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宝物之多,天底下少有人能与这名道人相比,故而道人在江湖上又有个略有贬义的绰号:“多宝道人”。
李玄都从屋顶上一跃而下,抱拳道:“玄机兄,久违了。”
来人正是正一宗宗主颜飞卿,他打了个稽首:“紫府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不过半年不见,便重归少玄榜榜首位置,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玄都谦逊道:“是沈大先生抬爱,玄机兄不要介意才是。”
颜飞卿笑道:“不过是物归原主,有何介意?”
就在这时,李玄都回头一瞧,发现苏云媗正倚在门边,安静地望着两人,完全没有打搅的意思。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苏云媗,大感陌生,也让他想起了秦素,若是某一日他风尘仆仆而来,看到秦素就这样站在门边望着自己,不需过多言语,便是人间乐事。
词人柳三变有词:“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其实男女之间,可以有说不完的话,无论多么枯燥乏味的话语经过对方之口说出之后,就会变得全然不一样;也可以完全不必说话,一举一动都早有默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正所谓君子成人之美,李玄都立刻闪身让开:“今日天色已晚,有什么事情我们明日再说。”
说罢,他对了屋顶上的沈长生做了个下来的手势,然后径直进了客栈。
于是客栈大堂门前就只剩下颜飞卿和苏云媗,两人对视,颜飞卿问道:“一切都好吧?”
苏云媗点了点头:“都好。”
颜飞卿轻声问道:“那你呢?”
苏云媗略微偏移开视线,声音也低了许多:“你就不用担心我了,我几时出过差错?”
颜飞卿笑了笑,伸手握住苏云媗的手掌:“幸好有你,也幸得有你。”
苏云媗毕竟是女子,不管再怎么大方端庄,在这种时候,也会多多少有些羞怯之情,想要挣脱颜飞卿的手掌,又怕他多想误会,只能轻声说道:“还有别人呢。”
正一宗不禁嫁娶,所以颜飞卿这个道人与李玄都在男女之事上也没有太大两样,闻听此言,微微笑道:“你我马上就是夫妻,光明正大,还怕别人看见?”
苏云媗听他这么说,也就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掌,微微一笑。当她嫣然一笑时,好似春风拂面,小雪初晴,当真是人间绝佳景色。
只是除了颜飞卿,就再无别人能瞧见此时此景了。
江湖上许多人总是不乏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旁人,觉得颜飞卿与苏云媗只是因利联姻,颜飞卿肯定会冷落苏云媗,而苏云媗也会瞧不上颜飞卿这个“伪君子”,夫妻二人不过是表面夫妻。其实两人才是真正的珠联璧合,都是当世才俊,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而且夫妻相处,其他还在其次, 关键在于道同可谋,如此说来,颜飞卿和苏云媗是再合适不过了。
再者说了,这世上的夫妻,大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同样还是有许多恩爱夫妻,说到底无外乎是“经营”二字。
此时李玄都已经来到了二楼去,看到宫官的房门大敞着,而她正趴在窗台上向外看,不用想,肯定是在看颜飞卿和苏云媗二人。
李玄都忍不住说道:“你这样不好吧?”
宫官回过头来:“我羡慕不行啊?”
李玄都叹息一声:“其实我也挺羡慕的,在这个汹汹乱世,能有一知己相伴,幸事。”
宫官关上窗户,妙目一转:“那你看我怎样?”
李玄都正色道:“忠贞是一种可贵的品质。”
宫官直接言语诛心:“你若忠贞,那就该念张白月一辈子,何必再去招惹秦素?”
李玄都脸色微微一白,神情复杂。
宫官微微一笑,充满了报复的快意:“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被我戳中了痛处?”
李玄都轻吐一口气:“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不管怎么说,人总要往前看,向前走。若是在天宝二年时死的是我,我也希望张白月能寻一良人安度余生。”
宫官微微冷笑,显然是不信。
李玄都说道:“如果宫姑娘以为我是个至情至性之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只是个运气极好的寻常人罢了。虽然好为人师,爱说些道理,但不是道德圣人,不是痴情浪子,有许多事情更重要,甚至比我的性命更重要,但那绝不是男女之情。”
宫官忽然叹息一声,有些意兴阑珊道:“所以我们牝女宗最怕你这种人,很难掌握。反倒是宁忆这种人,就很容易拿捏。”
李玄都怅然道:“其实宁忆也是自欺欺人罢了,若是他肯面对现实,就不会为了一颗尸丹而卖身给你。因为我们都知道,尸丹没有起死回生的功效,至多是让世间多了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宫官微微一怔:“你猜出来了?没错,我用‘太阴十三剑’从你手中换了尸丹,宁忆同意为了这颗尸丹为我卖命三年,在这三年之中听从我的差遣,所以我说他是我的人。”
李玄都问道:“宁忆什么时候过来?”
宫官用折扇拍了拍掌心:“大概还得有几天,我们不用等他,他自会来寻我们。”
李玄都忽然说道:“宁忆的梦要醒了。”
宫官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过来。李玄都说宁忆一直是自欺欺人,而尸丹又必然不能复活他的心上人,那么宁忆苦心编织用来欺骗自己的梦境便再也维持不下去。
当宁忆从这个自欺的梦境中醒转过来,是变回当年那个大杀四方的“血刀”?或是大彻大悟放下屠刀?还是如李玄都这般,真正看开了,拿得起,也放得下。
宫官忽然有些不确定了。若是第三种情况也就罢了,如果是前两种情况,她岂不是做了笔血本无归的买卖?
李玄都轻声道:“宁忆早年时也是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希望他还没把那些圣贤道理忘光,能够早早清醒过来,不再自囚于樊笼之中,早日出来为这个世道做些事情。”
宫官有些焦虑,不由轻轻扶额。
李玄都不再理会这个女人,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行去。
这时候,颜飞卿已经拉着苏云媗走进了客栈的大堂。此时大堂中只有沈掌柜和陆夫人,陆夫人吐了个烟圈,似笑非笑道:“新婚燕尔,羡煞旁人。”
颜飞卿微笑道:“待到我们大婚时,还望沈大先生和陆夫人不吝赏光。”
陆夫人正要开口说话,沈无忧将手中的毛笔搁在了笔架上,于是陆夫人便不再多说半个字。
沈无忧缓缓开口道:“这是喜事,也是大事,沈某人自当前往道贺。”
苏云媗和颜飞卿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没想到沈无忧会答应得这么痛快,于是颜飞卿稽首,苏云媗行叉手礼。
沈无忧抱拳还礼。
此时天色已暗,苏云媗与颜飞卿虽已是定下婚事,但始终未及于乱,两人都是守礼之人,此时自是不能同房而眠,而两人许多时日未见,又有话要说,有衷情要诉,于是就在这大堂中坐了下来,轻声低语。
待到大概子时时分的时候,又有客至。
来人是个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的汉子,布衣草鞋,身后还背着个斗笠。再看相貌,方脸,浓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只是不知为何,眉头总是微微皱着,嘴角微微下垂,又平添了几分煞气。
仅仅从面相而言,这是个很矛盾的人,有忠义刚毅之相,又有凶狠暴戾之相。
他走进客栈敞开的院门,来到大堂前,环视一周之后,抱拳道:“在下宋辅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