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太平宗弟子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立时如临大敌。地师在正道之中可谓是凶名昭著,先是沈老先生和方静方丈都死于地师之手,继而沈大先生又被地师派人掳走,就连正一宗都在地师的手中吃了个大亏,颜面扫地。如今来人是地师的属下,自然是来者不善。
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众弟子稍安勿躁。有道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如今正邪相争的关键时刻,地师派人祝贺李玄都升座太平宗代宗主,尽显大家气度,若是李玄都将地师的来使杀了,却是显得小家子气了,让人小觑几分。
在江湖上,有些时候脸面比天大,能在此地的太平宗弟子多是老成持重之辈,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只是戒备,并没有人贸然出手。
“不敢见怪。”李玄都道:“有道是正邪不两立,地师之贺,李玄都怕是消受不起。”
老者道:“李公子多虑了,小老儿并非西北五宗中人,与阴阳宗也没什么干系,小老儿只是跟随我家主人多年的老仆,此番来向李公子道贺,也仅仅是代表我家主人,并非是代表地气宗师和西北五宗。我家主人说了,地气宗师和阴阳宗宗主代代都有,可徐无鬼却只有一个。”
李玄都沉吟不语,既没有答应下来,也没有直接拒绝。
老者又从怀中取出一方小盒,大约手掌大小,双手奉上,说道:“主人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李公子笑纳。”
李玄都朝那小盒子望去,不知以什么材料制成,通体光泽暗沉,表面绘有精致花纹,隐隐约约之间,有宝光一闪而逝,显然不是凡品俗物。
李玄都婉拒道:“徐先生有此等心意,李玄都已是深感荣幸,如此重礼,却万万不敢拜领。还请上复徐先生,说李玄都多谢他的一番美意,好意心领了,只是太平宗无所不有,足以负担一个李玄都。”
老者道:“李公子若不笑纳,小老儿在主人面前可是为难得紧了,还望李公子能体谅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难处。”
李玄都道:“请上复徐先生,如今正邪两道势同水火,太平宗是正道十二宗,李玄都既为太平宗的代宗主,自当尽其职责,就算不与徐先生为难,也不可能相互结交,所以徐先生所赐万不敢受,望徐先生见谅。”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李公子可知这方小匣子中装的是什么物事?”
李玄都道:“我没有静禅宗的‘天眼通’,自是不知。”
老者笑道:“李公子可还记得当年在剑秀山忘剑峰上结庐而居之事?”
李玄都一怔,道:“自是记得。”
去年这个时候,李玄都第三次来到忘剑峰,只见得茅屋破败,屋顶上的茅草已经所剩无几,露出了光秃秃的房梁。屋前有一棵梨树,枝叶婆娑,生意尽矣。
李玄都当年在忘剑峰结庐而居,养伤之余,就会坐在梨树之下,看梨花如雪,望云如梨花。
他第一次离开忘剑峰,以为不会回来,有“忘却剑秀山”之意,只是没想到,他后来又第二次重回此地,那时却是带着张白月的骨灰,方见茅屋破败,梨树尽是黄叶,叶间悬挂着黄橙橙的梨子。
梨树不远处便是崖外云海,以前李玄都常常坐于树下,面向云海,横剑膝上,兴起之时,便拔剑而斩,剑气所及,浩大云海被割裂出一道道纵横沟壑,云气翻滚不休,蔚为壮观。
在梨树下还有一座荒芜坟墓,上面以飞剑简简单单地刻就了五个字:“张白月之墓”。
当年他回到此地,将张白月的骨灰葬于梨树之下后,又将自己的佩剑“人间世”留于此地,与她作伴,却是真正应了忘剑峰之名。
一个男人在一生中通常会遇到两个女子,一个是情窦初开时喜欢上的女子,是可望难及的白月光,还有一个是想要真心娶回家的女子,是心头上的一点朱砂痣。
对于李玄都而言,张白月是他的白月光,秦素是他的朱砂痣。
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一剑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这是李玄都在与张白月相识时心境,恣意江湖,不过如是。
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生而为人,来这人世间走上一遭,总要为人世做些什么,正如佩剑之名“人间世”,这是李玄都与秦素相识时的心境。
李玄都轻声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老者打开盒子,却见盒子里放着一个黄橙橙的梨子,轻声道:“忘剑峰上的那棵梨树终是枯死了,只是死前曾回光返照,竟是结下了这个梨子。我家主人将其摘了下来,让小老儿送于李公子。”
李玄都望着这颗梨子,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不知所言。
众多太平宗弟子也瞧见了梨子,大感惊讶,他们原本猜测地师会送出一件宝物,或是一部功法秘籍,或是什么灵丹妙药,却没想到竟是一颗普普通通的梨子。许多太平宗弟子,不由开始深思地师此举到底用意何在?再看代宗主神情异样,难道说这颗梨子有什么特别寓意,看似贺礼,实则诛心?
就在这时,白绣裳从太平宫中走出,道:“紫府不妨手下地师的这番心意。”
李玄都回头望向白绣裳,不知这位慈航宗之主为何会忽出此言。
白绣裳轻声道:“过往不可追,留个念想罢了。”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小盒,道:“多谢。”
老者微微一笑,转身就走,半点也不停留。而这老者行走之间,如缩地成寸一般,不多时就已经看不到身影,可见其修为不俗,不可小觑。
李玄都伸手取出梨子,入手微凉,又把那方小盒放到眼前仔细观瞧,发现这只盒子并无太多玄机,只是可以用来储物,使其不腐不朽,百年如新。
李玄都重新将梨子放回盒中,收起盒子,与白绣裳一起返回太平宫中。
次日,太平山上处处是一派喜庆之相,张灯结彩,装点一新,许多被太平宗饲养的仙鹤也被太平宗中的驯鹤人送到太平山上,在驯鹤人的驱使之下,只见得当空白鹤成群,绕峰飞舞,一派仙家气象。
李玄都一身华服,深衣大袖,冠冕云履,衬得他渊渟岳峙,已然有了一方宗师的风范。单以容貌而论,李玄都比不得颜飞卿那般一骑绝尘。真正难得之处恰在于他历经大起大落之后,洗尽铅华,褪去浮躁,气态沉稳,临大事有静气,所谓有诸内而形于外,只要不在秦素面前“原形毕露”,任谁见了此时的李玄都,都不会再将其视为一个年轻后生。
一宗之主,不需要无的放矢的锋芒必露,更不需要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轻狂意气,需要的是老成持重之人,有的放矢,不会为了一时意气而冲动行事,对于宗门走向的决策一再权衡,平日里的时候,李玄都行事略显暮气过重,可落在太平宗弟子的眼中,那就是沉稳持重,反而更能服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