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宫深处,一座荒凉封闭多年的宫殿今夜却灯火通明。殿内、殿外,围绕了无数侍卫,却鸦雀无声。时不时有人手捧急报,迅疾而入,也时不时有人奉了谕命,疾步而出,无论出入,俱皆快捷而无声。
大殿之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宁昭倚窗而坐,身前桌案上,放了一幅画,画上的人,雪衣持剑,人在画中,灯影之下,却人欲飘飞,剑欲飘飞。
宁昭的眼,遥望窗外漫天星空,一手轻轻在桌上敲击,漫声问:「还没有消息到?」
「此时那边应该是已经动上手了,但是详情就算是飞鹄传书,怕也不能来得这么快。」
宁昭沉默不语。
又有人轻捷无声地迅速奔进,隔着好几步,屈膝拜下:「相爷于国丧之中,招了舞妓竟夜寻欢……」
不等他报完,宁昭轻轻一摆手:「相府里就算天塌下来,也不用去理了。」
他遥望窗外,相府方向,那里也有点点星光,万道荧火吗?
他的第一能臣,此时,应该是比谁都痛,比谁都需要发泄的吧!
从操办大婚之事开始,纳兰明屡次与他单独作对,并不是世人以为的忙碌国事,忙于大婚,而是,他们君臣之间一次又一次的谈判,把所有的筹码都摆在桌面上,君臣之间第一次,倾心交心,却也是完完全全的利益交换。
最后,为了秦国,为了秦人,他们都退了步,都付出了代价,也都取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是……
最终,纳兰明不得不送上自己唯一的儿子,做为这一场阴谋的奠品。
纳兰明帮助他引卫孤辰入局,但以卫孤辰的身手,就算天下最险恶的陷阱也很难困住他。
为了杀卫孤辰,他筹划过无数岁月;为了杀卫孤辰,他手下的所有高手们,也暗中筹谋过无数计划,然后又一一推翻。最后唯一想到的,有极大把握的,一定能让卫孤辰重伤,甚至身死的,就只有那一招。
为了那一计,就必须毁掉纳兰玉。
没有人想过,纳兰玉还能活,身处爆炸中心的纳兰玉,被卫孤辰发现陷阱真相的纳兰玉,他不可能活下来。
那个夜晚,他和纳兰明彼此沉默地坐了很久,很久,然后,纳兰明长叹一声,一语不发地离去了。
那个清晨,纳兰玉在他最孤单,最悲凉的时候,来到他的身边。
他向他唯一的朋友伸出乞求的手,然而,纳兰玉平静地后退。
这是最后一次,他们为彼此留下的机会;这是最后一次,他们平静地放弃了这个机会。
然后,他轻轻说,对不起,然后,在他的示意下,纳兰玉的神智,永远沉沦在了黑暗中。然后,纳兰玉伴驾往皇陵的消息传往相府,然后,纳兰明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许多许多年之前,纳兰明以欢喜感恩的神态,让唯一的儿子成为深深宫禁中的人质;许多许多年之后,纳兰明以漠然冰冷的姿态,看着他仅有的独忆,走向死亡的深渊。
许多许多年之前,宁昭喜欢一个有着澄澈眼睛,叫他哥哥的孩子,但他从没阻止过,让这孩子成为人质,成为自己的一个筹码;许多许多年之后,宁昭依然喜欢那个白衣俊秀,不管受了多少委屈,依然漫不经心地微笑,为他担尽恶名尽心尽力的少年,然而,他终究一次一次,把他推向灾厄。
纳兰玉何其有幸,他有一个父亲,是一国之相,而且非常爱护他,他有一个朋友,是一国之君,而且非常喜爱他。
纳兰玉又何其不幸,他的父亲,更爱自己的前程、地位、财势,也更爱这个在他的参与下,渐渐强盛起来的国家。他的朋友,更爱自己的国土、帝位、百姓、野心,以及太多太多的一切。
这个世界,有太多太多比纳兰玉更重要的人与事,于是,他所能做的,只是用他自己为筹码,炸死天下第一的高手,然后在身体灰飞烟灭,连碎片都找不回来之后,被国家追封为忠臣烈士。
宁昭唇角徐徐掠起一个笑容,淡漠的,不带丝毫欢娱的笑。
为了除掉那个人,为了把秦国最大的隐患就此清除,无论多么惨痛的牺牲都该是值得的吧!
他漠然低头,凝视那案前的画卷。
那样的雪衣风华,那样的一剑纵横。
这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此人不除,他旦夕难安。然而,布下千万重毒计,他却只能遥隔百里,静静等候消息。纵然整件事已然十拿九稳,他却连亲眼看到自己的布局获得成功的勇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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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怎样的一把剑,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令他身为一国之君,食不安,寝不宁,叫他手握天下重权,却连略略靠近那人的勇气都没有。
他沉默地把画卷举到眼前,与自己相比,那个人不善筹谋,不知决断,除勇武主力外,似是别无所长。然而,为什么无法鄙视他的无能,却在心深处暗暗羡慕那一剑纵横间,无对无匹的锋芒。
他慢慢把画卷放下,眼神再次望向极遥远极遥远的方向,在楚国京城的大猎仪式上,那个与他同样手掌一国权柄的楚国摄政王,到底是怎样才能做到,在邵可怕的寒剑威慑下,从容批阅国事奏章的?
心间略略浮起的悲凉黯淡,让他又是哑然一笑,没有那个人,也许他永远不会察觉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软弱、畏怯,以及残忍无情……闭上眼眸,隐痛的心头,时时在喊着两个名字,纳兰玉……安乐……
安乐回宫之事,他自是知晓,只是他要隐藏行踪,不肯泄露风声,所以假做不知,没有露面,任由皇太后与皇后处理。却哪里料得到,一夜之间,安乐竟能从太皇太后的宫中密道逃离出去。
至此已是追之莫及,虽然他已经及时采取了补救行动,但心中仍自忐忑,毕竟人算不如天算巧。安乐的回归,已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若再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似乎也并不是不可能的。
他徐徐睁眸,低声问:「安乐,还没有消息吗?」
「陛下,已经飞鸽传书皇陵附近的守军赶去公主必经之地拦截。按时间算,此时应该已经护送公主,踏上回京之路了。」
宁昭沉默不语,这些他又何尝不知,只是心头牵挂,便忍不住再三询问罢了。此时闻言只默默摇摇头,再不发一语,唯有遥望长天的寂寂眼眸才显露出他这一刻复杂无奈的心绪。
安乐,回来,你一定要安全地回来。
这一场关系整个秦国未来的围杀,禁不得任何意外,你也不能受任何伤害。
他徐徐伸手,抚在心口,感觉着那里的隐隐痛楚。
祖母的逝去再不能挽回,纳兰玉又被他亲手送向死地。
安乐,安乐……你绝不能有任何差池意外!
安乐没有听到遥遥皇宫里,兄长心底的祈求,她只是纵马飞驰,漠漠前路,皇陵遥遥,她只想尽快赶到自己至亲骨肉的身旁。
耳旁听得苏良的低喝:「出了什么事?」
她心头一惊,努力勒马,强撑着奔驰了一日一夜的疲惫身体,抬目向前望去。
前方宫道上一片狼籍,地上掉落的头盔护甲,上面斑斑点点全是血迹淋漓,散落的刀枪箭簇亦是不少。四周的大树上、碎石上,都有明显搏斗的痕迹,但却不见半个人影。
安乐心头也是一凉,喃喃重复道:「出了什么事?」
性德目光淡淡四下一扫:「这里前不久应该发生了一场战斗,战斗的一方是秦军,而且他们应该是战败方。」
苏良问:「这附近有秦军吗?」
安乐颤声道:「这里已经靠近皇陵了,按律普通百姓是不能出入居住的,只有皇陵外围的护军,或附近两三处关隘的守卫兵会出入,如果有人在这里攻击官兵,那……」她抬眼望向皇陵方向,俏脸已是煞白,猛的一鞭狠狠抽下,马儿吃痛,长嘶一声,放蹄奔跑。
性德与苏良都是一语不发,紧跟在她的身后。
皇陵是不是出事了?
这个念头让安乐快马加鞭,竭力赶路。眼看着皇陵遥遥在望,远方邵映亮整个暗夜的火把长龙,以及震天响的喊杀声,使得安乐一颗心直如火焚油煎一般。远处虽是凶险莫测,吉凶未卜,她却没有丝毫迟疑地继续催马。
但一旁性德忽的一探手,死死抓住她的马缰,止住她的马势,而苏良则催马上前几步,朗声大喝:「大秦安乐公主驾到,秦国将士不得无礼。」
所有的精锐队伍都在围杀卫孤辰,但为了防止有意外发生,皇陵四周,仍是密布了多层关卡,人人都受了严令,若有人靠近,一概格杀勿论。
遥见三匹马如飞而来,关卡的士兵早巳弓箭上弦,只待对方一进入射程,立时出手。乍听这一声惊雷之喝,怔愕之间,人人迟疑。两旁转眼亮起无数火光,一名将军自暗伏处站起来,藉着灯光仔细遥望。
这次奉命来围杀卫孤辰的都是禁军中最杰出的精锐部队,他们平时护卫王城,将领们也经常出入皇宫,确有不少人曾经见过安乐。此时细细一认,辨出确是安乐,心中极为震惊,忙上前施礼。
安乐疾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皇兄呢?」
在外围警备的,自然不是禁军的中心将领,又哪里知道事情究竟、计划细节,此时只是迷茫的说:「末将只是奉命在此守卫,无论皇陵里出了什么纷乱,也不得轻动,不能让任何外人进入。」
「那皇兄呢?」安乐再问:「他在不在里面?」
「陛下入皇陵守孝,一直没出来过……」
话音未落,安乐已是催马直往前闯。
那将领失声叫道:「公主!」
此时,安乐的马已冲到近前,将领待要去拦,马上公主一鞭挥下来,他不敢硬挡,只得退后,这一退之间,安乐的马已是飞驰而过。性德与苏良两骑并行,都紧跟在旁,自是一同过关。
那将领急得面红耳赤,跺足急呼:「公主!」同时连连传令:「快,拦下公主。」
他这令虽然传得很坚决,士兵们也都很听话地冲上去,但却根本无法完成任务。
安乐是个女子,身分又至为尊贵,这么多大男人,哪个不要命了,敢碰她一根手指头?她这么策马冲过来,你拦不能,挡不得,打不成,骂不行,要抓人?卑微的士兵,碰她一下,都是玷辱了金枝玉叶的死罪,又有哪个人会上前去找死?
所以挤到安乐面前的人虽有一大堆,到头来,却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她冲进去。
性德和苏良是沾足公主的光,紧跟在她身边,完完全全是横街直撞地住里去。
这一片混乱中,若是伤了安乐那还了得?
随着几个领军将官的大声呼喝,士兵们也四散奔走,大声呼号:「安乐公主驾到,休得误伤公主。」
如此一来,无形中也为安乐开了道。
安乐就这么一路冲过数道关卡,终于看到了前方纷乱的战场。
在四下把天空照得如同白画的火把中,广大的殿宇已成残迹。无数人奔走如飞,无数人张弓架箭,天地间,都是闪烁的寒芒,到处都响着嘶哑的呼喝。
然而,所有的声音,都掩于那呼啸的风声下,所有的光芒,都被那厉烈的光华所压制。
安乐无措地瞪大眼,她不敢相信这么强大的风声,只是剑啸,她不能置信,那灿烈得似能划开天地的光芒,竟是剑光。而更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眸的,是那执剑的人。
那哪里还是一个人,分明是九幽地府最恐怖的魔物降临人间。
森森的白骨、淋漓的血肉,犹自插着数把利箭的身体似乎每一处都在滴血,而整张脸除了一双眼睛,竟似再也不剩什么了。
这样诡异的影像已是看得人心胆皆寒,更何况只要那光华起处,便有无数断肢残躯飞到半空,只有一人,只得一剑,却让这漫天漫地,都似有遮天蔽日的血幕。数千精骑、无数高手,竟似谁也近不得那妖魔之身。
安乐惊恐得花容失色,却又在下一刻,心头猛然绷紧。
皇兄,皇兄在哪里?
她游目四望,惊慌而张惶。所有人都在围杀那个怪物,看不到有帝王的仪仗,看不到有高手精兵团团围护某个重要人物的迹象。
她的兄长在哪里?她的至亲在哪里?
遥望那已成残迹的宫殿,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色有多么惊慌无措。
如果是守孝的话,皇帝一定会在那里的。
心痛的感觉,让她忘了眼前的刀光剑影,忘了身前的凶险战场。
她只是奋力鞭马,往前冲去。
皇兄,皇兄,你在哪里?
她眼中只见到那座被战场隔开的残破宫殿,她看不见眼前的杀戮纷争,她甚至不再害怕那个无比恐怖的妖魔。她只想前进,她只想到冲到那里,在废墟中寻找她的亲人。
眼看着她已经接近战场,混战中的将士们早就听了后方的呼喝,也有不少禁军确实认得她,人人惊慌失措。
即使是最精锐善战的部队,也从没遇上过这种情形,近处的士兵,有的向左右飞快闪避,有的则冲上来试图阻拦。但安乐纵马极快,谁也不敢保证强行拦阻,会否让她落马受伤,迟疑之中,大多被她冲过。
远处的士兵,一时辨不清那些呼喝提醒到底是不是真的,但也都纷纷停手,不敢再射箭,唯恐误伤了她。
当然,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也会有失去准头的箭矢,或是被震飞的刀剑,以及杀得红了眼,完全收势不住的士兵,这一切随时都会伤到安乐。
但安乐身旁有苏良和性德尽力相护。苏良一把剑迅快无比,任何有可能伤到安乐的利器都被他拨开挡住。性德身处乱军之中,整个战场的每一分变化都尽在他眼底,由他在前方巧妙地引导,让安乐避过很多危险,也让士兵们无法及时拦阻安乐,竟真的引着安乐,一步步往战局中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