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灵鲵的大嘴里, 被大鱼吸入的海水形成了一个小水洼,里面有不少给浪潮卷进来的小鱼小虾。
王格罗宝说完,拎起了搭在身边的袖珍钓竿, 竿上的鱼线是灵气凝成的。他手腕一抖, 就从那小水洼里牵出条活蹦乱跳的鱼。小鱼一离水, 水洼正好开始活动, 往生灵鲵慢吞吞地将水洼吞进了肚子, 不肯上钩的“精明”生灵们就无知无觉地堕入它肠胃中,即将与这活了上千年的庞大身躯共朽。
“一时说不好它是幸运还是不幸。”王格罗宝捧着那小鱼想了想,扔给族人, “拿出去放生吧。贪吃的傻鱼有傻福。”
蜜阿人骨子里都迷信,笃信万物有灵, 小心翼翼地将那大难不死的小鱼接过去, 那蜜阿修士道:“族长, 这鱼鳞是有金边的,像海神的金箭。想必是吉兆, 海神会保佑我们一切顺利的,对吧?”
王格罗宝意味深长地冲他一笑:“那当然,我们蜜阿族,一向是神的宠儿,快去吧。”
南蜀三岛远离大陆, 是绝大多数灵药与灵兽的原产地。人们捡点草搭个窝棚就冻不着, 往山林里一钻, 随意摘点什么都能果腹。
得天独厚的环境宠出了愚蠢的蜜阿一族。
多数蜜阿人不思进取, 从无远虑, 以不思进取为荣,甚至认为去主岛闯荡的族人是不安分的异类。
然而, 随着镀月金一代一代地更新,南大陆与蜀三岛之间那条狭窄的海峡仿佛也被蒸汽吹胀了,越来越宽。跟不上时代的蜜阿人在外面到处受排挤,不少人只得回来,愤愤不平地宣扬“外面”的腐朽堕落,于是三岛上故步自封的思潮愈演愈烈,蜜阿人宁可龟缩在南蜀三岛,抱着团闭目塞听,等自己捏造的神灵奖赏他们的虔诚和纯洁。
结果等来了被驱逐、被奴役的厄运。
王格罗宝听过很多蜜阿族老人困顿的哭诉,说族长,难道信奉“万物有灵、人当与天地共生”是错的?难道要像那些贪婪的宛楚蛮夷一样,终日汲汲,到处喷洒浓烟和污水才好?
他通常不会解答,只温柔地听这些老婴儿们哭闹,等他们哭累了,就说几句“这是考验”之类的废话,给他们塞个奶嘴打发走。
其实凡愚们总是抓不住重点,信奉什么一点也不重要。哪怕信奉“吃屎能长生不老”,只要权力足以影响五国,将这话反复传颂千万遍,也会有名士大儒为这泡传说中的“神屎”考据、著书立典,各派能人高手来争相求索。
灵山与大道可不都是这么发达的么?
西王母秘境里,杨婉已经闭关一天一宿了。
她分明之前还是一入定就惊醒,突然之间好像就有了头绪。姚启离得最近,能明显感觉到,秘境中储存大量灵石的灵气在往西王母入定的静室中流,越来越急。
子明兄忍不住悄悄在转生木里向同窗表达了疑惑:“为什么只受别人三言两语点拨,她就能进境这么快?这就是顿悟?”
那他在潜修寺那会儿,一天顿悟八次必须要发愤图强,让罗青石刮目相看,怎么到现在也没成功?
难道这就是他和升灵大能的区别?
奚平潜行于运河边,亲自在旁边盯着第一批百乱民平安上了陆吾的船。升格仙器的承托下,大船上多了数万人,吃水线纹丝不动,趁乱悄悄划开浮满泡沫的水面溜走了。
听了姚启这描述,他心里一动。
“顿悟”这玩意,其实有点像夜空划过的烟花,闪烁的时候天地明澈,闪完还是挺黑。毕竟人是很难控制自己的,想一飞冲天的控制不了拖拉懒惰,想专心致志的控制不了自己神思游移,否则世上早没有庸人了,谁不想出类拔萃?
升灵的境界不足以“合道”,强行走下去是在走火入魔边缘徘徊,举步维艰,不是下个决心就够了的。
奚平想了想,用转生木联系了一个人:“余尝兄?”
没回音。
奚平又贱嗖嗖地隔空喊话:“余兄啊,前一阵家里事忙,顾不上你这边,我来还债啦。要么明日午时陶县见,我给你多除几个黵面?”
还是没回音。
因为奚平故意磨磨蹭蹭,西楚境内大量等着除黵面的邪祟等得快走火入魔了,余尝每次见他,想骂的街都写在鲜红的眼珠里。
欠债的是爷爷,一直都是奚平吊着他,从来没有这边主动喊话,余尝不回的情况。
奚平叹了口气:“果然——子明兄,你知道你和西王母的差距在哪吗?”
姚启:“啊?”
“一个名师——可惜大供奉这么个人才,被世道逼迫误入歧途,至今还混在邪祟堆里为虎作伥。”奚平道,“潜修寺要是有他,早成‘七日半仙速成班’了,还用得着让罗不高兴跟备选弟子互相折磨那么多年——二位,谁帮我个忙!”
姚启和常钧以为他又有什么重要的事,忙打起精神。
“什么?”
“你说。”
奚平:“替我转告赵……咳,赵师姐,算一下西楚民间供奉中,有多大比例的人除掉黵面了?火候差不多了的话,准备下锅翻炒。”
姚启常钧:“……”
赵檎丹接到两个人肉传声筒的消息,古怪地笑了一下,陶县与百乱之地隔着海,常钧都被她这一笑弄得胆战心惊,怀疑《陶闻天下》上明天就得出一篇文章——论缺德致哑:太岁失声之谜。
余尝其实感觉到了转生木里有信,但此时他无暇分神。
他藏在西王母的影子里,正目睹着一场生吞。
含沙射影只有欺负低阶修士,或是花几年潜移默化,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短时间内对上同阶高手没什么大用,最多是让对方晃个神,得搭配其他手段偷袭。
对盟友使这种手段,被对方察觉就是直接撕破脸,因此余尝不敢随便插嘴,也没指望听她把心里话说出来。一开始,他只是借含沙射影符咒蜷在西王母的影子里,观察着她气息变化,与南阖半岛中那遥远的灵山呼应着,联系时断时续。
随着杨婉神识越沉越深,她整个人状态越来越飘忽,乃至于从头天后半夜开始,在余尝没有任何施压的情况下,杨婉受含沙射影符微弱的影响,居然开始自动将神识中过的念头说出口。
余尝听得提心吊胆,她口中所言大部分都是呓语,前言不搭后语的,完全听不懂,他还唯恐她惊醒。
就在他差点打散含沙射影符逃走的时候,西王母口中忽然吐出一句冰冷而清晰的“为了大义”。
隔着山海与含沙射影,这四个字生生将余尝打出个冷战。它与西王母虚浮的前言后语完全接不上,好像她脑子里有个喇叭,时不常地抢夺她的声音。
这是传说中的“天谕”?
这跟余尝想象中谆谆善诱,闻之令人茅塞顿开的天谕完全不同。那声音听起来毫无起伏,也不带半点情绪,甚至不似人声……像传说中的老僵尸敲棺材板!
然而人性仿佛是不可磨灭的,“天谕”落下,反而激起了西王母的挣扎。
她口中原本含混听不出在说什么的呓语突然清晰起来,这亡国公主两百年的挣扎一下全暴露在余尝面前。
天之娇女,家国门派一夜倾覆,她从云端摔落炼狱,心里绝不会只有家国大义……宛阖之战又不是她的错。可是阴差阳错,后果却要由她这幸存者来担。余尝听见她口齿清晰地说了几句“凭什么”。
除了仓皇无措,杨婉一部分仇恨和怨愤是指向澜沧派的。
她还无数次想抛弃族人,隐姓埋名,离开百乱之地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
然而让余尝毛骨悚然的,是她的挣扎与埋怨后面,间或就会接一句冰冷的“为了大义”“澜沧百代,系你一人”。
两边拉扯,有几次,西王母差点又从入定中惊醒。
周遭灵气紊乱,余尝从含沙射影中感觉到了她摇摇欲坠的意志力,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忙小心地催发了一点“含沙射影”。
每当西王母杂乱的絮语激烈起来时,余尝就适时地通过影子,在她耳边说上一句:“没有退路了”“澜沧山只剩你一个了”“族人都在看着你”之类,将左摇右晃的天平往前略一推。
西王母反抗的思绪被含沙射影适时地打断了几次,艰难地拉扯了一宿后,终于落了下风。那天谕在她口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余尝在影中,听西王母一遍一遍地念诵“为了大义”,五官上浮起明显不属于她的神态,跟被鬼上身了一样。
她忽然扭曲了那端肃如古神的脸,哀哀地叫了一声“广安”,仓皇地抓住她与尘世间最后一点联系。
不远处,昏迷的广安君若有所觉,手指动了一下。
毫无良心的红眼大邪祟陡然闭了嘴,余尝有点干不下去了。
天谕都是些什么东西?他想,合道之人到底是成神还是成为伥鬼?
“王格道友!”余尝果断撤出了含沙射影,“你知不知道……”
通讯仙器那一头,王格罗宝那张无辜又无害的脸才刚出现,余尝耳边却炸了。
“余前辈,不好了!咱们暴露了!”
西楚是草报之乡,当年是居心不良的陆吾在东衡创办了第一期。
各方势力很快发现,这东西禁是禁不住的,于是都跟着办了起来,《陶闻天下》甚至都是比较后期才出现的。
草报上除了正经时评要闻,还有不少鸡鸡狗狗的花边新闻……就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那些事,用来吸引人眼球。这种花边杂记也需要专门的书记撰写。民间识文断字的终究是少数人,也不是所有读书人都放得下脸面,肯去搞这些歪门邪道糊口的。因此好的“花边书记”向来抢手,各家草报都是互相挖。
赵檎丹直接从陆吾拿钱,财力雄厚,手下就养了一大帮从别家草报挖来的“花边书记”。
其中不乏盯着陶县的细作。
化名“徐先生”的赵檎丹从《陶闻天下》的绝密库房出来,手里抱着一摞文稿挡了她视线。
这些日子草报的人都忙疯了,报社几乎没有两脚同时在地的活物,一个不留神,她就撞到了人,手里鸡零狗碎掉了一地。一大帮人堵在那,有嘟囔着“对不住”帮她捡的,有踮着脚奋力喊着“借过”从纸堆里往外钻的,混乱中,“徐先生”身上掉下来的一串钥匙被人摸走了,禁灵的陶县里,灵感失聪的半仙似乎毫无察觉。
于是当天,《陶闻天下》那只有陆吾和主笔能出入的绝密库房就被人悄悄打开了,其中一件“要命”的东西流传了出来——正是余尝每次来陶县和太岁密谈的对话录音。
各种断续和杂音都未经处理。
录音带立刻流到了各地起兵叛乱的地方军阀手上,简直是平地一声雷。
那可是灵相黵面,生不带来,死却要带走的烙印!
这些地方军阀的家主都是琐事缠身、不怎么修炼的半仙,入玄门只为延年益寿青春不老,战力和底气全来自家族中几代以来的“供奉”。
余尝挣脱灵相黵面居然不是孤例。世上居然真有驱黵面术!
看看余家湾,就知道恶鬼挣脱绳索是什么下场,西楚各地方军阀家主吓得魂不附体,这才想起检查手下供奉的黵面情况。暗中一查不要紧,他们震惊地发现,自己手里驯养的恶鬼竟有将近四成已经脱困,而且几乎都是修为高的大供奉。
用“肝胆俱裂”都形容不出黵面主人们的恐惧,胆小的能当场失禁。
恐惧激发了杀心,第一时间,黵面主人们向手下还没来得及除去黵面的供奉下了死命令——杀。
灵相黵面无法违抗,那些没来得及除掉黵面的供奉关起门来,被迫朝昔日同病相怜的兄弟下手……其中有一些可能没那么“被迫”,自从除黵面这事有了先后顺序和三六九等之后,那些被余尝排到后面的供奉们心里不平衡很久了。
已经重获自由身的供奉没了黵面感知主人情况,猝不及防,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突然遭到袭击,也以为是遭了自己人嫉恨,组织内部叛徒出卖了他们,愤然反击的同时互相攀扯起来。
余尝花了八年在西楚全境布置的棋盘被一卷录音带掀了摊,三岳山没倒,他的人自己掐了起来……还掐得势均力敌,大有要同归于尽的意思!
余尝立刻顾不上什么西王母北王母了,王格罗宝看见他脸都绿了,与红眼搭配后分外喜庆,用楚国话骂了一长串,匆忙切断了通讯。
王格罗宝并不意外,透过往生灵鲵的眼,抬头往南阖半岛方向看了一眼。
太岁……
这位消息灵通、心有九窍的“不死骨”果然利索,一出手就点了余尝的后院。
不过这次他烧错人了。
与此同时,正带着大批雪酿混在商船里,从海上往外撤的东皇神识一直谨慎地扫着周遭,灵感忽然被什么触碰到了,他目光如电往海里一扫,一道灵气落入水中,网出了一条鳞上好像镶了金边的小鱼。
鱼嘴里有个破口,是被人钓起后又放生的,鱼嘴伤口处有熟悉的气息——
东皇攻入了西王母的秘境,仓皇逃窜时当然在秘境里留下了灵气记号,以便日后卷土重来,结果他的记号落到南海上就被什么隔绝了。此时逃命要紧,东皇本也没心思追究,谁知命运一样,竟在这里让他撞上了西王母秘境的气息。
东皇刚想探手召出东皇戟,忽然眼珠一转,寻思道:那娘们儿狡猾得很,万一是圈套呢?
可叫他放弃,他也万万不甘心,于是东皇抬手在那鱼身上打了一圈符咒,嘱咐手下全速离开这片海域。
祸水东引,谁不会呢。
小鱼被他放回水中,僵硬地打了个挺,随后鲨鲛一般飞快地逆浪而行,诡异地倒着往它来路游了过去。
放哨的蜜阿族修士含着能在水中呼吸的符咒,踩在隐形的往生灵鲵头上,藏在海底瞭望,一眼看见那他方才放生的小鱼诡异的姿势,本能地伸手接住。
下一刻,那鱼上金光一闪,恰如海神金箭——将这筑基蜜阿洞穿。
筑基级的真元在南海上炸了开,波及了几艘无辜商船,这动静可不算小,南阖半岛上,奚平和侍剑奴的神识同时扫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