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孤家寡人

太皇太后崩逝,为了操办丧事,整个京城的大小官员,全都忙得焦头烂额。内府的官员、宫中的侍卫执事,更是连续几天几夜没能回家。地位高的,至少还有个房间可以歇息,可怜地位低者,整日整夜,当更守值,半点懒也偷不得,半点闲也寻不着。

明明已是春天,不知为什么,这几日的天气,竟是异常寒冷,不但夜晚冻得人手足发抖,就是大清早,也让人手脚僵木,全身冰凉。

太皇太后的遗体移棺之后,慈昭殿就是一座空殿。相关殿中故人全部去给太皇太后守灵,临时调了一班侍卫看护慈昭殿。

清晨,天才微微有一丝亮,积聚了一夜的寒气却到了最浓重之时,正是一日最寒冷的时分。

慈昭殿外,一处角落里当值的侍卫,搓着手,跺着脚,全身打着寒颤,忍不住哀嚎着低声抱怨:“妈的,这么冷的天也不让人休息,天天在这里守着,原本的一日三班,现在倒改成了一日两班,就是歇下了,也不许回家,还得在这冷冰冰的皇宫里等着。真是的,我都多少天,没去看我老婆儿子了。”

“我说,这个时侯,你就将就些吧!为了太皇太后的崩逝,皇上伤心着呢!京城九门关闭,以备国丧。哪个当官的敢怠慢了,何况咱们这种小人物。听说这些天,外头不知道捉了多少人,全是在这几天没把国丧当回事,关上门就以为唱戏喝酒没关系的,听说还有个什么什么官的儿子,偷偷在外头讨小妾,以为不放鞭炮,不请客就没事,这下可好了,连带着他老头也得跟着丢官。”

“话又说回来,太皇太后崩了是国丧,可跟咱们这些小人物又能有什么关系,为啥非得嚎哭得比死了老子还伤心,为什么就连着几年不许看戏喝酒。可怜那些订了婚事,说了亲事的,这下子全得砸。那些演戏的,唱曲的,以后的生计都不知道在哪儿呢!”可能是在寒风中吹得太久,说话的人,多少带点怨气。

“这是国丧,也是国礼。百善孝为先,天子以孝道治天下,咱们皇上有多伤心,你不是不知道,读祭文的时侯,人都晕过去几次了,这时侯,有人还敢寻欢作乐娶老婆,不是戮他的心吗?”

“我说老哥,咱们兄弟俩不是外人,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昨儿我尿急,半夜里上茅房,偏巧这边有人占了,只好往外头找去,在轮值阁那想看有没有空位,正碰上两个轮值的官员也上茅房,他们以为四下无人,在那偷偷说话,说是咱们主子真是厉害,戏是越演越像了,读祭文时,那个表现,写在史书里,那是万世美谈啊!”

“闭嘴,这话你也敢乱说。”另一个声音严厉起来。

“行了,这大冷的天,慈昭殿也没主了,谁会往这来。咱们也不过是说说私话,解解闷。你也知道,咱们那位主子,是多厉害的主,你说,会不会真是……”

“什么真的假的,这话让人听见了,就是掉脑袋的事,你再说一个字,咱们就不是兄弟朋友,以后也别说咱们有交情,你不怕事,我还想保着脖子上这两斤半,回家老婆儿子热炕头呢!”

随着那严厉的喝斥,另一个没轻没重的声音渐渐越来越小了,最后仿佛喃喃地唠叨了句什么,却也随即消散于寒风中。

躲在角落处避风的两个倒霉侍卫,看不到离着他们三步远,大树之后,那一身素白孝衣,却神容惨淡憔悴的少年。

宁昭在寒风中静静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再听不到一丝声息。

他很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太过生气。

他应当暴跳如雷,他应当立刻现身呼喝,他应当立刻重重惩处这两个侍卫,然后把昨晚在慈昭殿附近执事阁紧急当值的内府官员全部重处,然而,他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的心境出奇地疲惫和苍凉,纵然把这些人都杀光了,并累及九族又如何?纵然把所有敢于听戏喝酒娶小老婆的人全都流放发配又如何?这一国大丧,这满朝悲声,又有几个是真心同他一样悲伤,一般惨痛的。甚至没有什么人,会真的相信,他是真正感到痛楚难当。

这么多年乾纲独断,在臣子眼中,他是个城府深沉,冷静理智,甚至残忍坚决的帝王,谁会真的相信,一个能把唯一的同母妹妹逼嫁异国的人,会为他那崩逝的祖母如此伤心所以,那个聪明理智的君王才会变成迷茫伤心的少年,所以,才会在一大清早就茫然无措地抛开所有的侍从太监,一个人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祖母生前的住所。想要凭吊一番,却又在无意之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正所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纵杀尽所有不敬之人又如何,纵屠尽一干不信他真心悲伤之人又如何,换来的,也不过是天下臣民,敢怒而不敢言的怨尤,得来的,也不过是一干臣民百姓,尽心尽力做好的一场悲痛万分如丧考批的假戏。

宁昭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仿佛完全感觉不到清晨的风,冷得让人颤悚。良久,良久,他才慢慢地摇了摇头,无力地转过身,漫无目的地离去。

这么大这么大的宫殿,这么大这么大的秦国,原来,竟不能找到一个人,可以与他有相同的悲伤,可以与他,共担这悲伤。

满眼的素白,满宫的悲伤,到底有几个人真正悲痛。

皇太后在痛哭的时侯,会不会在想着,从此这个国家,就再没有人份位比她更尊贵。一场母子名分,有些事,还是不要想得太清楚吧!

皇后和诸缤妃痛哭流涕,为的到底是替祖母悲伤,还是想尽力以悲痛获得自己的认同。

算了,这后宫里的明争暗斗,欺君手段,只要不太过份,也就罢了,再精明的皇帝,有的时侯,还是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装装糊涂的。

那满朝臣子,号陶痛哭者虽众,焉知那掩在脸上的手帕里,不是暗中洒满了辣椒粉。

倒也只得一个纳兰明……

只得一个纳兰明啊!宁昭叹息摇头。

只得一个纳兰明,会在他惊慌失措,大赦天下,大洒金银于佛寺时,直冲慈昭殿。

只有一个纳兰明,敢担那天大的干系,在太皇太后病重之时,直言谏君:“岂可为一人而废律令。”

只有一个纳兰明,敢在他暴怒要诛尽太医,不许人说半个不字时,长跪君前凛然相责。

还记得自己当时愤怒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随手抓起手边一件不知什么重东西恶狠狠扔过去。

堂堂皇帝,竟亲自动手,把一国宰相打得额头鲜血长流。

也只得纳兰明值此之际,还能半步不退,拭也不拭额上鲜血,怒目望着他,一字字沉声道:“陛下,天子无私事,无私情。”

也只有一个纳兰明,会在皇祖母崩逝之后,自己心碎神伤,无心国事之时,孤身闯宫。

就连梅总管亲自出面阻拦,他竟能不管不顾,迎面一个耳光打过去,暴怒喝道:“你是何人,敢阻宰相!”而后怒视所有阻拦的侍卫:“陛下无心国政,我身为臣子,必当死谏,尔等或是拨刀取我之命,或是给我让开。”就这么挺身直冲,竟生生把所有的侍卫骇得连连后退。

只有一个纳兰明,明知如此举动,已犯君王大忌,明知自己与他,素有心结隔阂,还敢这么肆无忌惮,闯入殿中,毫不客气地怒斥一声:“太皇太后倘若有灵,见陛下如此,必然死不螟目。”

宁昭无力地摇头,是啊,只有一个纳兰明啊!纵然忌他恨他疑他怒他,却终是不得不叹息,能为他臂助,受他倚重,让他交托国政的,也真只得这么一个纳兰明。

就算暗自心惊于他的胆色,震异于他离宫多年,却仍对宫中侍卫有如此强大的掌控力,敢于这般在宫中横行无忌,却也不得不说,能如此不计利害而挺身直言警示的,也只得纳兰明一个。

那人虽然贪权好利,贪栈权势,广布党羽,但做为一国之相,却实实在在,从没有不尽责过。

纳兰明此人,私心权欲,固然比谁都盛,然,每逢大义关头,国家紧要之时,却是从来不曾做错过一件事。便是天大的干系,照样敢于担当。

只是……

宁昭惨然叹息,纵然知道君王无私事,无私情,但他到底还只是个人。纵然纳兰明说的所有道理他都明白,他都曾一遍一遍拿来劝自己的,然而,他也想要,有一天可以不理会所有的道理、所有的大局,纯纯粹粹地悲伤,无所顾忌地痛哭。

纳兰明或者是能臣,或者是权臣,或者是让所有君王又爱又恨之人,却到底,不是那个,能与他共悲伤之人。

如许天地,如许人间,又有何人,共他这一腔悲楚。

安乐已去,纳兰已绝,人间世上,尚有何人,信他满腹痛楚。

一大早,宁昭就把所有的宫人都赶得老远,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宫中到处乱走。梅总管既不敢抗旨,又怕皇上有个什么差错,急得团团乱转。

这么大清早的,宫里也没多少人走动,天气又冷得厉害,各处巡视的人都少得可怜。宫里又有规矩,各处人等,不得随意走动,就算要分派人手去找皇上,也是不便的。最后想到皇上极可能去慈昭殿缅怀太皇太后,梅总管咬咬牙就奔慈昭殿而去。

远远地望见在几天之内,已清减许多的大秦皇帝如游魂一般地过来,梅总管急忙迎上去,尽量把声音放柔:“皇上,天气冷,先回去歇着吧!”

宁昭也不说什么,只是双眼迷茫,表情空白地跟着梅总管,就这么一步步,慢慢走回他的寝殿。

进得殿中,他在那宽大的龙椅上坐下,淡淡挥挥手。

梅总管想劝什么,又看看皇上空白的表情,终于忍了下来,弯腰行礼悄悄的引领一干宫人,毫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宁昭一个人坐在如许宽大的殿阁中,从来没有哪一刻,感觉宫殿如此之大,如此之冷清,如此之寒冷。

他不自觉地在御座中微微瑟缩,真的很冷很冷。

脚步声响起时,他没有抬头,只轻轻道:“朕说过,不许来打扰朕。”

脚步声微微一顿,然而又立刻靠近。

宁昭微微皱眉,他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怎么竟有人敢这样不把他的旨意当回事,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竟疲惫得连愤怒,都愤怒不起来。

直到有一只手,小心地,有些迟疑地按在他的膝上,隔着那么多层衣衫,神奇般的竟依然有温暖可以传递。

宁昭愕然抬头,这才看到,纳兰玉单膝跪地,就这么安静地,无声地,依跪在他的御座之前。

纳兰玉一向拥有在宫禁中,不需通报就自由出入的特权,即使是在与宁昭决裂的那次之后,宁昭也仿佛是忘记了一般,并没有下旨取消这项权力。

所以,对于纳兰玉的出现,宁昭理应不至太惊愕。

然而,他只是就这么呆呆地,静静地望着纳兰玉。

似乎并没有太久的分别吧,为什么,那飞扬跳脱的少年,竟瘦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曾经飞扬的眉与眼、曾经闪亮的面容,此刻只剩下沉静的悲伤和痛楚?

那样简单,那样纯粹的悲痛。

他就这么,单膝跪在他的面前,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膝上,用那样全然的,悲伤而痛楚的眼神仰望他。

这样的姿势,与其说是一个臣子,不如说是至近的亲人,与其说是想要宽慰劝解,不如说是一只悲伤的小鹿在祈求与同类彼此温暖。

宁昭安静地望着纳兰玉,仿佛以前无数的岁月都到了眼前,那样长久的过往。那时他还是个伤心而无助的孩子,那如珠如玉的美丽孩子忽然从书桌底下爬出来,在他面前仰起小小的头,清澈的眼睛,不染尘埃。

今日的他,贵为大秦之帝王,而值此伤心断肠之际,与当年,又到底有什么不同。而今日,静静地在他身旁,伴他悲伤的人,依然是当年的孩子,一如曾度过的无数岁月。

宁昭微微抬手,一个几乎无望的姿势,仿佛想要挽留住什么必然逝去的东西。他忽然间按住纳兰玉,轻轻地说:“帮我,帮我一次,从今以后,我必不负你,从今以后,让所有的一切,回到从前,从今以后,我答应,无论如何,不伤害你的父亲。”

那样绝望的表情,那样渴切的语气,那样激动的眼神,仿佛是一个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最后一块木板,又仿佛是一个绝望的人,想去寻求最后一丝温情。

深深的寒意从纳兰玉心底泛起来,他的君王,到底失去了多么珍贵的一切,才会如此难以自持,他的陛下,到底受了多大的打击,才会这样失去方寸。

他只想在这个悲痛的时侯,陪伴一个重要的人,无论曾有过怎样的过往和伤痛,无论曾有过怎样的绝裂和伤害,但不要在这个时侯,弃舍那受伤的人。

然而,宁昭的语气,却让纳兰玉微微颤抖起来了,理智让他挣扎着想要说什么,想要阻止宁昭可能的要求。

然而,宁昭毕竟还是说出口了:“帮我,帮我杀了那雁国孤子,从今以后,我们一切回到从前。”

纳兰玉震了一震,尽管已经猜到他会说什么,却依然剧烈的震动。他慢慢地退后一步,慢慢地抬头看宁昭。他其实知道,他的君王,要的,不是自己的帮助,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证明。证明在太皇太后逝去之后,这世上,依然有人,不管身份,不顾厉害,全心全意,爱他护他,在任何时侯、任何人之前,都把他放在第一位。在失去祖母、失去安乐之后,他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来靠近他的心。他只是要证明,在那个叫做纳兰玉的少年心中,曾经的雁国王孙,终究比不得如今的大秦皇帝。一切一切,仅此而已。

然而……

纳兰玉有些惨然地笑笑,他来这里,是想要尽一份朋友之责,尽管他的帝王也许不再视他为朋友,是想要尽一份臣子之义,尽管他的君王或许认为,他不配做大秦的臣子。他来这里,其实从来没有想过,一切回到从前。因为,发生过的,真的再无力挽回。

陛下,一切,真的,回不到从前了。

宁昭静静看着纳兰玉,然后,一点一点,冷却了那忽然沸腾起来的眼神。他想要大笑,宁昭宁昭,你也有今日。竟会如此卑微地想要乞讨什么?宁昭宁昭,你竟也会不智若此,明知断无可能,却也要说这等令人讥讽之言。

皇帝皇帝,从来只能是孤家寡人,你为什么还这样愚蠢地不肯信命。

他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冰冷的手指,淡淡地说:“刚才不过是玩笑,你不必当真。”

是啊,一切,真的,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祖母已逝,安乐已去,纳兰……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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