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日闲谈之际,王公问道:“贵乡有乡绅富珍卿者,先生必然知道!”我一听,马上问道:“老先生何以问及?”
王公道:“是学生敝同年,且意气相投,颇称莫逆。可惜遭了意外之祸,远戍边方,止有妾生一子尚幼,相传此子被家人拐遁,未知真伪。
“后来刘太监必要追究此子,连累山东抚院,也是敝同年,为此事降调了。通行严缉,此子终无下落,先生系同乡,定知其详。”
我叹口气道:“晚生深切知爱,不敢不以实情相告,其实就是家岳。”王公愕然道:“是令岳么?这又奇了!但学生颇知富年兄家事,他止有一位令爱,令坦却姓唐;
“并无第二位令爱,怎么先生又说是他令坦?”我起身作一揖,道:“晚生一向见欺,多有获罪!晚生就是唐寅。”
王公连忙答礼道:“一向失敬了,请问为何改姓更名,而得至江右?此处又该称唐寅了?”
我便将丈人宠用刁奴,赌气出门,后在山东探信,遭沈姓欲害,亏了尚义救脱,并遇屈渊引至吕家,前后说了一遍。
王公道:“原来有许多周折,那姓沈的与先生有何仇恨?我说:“与之素昧平生,至今不解其故。如今带在此这个人就是尚义,当时初到吕家不好说,所以权认主仆耳。”
王公道:“不意小人中乃有此仗义之流!但可知令舅果然何在?”我说:“晚生离家,在家岳遭变之前,总此事一些不知”。
王公道:“以故人之婿,而适成知己,正恨相逢之晚。但先生离家既久,前程必然弃了?”我说道:“一青衿耳,何足重轻。”
王公感叹道:“以先生之才,取功名如拾芥,幸遇学生,当助一臂。明年正值乡试,当与先生援例北雍,方可入场,倘得着鞭,岂不为国家添一栋梁。但刘瑾尚在,还须按广姓隐名,不可不虑。”我听他这样说,连连称谢不已。
在王公这里,倏忽过了新年灯节,却早二月初旬,王公收拾盘缠,纳监之费,三百余金,催促我北上。
说道:“先生此去,还该韬藏真姓,不可为人物色。到京后,当替修静养,奋志图南。学生在署,伫听佳音,以慰所望!”
我说道:“谨领清诲,以老先生相爱之情,何以为报!”当日王公设席相饯。席间,口占一绝,以勉励我。诗云:
莺花三月赴间关,柳满河堤翠满山,
金阙好将经济展,青春毋使布衣还。
我连忙起谢,亦口占一绝,以表示敬意:
百感难忘独是君,相逢意气快如云。
最怜南浦伤心句,岂羡相如檄蜀文。
是夕,我们宾主尽欢而散。
次日,束装已毕,王公道:“学生有一小仆王彩,在礼部当书辨,住在礼部前。今带一谕帖去,纳监事俱托他料理。”
我接了谕帖,遂辞别王公,带了尚义起身。王公亲送登舟,分别回署。我亦即开船。本船是衙门差船,敢不小心,竟由水路进京。
一路晓行夜宿,行够两月,已抵通州。搬上行李,打发船回,遂雇了牲口进京。入得城中,看帝都之处,另有一番气象,自然比众不同。但见:
凤阁楼台认帝乡,千门万户竞趋跄,
西风淅淅炎凉地,裘马翩翩势利场。
应有消魂嗟落魄,自多入彀羡登堂,
相看不解罗浮梦,一任悲歌一任忙。
我在顺城门外,寻了下处。次日即到礼部前,寻着了王管家,将王公的谕帖付他。王管家看了,说道:“相公不消费心,一应事皆是小人去料理便了。”
我称谢道:“如此极感!”别了回寓。次日将纳监之费,交把王管家了,果然一月之内,将纳监事,措置得停停当当。
到监之后,只是在寓读书,以候场期。但在京中,听得遍处皆说刘瑾专权坏法,横行朝野。缙绅大臣,不收其荼毒。因而就有这些谄媚逢迎的,认乾儿拜义父,争趋其门。
我听了这些事情,不禁愤愤道:“满朝臣宰,无非爱身家,惜功名,所以箝口结舌,并无忠烈之肠,为此养成奸党之势。
“可惜我一介书生,徒有忠义之心,不能除奸讨恶,若有寸进,岂忍坐视乎!”一腔怒气,但也只是私自感愤。
再过几时,看看场期近了,到了八月初七日,王管家替我在城里寻了小下处,带了尚义入城进场。三场毕后,自觉得意,出城候榜。
隔了几日,即是放榜日期,报录的满城纷纷不绝。幸喜我高高的中了第三名经魁,报到下处。王管家闻知,就来叫喜,打发报录的。鹿鸣宴罢,参座师,拜同年,忙个不了。
即于报上寄书,达知王公。匆匆过了残冬,时日如梭,又早是会试日期,随众进场。且喜场事毕,又高高中了第五名进士,等得殿试,殿了二甲第一,选入词林。
尚义喜个不了,道:“今日方是苦尽甘来!”我说道:“雅感王公成就,实出足下之赐。不然,残喘已毙奸徒之手,岂望中科、中甲乎!以此言之,足下之恩,图报难尽。”
尚义道:“终久还是老爷福大,自然人算计不倒的!”此时就有同年送长班来,收了一介,又有不要身价,情愿投充管家的,反央了情,纷纷荐来。
我想起刁仁,就笑道:“当奴仆是最下之事,他不图身价,反请人说合,意欲何为?其心可知!不过欲仗人主之势,狐假虎威,欺亲友、压乡里,招摇闯祸,无事兴波。
“若一朝势败,彼又别图新主,重复鸱张。总之,此辈以卖身为生涯,视投主作居停,那里有个赤心为主之奴!况我是清苦衙门,不但我用不着他,只怕他在此也无味!”
遂一概不收。因托王管家访那老实的,用价买了一个家人,姓张名成,一个小厮,姓萧名珍儿。此时我突然间想起了富小姐,并岳父夫妇,意欲结假,亲往陕西。
正在踌蹰,适值王公升了刑部左侍郎,我免不得要候他一会,因而把结假的事担搁了。过了几时,王公到京,相见时,彼此称贺,共述久阔之怀。
我即与王公商议,给假之事,请王公撺掇。次日,我具疏,不想朝廷不准,没奈何,只得在京供职。意欲打发人去,奈身畔无可去之人,心中甚是委决不下。
就在这时,朝廷出了大事:有个言官戴锐,见刘瑾威权日炽,一时触愤,便狠狠参了他一本。刘瑾大怒,欲置极刑。
王公主持正义,即具疏申救,然而却没有得到好结果。后来上头批下旨意:戴铣正法,王守仁廷杖一百,谪贬龙场驿。
杖讫,即令起身。此时王公的同年好友,畏惧刘瑾,无敢相送者,我想,王公既是我的好友,又是知遇之恩的恩人。别人不送,我岂能不懂得礼数?于是独自与尚义送王公出城,并在城外置酒酌别。
王公谢我道:“承先生不惜功名,挺身相救,得留残喘。倘此去死于沟壑,有生之年,皆先生所赐。”
我马上说道:“老先生何出此言,意气两字,正在吾辈。况晚〔生〕与老先生之谊,又出寻常,岂惜此一官乎!
“但恨巨奸当道,举朝侧目,无敢触其鳞者。晚生虽不才,不日当特疏疼陈,劾其奸状,倘有诛戮,拼此微躯,以报圣朝也!”
王公劝我道:“先生新进,而怀此忠君爱国之心,学生辈所不及也。善自为之!”两人说一回,饮一回,说到激烈之处,不觉愤然起来。
王公因受杖后,身体狼狈,不能久叙,遂叮咛作别,洒泪分袂。我回到宅里,次日即草成奏章参劾刘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