一个字,那就是“钱”。谋划这样的大事,没钱是不行的,李玄都细分了客栈各部的权责之后,各部都可以从账房领取定额的日常开支款项,也有通过节余留存出来供自由支配的“小钱库”,如果需要大额开支,则要从账房那里走账拨款,而且还要得到李玄都的同意。
其实此事应该由宁忆开口才对,只是宁忆暂时脱不开身,只好由上官莞代为出面。
上官莞从袖中取出一份提前写好的预算清单,交给李玄都。
李玄都接过清单,快速扫了一遍,对于清单上罗列的各个条目均没有异议,下方还有宁忆、慕容画、上官莞、陆雁冰四人的签字。李玄都坐到书案后,提起一支朱笔写了“照准”两个朱红大字,因为死囚名字才用朱笔书写,所以李玄都又换成墨笔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李玄都将这张清单交还给上官莞,说道:“帝京城中也有太平钱庄的票号,可以先去那里取款,事后把票据和清单一起寄回剑秀山,让账房入账。”
上官莞应下,然后告辞离去。
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两人。
秦素将楼心卿的话如数复述了一遍,也包括谢雉想要与李玄都面谈之事,然后问道:“会不会是霸王夜宴?”
李玄都沉吟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秦素露出忧虑之色,又问道:“那还去吗?”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若有所思道:“皇宫之中,会不会有类似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阵法?若是有,还真有可能是霸王夜宴。”
秦素道:“不管有还是没有,都是宫廷秘辛,可能只有儒门之人和内廷之人才能知道。不过我的意思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李玄都道:“我倒觉得可以借着此事考验下儒门,我们不是盟友吗?把这个问题抛给盟友,看看他们会不会如实相告。”
秦素问道:“如果他们故意欺瞒呢?我觉得儒门中人很可能借刀杀人。而且我们也没办法判断儒门所言的真假。”
李玄都道:“事后就知道真假了。”
秦素皱起眉头:“你要以身犯险。”
“此事拖了这么久,该有个了断。”李玄都说道,“这就好似两人交手,不一定要按照章法循序渐进,未必起手就是试探,也可以起手就是杀招。”
秦素欲言又止。
李玄都安慰道:“你也不必担心我,上次在太白山对上澹台云,我只用了三次‘太易法诀’,还剩下一次‘太易法诀’,就算有什么阵法,多半也拦不住我,上次大真人府一战,我便是以第四次‘太易法诀’破去了……”
说到这里,李玄都顿了一下,笑道:“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你人事不知,没看到我大发神威的场面,真是可惜。”
秦素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她的确没见过李玄都以一己之力大破“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场面,事后却不止一次从旁人的口中听到过具体过程,其中以陆雁冰的描述最为绘声绘色。
按照陆雁冰的说法,当时李玄都好似变了一个人,什么大喊大叫,不似人声,什么双目赤红,大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什么浑身气机不要钱一般奔涌而出,天昏地暗。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李玄都,真是被吓到了。
在陆雁冰看来,李玄都应该也被吓到了,当年张白月死的时候,李玄都已经力竭昏迷,被张海石带着返回东海,张白月自尽的死讯是事后得知,而且李玄都在事前也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这次却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眼睁睁地看着秦素被人偷袭,如果秦素当真被人杀死在李玄都眼前,区别可就大了。
陆雁冰说起此事的时候还有些心有余悸,一则是怕秦素这个好姐妹兼未来嫂子真死了,二则是怕李玄都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比如在大真人府大开杀戒,好在李玄都很快就发现秦素没死,便逐渐镇定下来。
秦素事后听到这些,心中自然是欢喜的,这无疑证明了她在李玄都心目中的地位,唯一可惜的是她没能亲眼看到李玄都发狂的样子。
说起来,这还是李玄都第一次主动提起此事。
李玄都问道:“你不信?”
“我信。”秦素忍不住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上次没能看到你大发神威,很是遗憾,所以这次特意补偿我一下?”
李玄都笑道:“也可以这么说。”
秦素知道李玄都心意已定,多半是劝不回来了,转而说道:“你就算要将计就计,也要做好十全准备,你打算带谁去?总不能孤身赴宴。”
李玄都道:“当然要做好十足准备。”
秦素忽然又想起一事,说道:“上次你之所以能破‘太上三清龙虎大阵’,是因为主持阵法之人不是长生境,如果皇宫中真有类似大阵,又是龙老人亲自主持……”
“必不可能。”李玄都摆手道,“谢雉是皇宫的主人,儒门是谢雉的敌人。假如真有这样的阵法,谢雉怎么会把大阵交给儒门中人?如果谢雉真这么做了,那岂不是将门锁的钥匙交托给门外的强盗吗?她就不怕龙老人直接用阵法把我和她一起杀了?”
秦素哑然,不得不承认是自己想得简单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我这次赴宴不带一人。”
秦素立刻反对道:“不行,最起码要带巫咸一起去,有她照应你,就算谢雉把澹台云请了过来,也不怕。”
“先不要着急。”李玄都抬手示意秦素稍安勿躁,然后说道,“巫咸不比当初了,体魄太过孱弱,不能身陷险境,藏在暗中更好,好在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存在,可以出其不意。而且仅仅是巫咸一人,也未必就能控制局势。你说的没错,澹台云不可不防,她现在一味搅浑水,让人生厌。”
秦素忍不住道:“在我的印象中,澹台云不是这样的人,难道真因为宋政一死就性情大变了?”
李玄都摇头道:“不至于如此。澹台云因为宋政的缘故想要杀我,这没有错,可说她因为宋政破罐子破摔,那就不对了。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明白凭借凉州、秦州等地,少了地师之助,无法图谋中原,于是她决定经营西域和草原,现在她搅浑水,应该是为了拖延时间,避免中原过早一统,主要还是防备辽东。”
秦素有些明白了:“如果辽东大军一统天下,必然要收复凉州和秦州,过了凉州,便是西域。如果真有那一天,谁也不敢保证大军收复凉州后是否会顺势进军西域,澹台云已经在未雨绸缪了。”
“没错。”李玄都道,“澹台云搅浑水的目的是让双方平衡,势均力敌,谁弱她帮谁。现在看来,她觉得朝廷更弱一些,或者说她觉得朝廷对她的威胁更小一些。当然,也不排除个人恩怨的因素,对于澹台云来说,正是新仇旧恨,公私兼顾。”
秦素感慨道:“难怪古人说,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澹台云为了谋求西域一隅之地,已经着眼于整个天下大势。”
李玄都道:“所以这位女帝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你不妨向她学一学。”
秦素柳眉倒竖,佯怒道:“怎么,我学澹台云,你打算学一学宋政?”
李玄都一怔,随即笑道:“老爷子和地师,哪个不能学?我学一个手下败将做什么。”
秦素轻哼道:“是了,地师有一妻一妾,一个冷夫人,一个罗夫人,你也想学地师坐享齐人之福?至于老爷子,倒是不滥情,却也无情。”
李玄都哑然道:“这……这是怎么说的,那我学老天师总可以了吧?”
秦素重重哼了一声:“好啊,老天师终生未娶,你若想要悔婚,直说便是,何必绕圈子。”
李玄都无奈道:“那我学岳父?”
紧接着,李玄都心有灵犀地与秦素同时开口,两人异口同声道:“说罢,打算让谁来做续弦夫人?”
秦素一怔,随即笑道:“你坏死了。”
李玄都道:“你不讲道理,还倒打一耙,说我坏死了。总共就这么几位前辈,不娶的不行,续弦的不行,无情的不行,滥情的不行,纳妾的也不行。那我只好谁也不学,专心做自己了。”
秦素笑道:“这就对了。”
李玄都轻咳一声,正色道:“继续说正事。不动则已,一动就要雷霆万钧,将对手置于死地。我虽然孤身一人赴宴,但外面一定要有我们的人,你亲自负责此事,把我们这边能请动、调动的天人境大宗师,通过邀月洞天,全部秘密召集到帝京。记住,此事一定要密。”
秦素收敛笑意,郑重点头。
李玄都道:“另外,辽东那边,你也去信一封,具体内容,我会先替你草拟一份,你再酌情增减修改。”
秦素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