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人影身体缩成一团,长久的时间,一动不动,仿佛真的已与黑暗化为一体。
就算是一直紧紧盯着目标的眼睛里,也务求黯淡,不可精光外泄,让人察觉自己的所在。
身为暗探,永远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默默观望,然后把所见到的一切,钜细靡遗地传递出去。而自己,就算在阳光下,也永远只是黑暗的一部分。
生命就在这无尽的监视中流走,早已经忘记上一次感慨、上一次叹息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唯一要做的,仅仅是监视传达,如此而已。
黑暗中的人徐徐地,几不可察觉地活动着手指,马上,接替他的人就要来了,他可以离开,写下自己监视所得的一切内容,传出去之后就去做必要的休息,之后,重新再来接替这位同伴。
有只手在肩头轻轻一拍。
他本能地点点头,眼睛也不看一下,就要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毫不停留地转身悄然离去。
双方不会交谈一句话,不会有一个手式、一次简单的眼神交流。
可就在他转身的一瞬,忽然想起,这一次,为什么来接替的同伴完完全全点尘不惊地就拍到了自己的肩膀,以自己多年受密探训练的灵敏耳目,以前可是只要伙伴靠近三步以内,就会发觉的啊!
心间一震的瞬间,他飞快抬头望去,然后眼神沉溺在一双清澈无比却又深不见底的明眸里。
“你在这里监视的期间,没有看到任何特别的人,特别的事。”
轻柔的声音,平定安详,一字字传进心中。
多年的刻苦训练所磨练出来的坚定意志,完全无法对抗这样清明的眼,这样淡定的声音。他一字字复述:“我在这里监视的期间,没有看到任何特别的人,特别的事。”
“皇帝一直一个人在厨房里喝酒,到了晚上,又端了酒跳到树上去喝,期间没有和任何人接触过。”
他无意识地重复:“皇帝一直一个人在厨房里喝酒,到了晚上,又端了酒跳到树上去喝,期间没有和任何人接触过。”
“好,现在你闭上眼睛,从一数到一百,然后睁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你一直都在监视皇帝,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他顺从地闭上眼,多年来,一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阴暗之中,永远提高十二分警惕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安心祥和的表情。
夜风在他们身边吹拂,吹动衣角发丝,吹动旁边大树上的树叶发出细微的声音,一只鸟儿从一片树叶的阴影中飞起,展翅不知要飞向哪一处栖身之所。
可是在它翅膀刚刚展开时,那只刚才还在地上拍别人肩头的手,忽然就到了半空中,到了鸟儿前进的路上。
鸟儿迅速改变方向,往左侧飞去,速度飞快,快得几乎撞到忽然间出现在前方的玉手上。
鸟儿发出鸣叫,再次改变方向,而这回,就真的直接撞到了一只美丽的手掌。
董嫣然足尖微点树梢,身形飘摇而起,恰似月下飞仙,转眼已乘风而去,双手之间,还悠闲地抚摸着一只小小鸟儿,意态安然。
拍掌的声音响在身后。
董嫣然神色不动,身形不变,飘风掠起,似慢实快,转眼已过了不知多少屋宇,多少房舍。
可那清晰的拍掌声,却还是不紧不慢,不远不近,一直跟在她身后。
“很有趣,这么可爱的鸟儿,居然可以通过飞行的轨迹传递种种不同的消息,比起派人监视,用这种小鸟,更方便许多。不过可惜,世间既有驯鸟之人,便也有擒鸟之手,你说是吗?”
董嫣然没有回头,没有停住飞驰的身法,甚至连抚摸鸟儿的动作,都没有丝毫停息。
“你的‘止水清瞳’功力越来越深了,这好像是我第三次见你施展。第一次你用来逼问杀手,没问出真相。第二次,你现身救了楚韵如,给她指了去处之后,就出手将暗中跟踪她的几伙人全部截下来,并且用止水清瞳修改他们的记忆。而这一回,是第三次,用止水清瞳让所有监视皇帝的人,再次忘记,你这个刚刚现身在皇帝身旁的绝世美女。止水清瞳虽然有动摇人心的力量,但你今晚连续对五个不同组织派来的监视者施展,对你自己的心神也会有一定伤害。毕竟止水清瞳,是让人清心正意的武功,而不是纯为迷惑人心而修练的邪教术,你以后最好不要做这种容易伤及自身,影响修为的事。我不希望因为你滥用力量,而使我将来,少一对手。”
董嫣然终于止步,回首望夜风中飞扬的一袭雪衣,淡淡道:“多谢先生指教,我记下了。我记得先生此刻的目的,是皇上身边之人,为何却转而追我。”
“因为你的心动了。”雪衣人悠然一笑。
董嫣然沉静的眸子里光华一闪。
“你一派的武功,最重心性安定,万物不萦于怀。你的心已经为容若所动,我很好奇想知道,这对你的将来,有什么影响。如若你的武功就此停步不前,难有寸进,必是我一生之大憾,为报此仇,我总要将那害你至此之人,千刀万剐,方解此恨。”
便是要将一国之主碎尸万段,由他说来,却是闲适从容,就如随意掸掸那一袭无瑕雪衣上的灰尘一般。
也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能毫不介怀,在这么沉的夜色里,穿一袭如此显眼的如雪白衣,来去从容,仍旧没有人能够发现得了他。
董嫣然淡淡一笑,毫不吃惊,反微微点头:“先生果然眼力高明,我确实心动了。原来大楚国的皇帝,并不是我以为的无能无知不敢担当的小儿,而是如今那个胸怀宽广、情意深挚,重视每一个人性命的容若公子。本门武功,虽首要心绪安定,情怀淡然,世事纷繁,红尘万丈,也不过水过石壁,不留痕迹。但是我终究只是凡人,养性的功夫未达化境,自出师门以来,心绪震动,又何止一次。忠臣烈士,为国舍身,孝子义妇,敬奉长辈,英雄豪士,舍身全义,佳人才子,生死相依,无不是感动人心的大事,无不能叫人心折心动,我不止为容若所动,更为萧性德风姿神采所动,但最叫我心动的,却也是先生绝世武功,愿以五年为期,与先生相约。五年之后,盼能以剑论剑,同先生一战酣然。”
雪衣人目光深深注视她月下清美的容颜、安详的神色,倏得长声大笑起来:“好一个董嫣然,我当你动的不过是小儿女情怀,却原来,还有这般心胸见识,倒不枉我引你为对手。好,你我便定这五年之约,万望你五年之后,剑术真正大成,与我畅快一战。”
董嫣然悠然道:“先生既允定约,那在这五年之内,便该让我自由而行,磨练剑技,不可再行干扰。”
雪衣人笑道:“我何尝干涉过你?不过看得兴起时,偶然说几句话罢了。”
“我此去是要保护楚韵如,但父亲又曾有命要我看顾皇上的安全。我离开他身旁,却又想到他随时会有危险,难免心神不定,影响到武功精进,先生对此,也不在意吗?”
雪衣人失笑:“我答应你,不去寻那皇帝的晦气,不过你要利用我来替你保护他的话,只怕要失望了。我虽执迷剑技,却不是可欺之人,除剑以外,天地之间,还有其他重视之事,岂能为了剑,被你骗去做皇帝的保镖。”
董嫣然凝望他,淡淡道:“先生心中,除剑之外,尚有别物?若是如此,则五年之后,我必胜先生。”
雪衣人眼神一凝,神色微动,眸中有无匹的宝剑锋芒闪动,一瞬间,他的人就化做了一把剑。
董嫣然恍惚间只觉有一把罕世宝剑,随时要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劈而来。
她拼尽全力,才勉强守住心神,没有在如此神剑威芒下后退半步,却也暗中汗湿衣衫。
雪衣人神色肃然只是短短一瞬,然后又淡淡一笑,微微摇头:“也许你是对的吧!五年之后,你要能胜我,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董嫣然暗暗叹息,她刚才一句话,直指他心灵中的弱点,但他仍能迅速回复常态,可见此人的心神圆融,几达到坚不可摧的地步,有这样的敌人,真叫人想不奋发振作都不行了。
好在她所学的心法,最讲定性从容,纵面对这么强的压力,却还能安然应对,不至于因为承受不住而崩溃下来。
“既然如此,先生且请自便,我也要去寻楚韵如了。”
雪衣人潇洒笑道:“你尽管自去,你虽是我五年后的敌手,如今我的目标却不是你,你可以放心,我不会跟着你的。我已经等不及了,我要回头,寻那萧性德一战。”
“先生,此刻他们身边诸事繁扰,只怕未必能专心一战。”
“习武者,到了他那样的境界,只要面对真正的敌手,立刻就可以摒去一切杂念,天地万物都在身外,完全不足以影响到他。他昨日施展一套笔法,已让我心痒难耐,本打算夜晚就去寻他一战,没想到莫名其妙又生变乱,让他整夜地守在别人身旁,再过几天,我若仍找不到单独挑战的机会,我也顾不得那么多,就算当着天下人的面,我也要寻他一战。他若因为皇帝的原因不肯应战,我便杀了他保护的皇帝。”
他说来轻淡随意,但无人可以怀疑他的决心。一国帝王的生死,于他,也不过只是枝头一片树叶飘落般轻淡之事。
武功到了他这种地步,早已无善无恶,天下之事,无不可为者,天下之人,他能够看在眼中的,唯有真正可以一战之人。
董嫣然神色微震:“先生……”
雪衣人根本不听她的劝阻,已然淡淡一笑,拂袖而去,身形不见丝毫动作,人影已远在数丈之外,转眼越来越远,唯有淡然的笑声,遥遥传来。
“董嫣然,你终究还是心动了。我意既决,又岂是你可以改变的。你若为一个普通帝王的生死乱了心,影响了你的武功,又还有什么资格,五年之后,与我一战。”
董嫣然神色微动,默然不语,只远远看雪衣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良久,方才抬头看向明月。
嫣然,你的心,动了吗?
她徐徐闭上眼,纷乱的心神立时平静下来。
何去何从?
去城外找楚韵如,还是回头提醒容若?
如若回头,便是对容若失言,便是真正败给了自己这一瞬的心动,便是心灵真正开始动摇,从今以后,在武功一道上,只怕真的再难有寸进了。
再次睁开眼时,她眼中,有一片无尽的安然宁和。
天地如此广阔,世界如此美丽,又何必只为一个容若,就此牵动心怀。
更何况,那人虽善恶难分,敌友莫辨,却绝非小人,与萧性德只会堂堂正正一战,哪会随意波及到容若。我若关心则乱,出手干预,只怕反增变数。
她轻轻一叹,无限美好的身影,再次乘风而起,方向,是城外。
董嫣然离开之后,容若心情舒畅许多,想到楚韵如已有确切消息,又有最好的高手保护,安全没有任何问题,更加高兴,大步向小楼方向走去。
才走到楼下,一个身影直接从楼上窗中翻落下来,站在他身旁。
容若笑着看向他:“性德,我找到韵如了。”
性德脸上仍然没有明显的表情,但眼睛深处,竟也微微一亮。
“你知道吗,原来董嫣然一直暗中保护我们,韵如离开的时候,她看到了,并且连韵如的住处都是她安排的。”
“我们身边一直有人在,暗中负有保护和监视之责的有三四批,而到了济州城后,又多了好几批,有的人远远跟随,有的人化装在我们身边出没,有的人使用飞鸟来探消息,这些你以前也知道,只不过,我也可以察觉出来。唯有董嫣然武功太高,离得又远,我如今力量尽失,灵觉远不如过去,所以不能做出清晰的感应。”
容若兴奋地说:“幸好有她,原来韵如一直有她照顾,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为何不现在去见她?”性德与他相处的时间最多,最是了解他对楚韵如的深情,按道理来说,只要知道楚韵如的所在,刀山火海在前面,砍断了他的手脚也是要爬去相见的。
“我现在不能走。”容若脸上兴奋的笑意一敛,变做无奈的叹息,眼望小楼,眼神里渐渐浮起悲凉之意:“二哥还是不吃不喝,怎么劝都劝不动,谢姑娘在他身旁,都快哭断肠了,他也没有任何表示,我真是担心他,而且……”
他长叹一声,又道:“我一直觉得,有一个大的阴谋就快要图穷匕现了,有什么人在我们四周撒网,直到现在,才开始出现连串的死亡,该是收网的时候了,我不能让韵如回到这风暴的中心来,她在别处,我反而安心许多。”
“刚刚你也已经发现董嫣然了吧!”容若道:“这里的人几乎都聚在前厅那边操持丧事,二哥完全没心思管身外之事,谢瑶晶眼睛里只看得见二哥,也只有你,还会有空闲多注意我那边的情况了。”
“那些暗中监视你的人应该也一样发现了,只不过,我想董嫣然自己会去处理的。”
容若点点头,望望小楼,眼中又多了一层忧色,举步正要进入小楼,忽听得前厅方向,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容若一扬眉,回身望去,不多时,就见一个迅快的人影,飞奔如电,一直冲着他的方向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叫:“又出事了,明月居里又死人了。”
正是被容若留在明月居中的苏良。
并不是太意外的消息,根据以往看小说的经验,容若很早就判断出,必然会有连环杀人案出现,并且也提醒过所有人,甚至还依照他以前的经验,做出过防止罪恶再次发生的安排。只是他也同样明白,几乎在所有故事里,事先的防备,总不能真正阻止死亡的降临,更何况,明秀阁里的那帮人,并不真的肯听他的意见。
尽管如此,真正听到死亡的消息,容若心中仍是一阵黯然,两天之内,已经死了第三个人了。
“是谁?也是明秀阁中的人吗?”
良在容若面前站定:“是余松泉,被刺死在他自己的房间,半夜里发现命案,把大家都吵起来了。现在,赵仪守在那里,让我来通知你。”
容若点点头,却没有动作。
他心里隐隐有个感觉,一切绝不会到此为止,或许还有更多的死亡将会发生在那聚集了太多人,有着太多变数的明月居里,但此时此刻,他又怎能放心离开。
他皱眉,回首,凝望小楼。
自放进谢瑶晶之后就一直关闭的小楼大门,竟然无声地打开了,露出门内萧遥那再无一丝血色的脸。
“二……”容若几乎脱口叫出彼此真正的关系,总算眼角扫到站在萧遥身旁的谢瑶晶,忙改口:“萧公子。”
“你去吧!”萧遥的声音死气沉沉。
“可是……”
“我不会死的,做你自己的事去。”萧遥的眼神从了无生气,忽转凌厉锋芒:“我要留着性命,为芸娘报仇。”
容若心中陡然一酸,竟说不出话来。
“萧大哥。”谢瑶晶颤抖着呼唤,眼泪仍然不止地落下来。
萧遥望向她:“我饿了。”
谢瑶晶一怔,呆呆望着他。
萧遥淡淡重复:“我饿了。”
谢瑶晶这才醒悟过来,一边拚命擦着自己的眼泪,一边用力点头:“是,我这就去给你拿吃的,厨房要没有,我为你做。”一边叫,一边冲着厨房冲过去。
这位娇贵的大小姐,此刻几乎是以一种异常感激的心情,来做仆妇的工作的。
萧遥慢慢望向容若,仍然用平淡到极点的声音说:“看着我的人很多,我死不了,你去吧!做你想做的事,不要有遗憾。”
容若深深凝望他,良久,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