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是什么?”谢濋茫然地按住眉心, 扭头看向周楹,却见周楹双臂环抱于胸前,站在两百年前的遗骸旁,谢濋看见他的口型, 说的好像是“原来如此”。
在破法和南海秘境中, 周楹曾经见到过非常像的模糊边缘, 那时他只有半仙修为, 无法窥探。而当他那被心魔种保下来的神识随着肉身一起进了无间镜的时候, 他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无间镜中, 能看见一道一模一样的边缘。这一次, 他成功地走到了那看不清的边缘尽头。
这灵山压了千年的人间,和破法、和南海秘境一样, 是人造的天地。
破法出自惠湘君之手, 南海秘境疑似天波老祖的杰作,而这人间的制造者,是凡愚们自己。
谢濋脑子里“嗡嗡”的, 不知道是冻的、烧的, 还是隐约触碰到了危及道心的真相,脑子里的疑问多得拥堵在一起, 一时竟不知道先吐哪个:“原来什么?到底是什么?就因为这个……就……近千年相互扶持的同门情谊,就因为这个他居然痛下杀手……”
周楹收回望向那些铭文的目光,摆摆手打断他,写道:“贵掌门未必是出于本心。“
“谁有本事胁迫他……”谢濋说到这, 突然从镜中看见自己眉心的铭文,话音戛然而止, 一个念头尚未来得及升起,再一次被周楹打断。
周楹有意不让他细想修士和道心的关系:“我对昆仑山的一些疑惑暂时解开了, 当务之急,还有一件事。”
谢濋筋疲力竭,此时他骨肉近乎熬尽,真元快被冻住,脑子难免发木:“什么?”
周楹低头看向第二长老好像睡着了一样的尸体。
狼王曾说过,无间镜要大祭司、掌门和侍剑奴三人才请得动。其中侍剑奴可以不算数,她得到晚霜才两百多年,叫上她估计只是个仪式需要,为表对晚霜的敬意——但掌门和大祭司,尤其大祭司,应该是“请无间镜”必不可少的。
周楹清楚地记得,当时是大祭司将他“尸身”召唤到了跟前,随后那老头双眉间一道光闪过,他脱离人间,进了无间镜,一路追着那道只有顶级灵感才能看见的边界,找到了这里。
再联想起昆仑大祭司那特殊的传承……
“这是无间镜本体,”周楹敲了敲镜面,“入口在贵派大祭司眉间,他们好像是镇山神器在人间的化身。令师尸身在这,杀人现场在你脚下,也就是说,当时此地还有第三个人……一个半仙,他怎么进来的?”
这个问题,此时奚平最能回答。
他惊险地躲开昆仑九剑追杀后,神识钻进芥子和姚启说话,人也没傻站在原地。
师父被照庭碎片蒙过去了,王格罗宝那杂毛可是知道怎么回事,万一那货还没被九龙鼎咬死,方才昆仑那一剑肯定已经替王格罗宝标明了他的位置。因此闪过剑锋后,藏在海里的奚平毫不犹豫地奔着两把昆仑九剑的战场去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果然,奚平才刚离开原地,海面上就浮起巨大的龙影,咆哮的怒龙在海底冒出了头。
将九龙鼎引来的王格罗宝身形一闪又消失,带着几分仓皇狼狈。
见鬼了这太岁!
王格罗宝暗骂一声:溜得比泥鳅还快!他皮肉长上了吗,也不怕海里盐水把他伤口腌入味!
奚平听见几乎擦肩而过的龙吟,头也不回:“有种你过来啊。”
王格罗宝不是不知道奚平有可能往蝉蜕战场那边去了,可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带着九龙鼎声势浩大地往里扎,只能自欺欺人地赌太岁跟他一样“理智谨慎”,徒劳地引着九龙鼎去错误的方向碰运气。
支修给了他逆徒三剑,此时奚平还剩最后一剑,不见得比别的剑厉害,但锋锐无双——加重了奚某人胆大包天的症状,他现在就是“理智谨慎”的反义词。
奚平在无处不在的剑风中钻过,一口气喘错,脑壳上恐怕就得多一道沟,除了他,方圆百里内,已经没有蝉蜕以下的活物。
他一边等林炽解析铭文的结果,一边准备去挖澜沧镇山大阵的墙角,随时绊鸳鸯剑阵一个大马趴。
变故发生的时候,他正好钻到了昆仑掌门和侍剑奴脚底下。
昆仑掌门当然比侍剑奴这后辈修为高,但侍剑奴手里拿的是晚霜,两人一时胶着。
此事细想起来颇像个隐喻——剑宗碎无尘,真元散入昆仑山脉,剑宗的道心是昆仑根基,昆仑掌门与大祭司代表了绝对正统,唯独如剑修半身的本命剑不认他们,恰如徘徊人间不上仙山的因果兽。
“我、师、父,”侍剑奴迎着掌门泛红的眼,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到底在哪?!”
这一声吼能把心智不稳的低阶修士灵台震碎,不远处昆仑第三长老脚下剑打了个趔趄,肝胆快裂开了——他不是完全不知情,只是一知半解。
第二长老与各大门派争执不下的时候,第三长老是在旁边打圆场的。每个人都一口冠冕堂皇,但其实怎么回事,也都心知肚明,所以后来第二长老被门派强行召回,当时在场所有人都心有灵犀地不提他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没打听也没深究过,活到一千岁的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精明,什么时候该糊涂。
可这一路亲眼见了掌门各种反常,再听侍剑奴这一声质问,宛如惊雷碎石。
第三长老一哆嗦,手中本命剑在鸳鸯剑阵和银月轮夹击下脱手飞了。支修见机极快,顺势给它补了一下,第三长老的本命剑笔直地撞向昆仑掌门。
掌门措手不及回身挡,晚霜哪容他分神,大逆不道地砸向掌门的护体灵气,躲在暗处的奚平要不是怕被照庭捶成鼓,简直要叫声好。
就在这时,天地突然一静,时光好像凝滞住了,昆仑掌门袖中飞出一枚芥子,暴露在剑风下四分五裂,炸出里面一道光。
“武凌霄,你忤逆!”
“忤逆”二字,两人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离他们最近的支修灵感突然示警,身形一闪退出数里,头也没回地用照庭格开几把砸向他的剑阵边角剑,他瞳孔微微一缩。
只见掌门与晚霜之间的强光中飞出一个人影,灵气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竟是个老人……老半仙!
巅峰剑修的战场上,蝉蜕都不敢贸然往里闯,升灵比陈纸还脆,何况半仙?
那老半仙几乎是才露出个人形轮廓,肉/体就灰飞烟灭了,只剩下灵台处一块两寸见方的小镜子,定格住天地万物。
侍剑奴半偶身的核心法阵立刻被锁死,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周楹问,昆仑大祭司一个半仙,是怎么进北绝口,将第二长老的尸体收入无间镜的?
答案是:掌门随身携带的。
除了银月轮、鸳鸯剑阵与不敢露头的九龙鼎,此地还有第四个“镇山神器”。
晚霜脱手,这一任的大祭司躯体消散,他那发疯的人形傀儡昆仑掌门一剑斩向侍剑奴,支修回救已经来不及。
而就在这时,一道剑光从地上飞了出来,撞偏了昆仑掌门的剑——蝉蜕级!
除了照庭晚霜与昆仑二老,此地还有一个人手里有蝉蜕剑。
砍过劫云的一剑。
支修脑子里空白了一下后,几乎有种自己人炸裂开的错觉,有生以来,世上脾气最好的剑修头一遭明白“怒发冲冠”不是古人夸大。
奚士庸我打劈了你!
昆仑掌门的剑与侍剑奴擦肩而过,落地之前被照庭挡开,支修瞬息间落到那一剑发出来的地方。
奚平的隐骨大动干戈了一番后,随着修为跳了个小境界,明显扛造了不少,这一剑打出去,他只碎了半边。正要往枯树影子里钻,一道浅灰色的人影就撞进了他眼里,奚平反应极快,“得救”似的用仅剩的一只手抱住师尊大腿,假装自己完全没有一点溜走的意思:“师父啊,陆吾船翻了,南蜀那姓王的垂涎我美色,纠缠不休,害我被大长虫……九龙鼎一路追杀回来,九死一生啊,差点见不着您了师父!”
支修抬起手没地方落,只好又缩回去,照庭“嗡嗡”地震,也不知道是说情还是告状。
“好孩子。”支修捏碎一把灵石和丹药攘在他身上,奚平哆嗦了一下,总觉得师尊捏碎的是他的大好头颅,“回去收拾不了你,为师管你叫点什么。”
而就在这时,东风突然激烈起来。
南阖半岛上一直在刮东风,飓风级,强得不正常。然而大能们掐得太热闹,众人一时将这风忽略了。
谁知就在无间镜出世后,那风陡然变成了罡风。
地面上房舍、矿机……一切残迹全被扫了出去,支修回手护住他那一团不成人形的倒霉徒弟,所有修士都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息。
东边……
电光石火间,奚平一激灵。
返魂涡,无渡海!
奚平顾不上自己被剑气震碎的身体还没长回来,神识分入魏诚响船上的纸人中——他个乌鸦嘴,陆吾的船果然翻了,只是在法阵和仙器保护下,暂时没沉也没进水,诡异地漂在海上。船上半仙们祭出各种符咒艰难地保持平衡,纸人奚平从魏诚响手里挣脱出来,一把抓住一封刚好飞来的问天,一目十行地扫过。
林炽信上捡重要的讲了铭文来源,昆仑成因。
自古南北大陆居民不同族、文化语言不通,北历的大天灾被剑宗及时截住,也没来得及影响南大陆。
但南北大陆中间没有盖,灵气是循环的。第一座灵山落成后,北半个大陆天规立下,整个人间灵气流动的方式随之一变。
南大陆上没有百姓制造的铭文海,自然也没有地脉,灵气却开始往那些和剑宗志同道合的大能身上聚集。
南有二圣、东有南圣、西有玄帝,海上有天波。他们修为水涨船高,先后达到月满境。
昆仑是在人们的推动下形成的,剑宗因昆仑山落地而“月满”,其他四座仙山是在此基础上,先有了月满圣人,以圣人为根基凝聚灵山,生成地脉。
如今玄门讲“大道三千,殊途同归”,因为不同归的,几乎都在那个时代被淘汰了。这些落败者道心破碎,真元被掠夺,残存的神识不肯消散,或成瘴、或走火入魔,滋养每个玄门中人脚下暗影——心魔。
“魔物”由此而生。
林炽写道:世间天规之源,铭文之源,在昆仑山,无间镜里。澜沧前辈想借此修改天规,散澜沧灵气。
奚平:“……”
可不巧了么,群魔就被封在隔壁返魂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