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远征

按照地宫的传统,勇士远征前有一项叫作“戴玉”的仪式,就是由勇士至亲的女人将一块圆玉带到他的脖子上,保佑征人一路平安。给勇士戴玉的女子通常是勇士的妻子、未婚妻或情人,如果没有,则由勇士族人选出一个姑娘为勇士戴玉。当然凡是給勇士戴过玉的女子就对勇士负有责任,要是那名勇士没能活着回来:是勇士的妻子,则须终身守寡;若是未婚妻或情人,则须为勇士服孝三年;即使是选出的与勇士素不相识的姑娘,也须为勇士守身三年,就是三年不许说媒、出嫁。

十名勇士站成一排,其中一位是上次征战后回来的勇士之一,是这次行动的队长,名叫苗卓,之前负责训练他们,脸上有两块疤痕,不知是被什么所伤,只有他的夫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来了。另外九人都是本次选出的勇士,都还很年轻,连同陈阳在内,有四人已经成婚,都还没有孩子,另外四人都是他们的未婚妻或恋人来送他们,地宫里崇尚自由婚恋,所以每一对夫妻、恋人都是情深义重,现在一对对眼神相望着,满是依依惜别之情。只有陈阳身旁的黑林特殊些,他今年才有十六岁,既没成婚,也没情人,长得憨厚健壮,对于眼前的仪式,他感觉挺有趣,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站在他面前的姑娘与他年龄相仿,见他神情殊少庄重,微微皱了皱眉头。姑娘将一块圆玉郑重地系到他的脖子上后,黑林笑着跟她说:“阿姐,要是这次我没能回来,阿姐不必为我守身。”姑娘微微一笑道:“想得美!”便转过身去,末了回过头来,轻声道:“我叫含香,希望你能够回来。”“哎——含香姐!”

除了这十个女子,整个***里几乎万人空巷,都来为他们的勇士送行,几个族长向着周围的人骄傲地称道:看见没有,那个年轻人是我们族的,好小子!

樊馨将盘中的圆玉捧在胸前良久,才小心地为陈阳系上,低声道:“这块玉原是狗儿送给我的,现在让它伴着你远行,就像是樊儿永远地陪伴在你的身边……”在队长苗卓的旁边,站着石昂,莫逑紧紧地抓着他的手,痴情地望着他道:“你一定要平安回来!”石昂神情坚毅,一字一顿道:“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这时,十个女子缓缓退到一块平地上,在勇士面前不约而同地跳起送行的舞,她们唱道:

君提吴钩剑 策马出雄关

漫漫远征路 不畏千万难

小妹有痴心 盼君早回还

赠君无暇玉 乞愿多平安

君心似我心 我心随君去

君死我亦死 永远相依伴

“壮士归来——护我家邦——”这时一个苍凉的声音在仪式台上响起,像是一个无形的号令,长号、鼓点一齐在人群中炸响。在密集的鼓点、号角声中,十名勇士背负弓弩,挎上长剑,翻身上马,穿过夹道相送的人群,向城外而去,不多时,他们便与来自长平城和永昌城的勇士在城门前汇合,汇聚成一支十六骑的马队。最后十六名勇士一齐回马向身后的人群道别,他们就要踏上漆黑漫漫的征程,迎接他们的将是血与火的洗礼。

一个女子奋力挤上前来,是莫逑,她从怀中取出一支短笛,跪坐下身来,一言不发,吹起一支雄浑悲壮的曲子。陈阳听得她的笛曲,暗暗心惊,他想不到一个弱女子竟能够吹出这样气势磅礴的笛曲来。此刻苗卓起了个头,勇士们一起唱起古老悲凉的征歌:

意气昂扬 谁家儿郎

默默相送 谁家姑娘

壮士远征 一去不返

姑娘柔情 莫再想望

护我家邦 纵横万里

何惧身死 埋骨四方

埋骨四方 魂归故乡

魂归故乡 护我家邦

勇士们唱着征歌渐渐行远了,人群渐渐散了,只有那十个女子依然驻在原地,久久地相望着,樊馨上前去小心地将莫逑扶起,发现她的嘴角已吹出血来,望着暗沉沉的远方,谁能够不暗暗担心呢。

直到城外已经空无一人,连樊馨她们也都回去为自己的男人默默祈祷了,在外城城楼角上依然站着一个人,流萤。流萤身为玉子,不能够亲自为陈阳送行,只能远远地站在城楼上看着他,看着地宫的勇士们远去了。面对空旷暗沉的远处,她轻轻哼起一支歌来:“夜深了,风起了,萤石孤单沉睡了;酒尽了,话别了,行人渐渐走远了。小妹哭着送哥走,阿哥一走不回头,骏马颠沛吴越剑,漫漫征途儿女泪。我有痴心待君还,君还当过万重山……多保重,两心安,多少话儿是牵绊……”

樊馨走到半途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细腻缠绵的埙声,不觉稍稍停下了脚步,心想又是哪个女子忍不住别离之情呢,这埙声吹得真好啊,樊馨忍不住流下泪来。

陈阳他们默然走了半日后,下马休息,苗卓小心地清点了各马匹物资。十六个人,三十二匹马,每人两匹,一匹载人,一匹驮物。看来这次真的是要大干一场了,每匹驮物资的马上除了有一名勇士数月之粮,还有成捆的箭矢,猛火油等作战物资。

论行军打仗,来自永昌卫城的范勇、殷山、姜万夫要在行一些,来自长平要塞的乐玉、马昭、元遥也不弱,而***的九名勇士项威、许越、孟云、华湛青、司马信、穆天奇、黑林、石昂和陈阳他们纵然身体素质一点不差,却基本上没有真正打仗的概念,这无疑是相当危险的。队长苗卓将队伍分成三个小组,每组五人,任命永昌城的范勇、殷山、姜万夫为组长。陈阳所在的组归姜万夫带领,其他三人是黑林、司马信和元遥。因为大家知道苗卓是上次远征九死一生的人物,所以对他的安排都没有异议,除了陈阳组的司马信起先似乎很不愿意被分在这个组里,几次要求调换,都被苗卓否决了。

苗卓看着这些刚与爱人分离后一脸沉重的汉子,脸上的肌肉不自禁地抽动起来。陈阳隔着衣甲紧握着胸前的圆玉,再次想起了他的馨儿,突然感到怀中似乎还有一个物事,取出来一看,是一条漂亮的手链,手链上缠着的红绳就像女儿家的牵挂,他想起这条手链是红儿一直戴在手腕上的,不禁微微一笑,原来这是红儿在抱着他的时候解在他的怀中的。其他的汉子这时候也大都在睹物思人,显得垂头丧气。苗卓冷不丁地拿马鞭狠抽了人群中间的石块两下,刺耳的声响让沉思中的汉子们一脸惊愕。苗卓粗厉地叫喊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儿女情长!从现在起,忘了你们的姑娘吧,忘了你们是谁,如果你们想活着回去,从现在开始,你们都得听我的,完全听我的,清楚了没有!现在把不要的东西全都放到备用的马上去,每人随身携带七天的粮食,我们要全速前进!”

等一切布置妥当,苗卓果断加快了行军速度,彻底打断这些年轻人的念想,领着队伍在原野间奔驰起来,地宫里的人都有一双极明亮的眼睛,在这显得暗沉的天宇下,也能够驾马全速前行,陈阳的眼睛经过了流萤的治疗后,几乎拥有了其他勇士同样敏锐的视力,持续的飞速奔驰下他一点也不感到乏力,反而精力十足,一股野性冲荡着他的胸怀。

这样一连奔驰了三四天,除了必要的休息,其他的时间他们都是在不停地赶路。沿途一个人影也没有,等到行进到第五天的样子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些村庄,他们到了地宫的流放之地了。这里的人大都是犯事后被集中押解至此的,久而久之,惺惺惜惺惺,他们在这里组成了家庭,后来又组建了村庄,蛮荒的边疆之地一度出现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只是由于不时遭到来自南方枯木森林的猛兽、野人的袭击,这里的生活才一直不太平。

当勇士们的马队驶近村庄时,看到他们的边区人们无不远远地叩拜,在他们穿过其中的一座小村庄时,村前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向他们挥着手,但多数勇士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很多村民争先上前来捧着吃的、喝的招待他们,但都被苗卓挥剑驱散了。在苗卓等勇士的心目中,这些人都是流放之民,是罪犯,作为地宫里高贵的勇士,他们瞧不起这些人,对他们心存戒备,他们宁可露宿野外,也不会到村庄里面去住。他们来这里作战,很难说是为了保护这些村民及村民的家园,他们更多的是为了荣誉而战。

村民却不这么认为,每当有来自远方母地的勇士在这里浴血奋战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边疆都能相安无事,而且这些远方的勇士对村民,对他们的家园多数情况下都是秋毫不犯,这些都是他们所深深感激的。更重要的是,每每一队勇士进入枯木森林后,回来的常常只有数人,并且人人带伤,这让他们不得不感动,他们把勇士视为当地的守护神。他们曾向勇士们献上美酒、佳肴,向勇士们献上年轻的女子,但都被一一回绝。

苗卓像上次一样,不打算进入村庄,但他还是命石昂、范勇请来了当地的一个村长,向他询问了一些具体情况。据村长交代,那些凶残的野人总是驱使着猛兽袭击他们的村庄,村里的男人虽然能够抵抗住野人的攻击,却对付不了野人们圈养的猛兽。每当野人大举来袭时,他们只能够远远地躲开它们,任它们将村庄抢掠一空。村长请苗卓带勇士们进村居住,并问他们有什么需求。苗卓想了想,说道:“我们休整两天就会进入枯木森林,按照惯例,要是我们进入枯木森林后半个月还没有回来,麻烦你代我们给***带个信去。”村长眼中噙着泪花,点头答应了,环望苗卓身后的勇士,见他们都还这样年轻。

枯木森林是地宫南疆的天然边界,没有人知道它有多大,当年地宫的开拓者们到达枯木森林后就再也没能前进一步。这个森林看起来无边无际,置身其中极易迷途,而且森林里多有凶残的野人、猛兽。那些开拓者曾几次尝试着穿过枯木森林都无果而终,结果这座森林成了地宫南疆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后来森林之畔又成了惩罚罪人的流放之地,因为犯人们休想在这里逃出地宫。地宫里的树木都是聚集生长,它们甚至并不能称作是传统意义上的树,所有的树木基本上没有叶子,根系却异常发达,看起来就类似枯木。当然也许到现在,地宫里很少有人能够说明为什么它叫枯木森林了。

在这休整的两天里,勇士们难得有机会坐下来说说话。在陈阳组里,姜万夫虽然是组长,却一点没有架子,反而十分健谈,他跟组员讲起地海上的情形,讲起他和其他士兵乘着小船在地海上巡视,头上飞的全是硕大的翼兽、海鸟,冷不防就有鸟粪砸在你的头上,来之前,他刚好抓到一只全身羽毛雪白的海鸟,很漂亮,送给他的心上人,请她喂养,他说等他回去,那只鸟也许就能够下蛋了。

陈阳笑了笑,接着听元遥讲起长平要塞的情形。元遥说,长平很冷,出门时人都裹得像个棉球似的,长平四周都是山,长平城本身也就是建在山上,满山都是厚厚的积雪,一片白茫茫的天地,有时一阵风吹来,那些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城中,就像下雪一样。远远望去,长平要塞就是一座白色的城堡,与周围的雪景浑然一体。

黑林听得入神,讲得也起劲,果然就是个孩子。只有司马信一直无话,神情冷漠,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大家以为他在为接下来的战斗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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