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的春风还吹不到西域,去年冬天,囤积在敦煌的米面粮油,不仅仅有官仓的军需用度,还有大量商号商帮的民仓。
此间境况,和西域其余诸地大不相同,敦煌是唯一一个,民仓规模和数量,都远远超过官仓的地方。
随后沿着图伦碛南一直向西,陆续都有各大商号的据点,主持巡查工作的,正是郭孝恪。
“将军,且末、于阗、碛南,三城都没有放粮。”
粮食有没有?有的。
但是,程处弼严令麾下校尉及各粮官,一颗粮食都不允许在冬季流出。按照随军文书的估算,图伦碛各地的粮食,支撑到春天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粮种也差不多就要消耗干净。
去年突厥吐屯的最后一波疯狂,加上几番作战,基本耗尽了民间的最后一点潜力。此时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图伦碛南边的诸国遗民是“揭竿而起”还是“逃难而出”。
只要再加把力,这些人就一定没有活路,要么造反,要么逃命。
但是程处弼并没有继续压榨,这些人就处于一种惊慌却又心存侥幸的复杂心态中。
“噢?”
郭孝恪将脸上的口罩解下,哈了一口气,白雾滚滚,不远处的雪山还能看到青色的山体,剩下的,由远及近,一片苍茫的白,让人分不清方向。
“看来,咱们的程司马,是要榨干这些人啊。”
只是稍微想了想,郭孝恪就明白了程处弼的路数,作为沙场“老卒”,郭孝恪可以说是见多识广。
“将军?何出此言?程司马不是连‘强征’都没有发动吗?去年到现在,也就是在碛南西北修了两个寨子。”
“呵。”
郭孝恪笑了笑,拍了拍打着响鼻的战马,“朱俱波、于阗等遗民,一个冬天,应该就能把家底全部吃空。程处弼既然没有放粮,那么,为了粮食,为了活命,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原本不敢不愿的事情,做起来也没什么不敢不愿的。”
“将军的意思是……程司马要让这些遗民做马前卒?”
“不错。”
点了点头,郭孝恪看着西方,手中的马鞭卷成一个圆圈,遥遥一指,“疏勒乃是西域大国,却又恭谦事突厥。如今图伦碛以南,尽数落入我军手中。只要再打下疏勒,图伦碛南北相连,不过是指日可待。”
这是贞观朝的战略目标,也是政治目标,恢复汉时旧土,才能更加让“贞观”实至名归。
“疏勒国之地,确实肥沃。”随行校尉也是感慨,“下走在敦煌听华润号、西秦社的人说起过,那地界若是治水得当,养活百几十万丁口不成问题。原本下走也是不信的,这疏勒周遭,拢共有没有二十万丁口都是两说。不过既然程司马敢于再战,必是有成算把握。”
敦煌这里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就是军头们作战,真正的好处,不是朝廷那点米面粮油还有贴补,或者说西军独有的那点军饷。
而是经略一地之后的庞大产业,地皮、田产、房屋、牲口、子女、河流、矿石甚至是一个山洞里的蝙蝠粪便……都能折算成开元通宝或者华润银元。
前几年只有唐人在狂欢,这两年,连波斯胡商,只要能跟唐军通关系的,都能带着一大笔弗林国的金币,跑来“赎买”、“关扑”。
且末军本身并不经商,但是他们的“战利品”,变卖给“友商”,根本不算什么大问题。至于“友商”非常感动,跑来“劳军”,动不动就是突厥敦马、金山追风,那是别人阔绰有钱任性,拦不住啊。
和辽东驻军需要自带马匹甚至弓箭不同,商旅凑钱“劳军”,然后不小心把碛南诸城驻军武装到牙齿,那都是“军民鱼水情”的典范,别人是学不来的。
军队经商?不存在的。
“要说田地肥沃,还是天竺更胜。只是难以经略,便是成功,怕也是尾大不掉。”
郭孝恪说罢,觉得这事情也是无趣,便又道,“入春西域多半还要来一场大雪,你若要累积战功,最好早些和且末城的安菩商量。如果某所料不差,程处弼动手,应该就快了。”
“莫非又要重启旧年之法?”
“既然突厥不擅雪战,我军又有后勤之利,自然是以我之长击彼之短。长安酒肆所谓‘一招鲜’,亦是这等道理。”
“说来这中原棉布、河套毛毡、荆楚罐头,当真是利器。”
“我军有此补给,尚且要冻死人,突厥若非嫡系,只怕是死伤惨重。”郭孝恪看了看天头,“于阗君臣皆入长安,若是你能跟着程处弼让疏勒君臣也去长安,公侯在望啊。”
“是!”
话音刚落,原本还好好的天气,突然就骤冷起来,雪山之间飘来的云彩,逐渐遮掩着天空,不多时,雪花飘散,竟是下起了春雪。
嘎吱嘎吱嘎吱……
碛南城内,鲸油燃烧的气味,弥散在方正的大厅中。
一群壮汉正满手是油地抓着餐盘中的羊排,肉香四溢,却是有人连骨头都嚼了个稀巴烂。
中间的首座,程处弼低头狼吞虎咽,同样在那里疯狂地撕扯着肉骨。而案桌前面,匍匐着两个衣衫有些破败的胡人。
说是胡人,但还能依稀地看到汉人的形貌,只是眼窝要深一些。
啪。
一根肉骨头扔了出去,就这么掉在那两个胡人跟前。
“赏你们的。”
砰!
其中一人瞬间将另外一人砸翻,然后捡起肉骨头狂啃,上面的劲道羊肉,扑鼻的香气,让他满口是肉的同时,竟然感动的眼泪流了出来。
程处弼哈哈大笑,然后站了起来,一边走一边笑看着他们:“这么说,你们想要为大唐效死?”
“是!是!回大人的话!是!是!我们……”
“好!”
双目圆睁的程处弼狞笑了一声,“好啊!”
“像你们这样忠心的人,已经不多了。”
程处弼一脸感慨的模样,然后一脚踩在刚才被同伴打翻在地的那个胡人,使得那胡人既不敢也不能动弹。
“只是,就算我相信了你们的忠心,相信了你们的诚意,可是某的将士,却未必相信啊……”
双手伸展,四方,皆是埋头吃肉喝酒的唐军,这些人虽然听见了程处弼的话,却依然专心吃喝,不曾去理会程处弼和两个胡人。
“还、还请大人明示……”
“明示。”程处弼念叨着这两个字,然后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竟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某想起了当年的一段故事,若是尔等效仿,某就答应。”
“谢大人!谢大人!”
嘴里咬着肉,那胡人赶紧跪地磕头,说不出的喜悦。
几日后,碛南都尉程处弼在碛南州的府邸外,一群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胡人,竟是纷纷在程府之外,将衣衫脱去,像拴马桩一样,就这么立定在雪地之中,任由天空中的雪花,不断地飘落,不断地化开,不断地结冰……
“程门立雪?!”
敦煌城内,突然听说了这么一件事情,那些个老兵自然是叫好羡慕,而听闻此事的恬然文士,则是勃然大怒。
“士可杀不可辱!程司马此举有辱中国威严!”
“士?!你他娘的有种再说一遍!”
“放肆!”
敦煌的争吵不算什么,但是事情传到长安后,当年知道“程立雪门”故事的人,纷纷表示,程司马年少时尚且能立在张江汉的雪门之外,乃是一桩美谈。如今新附之民效仿故事愿为驱策,又有何妨?
“还真他妈来一遭‘程门立雪’啊。”
远在武汉的老张,当时就懵逼了。
卧槽你这让子孙后代怎么办?还能不能好好的玩游戏了?一桩美好的典故被毁的有点过分啊。
当然了,老张万万没想到的是,事情不但毁成语,还毁不少人的人生啊。
新附“立雪”民团,他妈的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