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悦和阿响这两个小东西走到现在, 多多少少有他的原因,奚平得给他俩一个交代。别人还轮不到他操心——奚平有点庆幸当时大魔头要破东海,他什么话都没顾上跟三哥说, 要不然还真不好圆回来。
他用左手在白玉咫尺上写了封歪歪扭扭的信:“健在, 保重勿念, 回飞琼峰去也。”
短信看起来像是重伤下写的, 至于什么伤, 为何不通过灵骨直接用灵台对话,随三哥猜,他多说多错。
反正凡人都有共识, 只要没断气,仙门就能给捞回来。有这个前提, 三哥怎么猜也不会太不放心。
这样一来, 要是灵骨剔得顺利呢, 他就回去做凡人,先去庄王府领顿揍, 然后继续做他的纨绔子弟,将来娶个不辱门楣的大美人,也省得奚家绝后。等师父出关了,可以领他的儿孙回飞琼峰当花瓶。
万一……有个什么“万一”,他可以假装被师父捞回内门闭关了。仙人么, 一闭关就是一百年, 刚好装得下凡人一个念想。
剩下的玄隐山摆得平, 他也算进退得宜。
章长老取出一颗只比蚕豆略大的石子, 灰不溜秋的, 奚平仔细一看,见那石子其实是透明的, 只是表面上布满了打磨得光溜溜的六棱面,像镶了成百上千面小镜子。每个镜面都在反光,石头就显得浑浊了起来。
“这是星石,出自星辰海。”章长老道,“剔灵骨之刑一般落在高手身上,你开灵窍时日太短,神识恐怕不够强韧,可以借星石暂避。”
赵隐说道:“神识躲进星石中,就切断了六感,不会痛苦。我三人护法,会暂时封住你灵窍,绝不伤你经脉,用北绝山极品‘骨玉’代替灵骨,比真骨更加坚韧耐磨,日后你行动不会有任何不便……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没了,”奚平看似没心没肺地说道,“之后劳烦长老们送我回金平老家……幸亏我修行时日短。”
幸亏他还不是百岁仙,家里古稀之年的祖母还在世。父母怕耽误他前程,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是盼着他回去的,侯爷临行时那句“仙门无倚仗,不要惹是生非”言犹在耳。幸亏这些人拴着他的脚,能把他拽回红尘里安心做凡人。
他大逆不道地想:否则他就算今天无能为力,将来也必要捅穿了那什么狗屁星辰海。
“正是,”赵隐这次没看穿他那张少爷皮下的邪气,“这东西对家国和你本人都是隐患,早除早好。”
章珏暗叹了口气,轻轻一点他眉心,奚平眼前一黑,神识立刻涌入了星石里。
星石上无数面小镜子映出了无数个他,从小到大——幼童时期奚平自己的记忆都模糊了,撒尿和泥那点事却被星石一五一十地呈现出来。他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一觉醒来,又在刚被春风点化过的永宁侯府,他迷迷糊糊地一翻身从石凳上滚下来,摔进了一地落花里,给呛出个喷嚏……也不知哪个缺德鬼专门扫在那接着他的。
崔夫人身边的胡妈忍着笑跑来喊他,说夫人叫少爷去尝新做的点心。奚平只好一身香喷喷地爬起来,对他娘这个二十年不变的糊弄人套路颇有微词。他每次还得假装上当,被“哄”过去,再给他娘按住装扮成各种鬼样子供她作画……就不能换套词,弄得他跟个吃货似的。
见星石稳稳当当地将他神识裹住,赵隐点头道:“星石里的前世今生,就算是升灵也挣脱不得,这就开始吧。”
章珏没理他,坐在一边,掌心托着那颗容纳了奚平神识的星石护法。
黯淡的星石自他进去以后,就镀上了一层乳白色的荧光,像金平城的雾灯——非得是初出茅庐年轻人才能将星石激出这样的光:刚长大不久,心还在家里,爱恨都浅,星石清澈得像山泉。
玄门久未曾见。
赵隐不再多言,凭空捏出几个铭文,打在奚平周身关窍,随即手心中多出一具逼真的人体骨架。
奚平浮在半空,那骨架就在他身边飞快地调整尺寸,不到片刻,就与他本人的骨架如出一辙了。随即,骨玉化成的骨架变成一片白光,平“铺”到了奚平身上,顺着皮肉缓缓渗进去。与此同时,奚平后背“流”出了刺眼的银光,他像长出了一双水银的翅膀。
随着身上灵骨被骨玉逼开,渐渐露出骨骼的形状。
赵长老果然很精细地避开了他的经脉,足足过了两刻,地面的魔种都缩小了一圈,奚平的灵骨才完全被骨玉替换出去。
他看起来没什么不妥,只是气息陡然变了,身上不太稳定的灵气随着灵骨而出,成了个凡人。
赵隐查看了他的灵台:“没有道心,灵基失去真元自然废除,其余无损。一时三刻便可令其神识归位。”
一般剔灵骨可没有这么温柔,这是玄隐山给“识大体”的弟子的体面。
章珏眉心褶皱微松。一伸手,司命长老将浮在半空的奚平拉了过去,好像怀疑赵隐会做什么手脚似的,打算亲自查看奚平经脉。
赵隐不与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眼皮一垂,假装没看见,目光落在那具上古魔神的灵骨身上。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骸骨脸上好像带着一点诡异的笑意。
骸骨怎么会笑?
然而章珏才一碰到奚平手腕,就像不小心抓了一把七弦琴。
琴弦一拨就响,“嗡”的一声。
这人形琴一出声,整个海底封印都跟着震了一下,被三大蝉蜕高手联手镇住的魔种顿时膨胀了一圈!
章珏像被什么烫了,倏地将手缩回来。赵隐毫不犹豫地将剔出来的灵骨打碎。
却听见奚平身体里“喀拉”作响,皮肉一寸一寸凹陷扭曲,又恢复原状,好像全身的骨头自己碎了一遍,又重新长上!接着他整个人仿佛成了个灯球,细小的白光不断地从他身上往下漏,白光落地,就变成一块一块的骨玉碎片。
赵隐花了两刻将他灵骨用骨玉替换,他就花了两刻将那极品骨玉震碎后“吐”了出来。
骨玉和地面的灵骨渣混在一起,奚平身上又重新长出了一副灵骨!
那年轻人身上的气息陡然大变:这分明刚筑基没几天的年轻人将东海残余的灵气卷入新生的真元,突破了筑基中期!
林宗仪蓦地站起来,亲自挽起袖子露出一双枯瘦的手,将奚平的灵骨重新剔了一遍。
他动手比赵隐果断粗暴得多,剔灵骨只花了一刻钟,直接将奚平灵基震碎了。
剔出来的灵骨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下颌处骨骼弯曲的角度太大,跟奚平本人的相貌已经对不上了……那骨才一离人,不等林宗仪出手就自己碎了,而后方才的事再次重演,奚平身上又长出一具新灵骨。
这次只花了一刻,他身上的气息直接逼近筑基后期!
与此同时,仿佛是反弹了林宗仪方才粗暴的剔骨,躁动的魔种中魔气暴涨,四下铭文若隐若现,远处转生木林疯长!
奚平的神识分明在星石里好好待着,身体却在半空中缓缓转过来,冲林宗仪露出了一个与那灵骨如出一辙的嘲讽笑容。
赵隐一时有种错觉,好像他们不是在剔灵骨,而是在亲手帮上古魔神重返人间!
“元洄的死道没有道心,每一次以粉身碎骨为契机,粉碎后隐骨会重生骨肉。”赵隐飞快地掐指算着什么,“为何他正好相反,血肉之躯会重生灵骨?难道灵骨并非真正的隐骨……那魔神的隐骨藏在哪?”
三位蝉蜕大长老面面相觑片刻,林宗仪突然毫无征兆地出手,一掌挥向奚平。
章珏猛地站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奚平此时就算是筑基后期,毕竟也只是个筑基,被这几乎与天地同寿、开口如念天条的蝉蜕长老一掌打了个灰飞烟灭,血肉来不及散就直接化成了尘埃。
章珏:“你做什么!”
林宗仪和赵隐却同时看向他手中的星石。
修士的神识能短暂地找地方躲一下,不过也只是临时,其实就跟凡人吸了麻沸散差不多,一旦肉/身损毁,神识立刻会跟着湮灭的。
也就是说,星石这时应该会重新灰下来。
可章珏手中的星石依然熠熠生辉。
章珏也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将那颗星石攥进手心。
赵隐沉声说道:“章师兄,那隐骨……若我没猜错,应该是附在他神识上的。”
死道向死而生,没有道心,看得见摸不着。他们之前都以为这年轻的小弟子只是被魔神隐骨附身,却不料他居然得到了完整的传承。
也就是说,奚平根本不是误入“死道”,他本人就是“死道”。难怪他一道“共此时印”震碎了自己的灵基,神识却能在灵基复苏后不慌不忙地自动归位,魔神那能生生不息的隐骨与他神识同在。
章珏冷冷地说道:“所以你们现在要杀人?司刑亲口说过,此子有功无过,难道顺应天道就是无故杀有功之人?二位,道心可稳?”
赵隐抿了抿嘴,脸色一时也难看起来。
就在这时,魔种里的魔息忽然大炽,一道黑雾冲天而起,险些将海底封印撞碎。
三大蝉蜕一时来不及内讧,联手将其镇住,只觉那魔种反抗之激烈,几乎与活生生的八百岁大魔不相上下。
而与此同时,周遭漂浮的灰尘重新聚拢在一起,在三个焦头烂额的蝉蜕长老眼皮底下,要汇聚成人形。
赵隐:“你看见了,章师兄!”
林宗仪一把拉下口封:“魔神必除。”
他判决落下,章珏手中的星石陡然一震。
而几乎是同时,司命长老蓦地在星辰海外睁开了眼,他一双眼瞳竟也是白的,与星石的白光如出一辙,一眼将林宗仪的判决挡在了星石之外。
“司刑,”章珏压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除魔不论罪,还配司刑吗?”
赵隐轻声说道:“章师兄,你难道没注意,林师兄的判词是‘魔神必除’吗。”
章珏雪白的眼瞳微震。
林宗仪沉声道:“司命,你看看人间。”
他话音落下,海底封印的四壁、伤痕累累的铭文间突然闪过无数图景:砸琴的声音四下回响,听见那愤怒弦动的人们像被什么引爆了仇恨,不计后果地杀出去,又成片地死在火铳与刀箭下。
“是,能抵达蝉蜕境,道心无有对错,这咱们都明白。别说这方才及冠的娃娃,就算当年元洄,典籍中也未曾记载他有什么丧心病狂的劣迹。”赵隐说道,“但魔神重现人间意味着什么,静斋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
章珏沉默不语。
“当年五圣得月满,其余高手纷纷被天道淘汰,自此玄门以五圣为基,分划灵山,人间也清浊分离,有了秩序。有这秩序在,玄门凡间才能太太平平。”赵隐道,“南阖挑起战火,五大灵山已失了一足,自那以后,无渡海底魔物暴涨。这两百年来,人间多了多少动荡,有多少生民枉死,甚至如今这场镀月金引的民怨——归根到底,不都是因灵山失序而起!这道理司命大长老难道要别人教?”
林宗仪道:“被天道所弃之人重回世间,必损伤正道,此间因果勾连,非人力能破。司命,不是‘无辜’那么简单。”
“来日静斋出关,若他真能问道蝉蜕,必定也能看到这一层,你要他作何选择?”赵隐伸手一指,“章师兄,你看那。”
只见被蝉蜕们镇住的魔种不住地往外溢着魔气,丝丝缕缕的魔气像被什么勾引着,朝那聚拢的人身涌去。
“我信当年神魔之战的大能们都不想见生灵涂炭,但你别忘了,无渡海魔物就是因他们而生的。”
奚平此时人已经成型大半,隐约透露出了筑基圆满的气息,再来一次他可能要直接升灵。
青年逐渐清晰起来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在嘲笑世上一切天规铁律:日月东升西落、十二时辰分开昼夜、人畜生死轮回繁衍不息、水往东流、树往上长、立心方能筑基、正道才能成神……
章珏终于重新闭上了眼,一颗星石从他掌中脱离。
司命大长老袖中“呛”一声轻响,照庭带着剑铭的那块碎片笔直地飞了出去,没入了奚平的眉心。
在飞琼峰上的时候,补天剑被支修支使成了个“铁看护”,无奈地围着逆徒团团转,以防他把雪山作没了。
如今剑已碎,护着小弟子的本能似乎还在。
星石碎了,那里面纯白的神识、懒洋洋的侯府与金平暮春也一同烟消云散。
而恰好就在这一刻,奚平的身体刚好完全聚拢成型,他脸上嘲讽的笑容不见了,周身气息黯淡。
东海平静下来,魔种重新沉寂,魔神已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