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的性子总是这样不疾不徐,不过他对秦少游,只怕也未必有什么好印象。
事实上,狄仁杰是个很守旧的人,而且他是蒙受高宗的信重而提拔上来的,对李氏多有偏爱,而秦少游的立场嘛,却是不好说。
不过很明显,这位新任的副宰相似乎也没有因此对秦少游没有太多恶感,随口和秦少游寒暄,多半也只是试探一下秦少游的斤两而已。
秦少游心里了然,坐在他对面的,乃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名人……不过人就是如此,起初见武则天的时候,秦少游真是既激动又紧张,到后来接触了上官婉儿、太平公主,乃至于武承嗣、李隆基这些人,便已麻木了,他已融入了这个时代,看到的是有血有肉的人,因而也就晓得,大家都是有鼻子有眼睛而已,激动什么,崇敬……那不过是个笑话,他的心情出奇的平静,淡定从容地跟狄仁杰说着话:“狄公谬赞,下官如今是戴罪之臣,生死未卜,身陷囹圄之中,哪里当得起狄公的看重,下官汗颜之至。”
“身陷囹圄之中,朝夕不保……”狄仁杰似笑非笑地喃喃一句:“是吗?”他深深地看了秦少游一眼,似乎这一双浑浊不明的眸子,想要洞悉秦少游拘谨背后的心思,良久,他叹口气道:“俊秀之才,岂可以一时而论,秦都尉,你好生保重吧。”
秦少游知道自己该走了,作揖行了个礼,告辞出去,随后被差役们押解回监。
只是这中堂里,却依旧还是灯火通明。
柳县令看了案子大致有了个着落,大抵报上去,都是张易之理亏一些,不过这和他无关。自己的恩府只需要秉公而断就好了。他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睡了个好觉,这件事也就完了,接下来,就是他和狄公之间的师徒互动,说不准这一次,自己终可以借助这位恩府,扶摇直上也未可知。
这倒不是柳县令贪慕什么权威,但凡是出来做官的,哪一个不希望自己能够高升?他柳元芳如此。狄仁杰难道又不是如此?
可是柳县令却发现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
这个简单的公案告一段落后,自己的这位恩府非但没有松一口气,也没有去歇息的意思,反而是端坐在案牍后,沉吟不语。
你说这个时候,是人都想打盹了,可是狄仁杰却偏不,他似乎很精神,似乎遇到了很大的难题。他的眼眸忽明忽暗,却又不露声色,在这烛影下,他如坐定的老僧。似在参禅,却又似动了入凡的心思。
狄仁杰不走,柳元芳当然不敢走。
狄仁杰不说话,柳元芳自也不好说话。
于是场面僵住了。
柳元芳心里不由觉得很是诧异。按理来说,这件事大致已有了眉目,只需要把供状收集起来。还原了事情的真相,作为钦差的狄仁杰上奏疏一份,下一句定案的结语,这件事也就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可是偏偏,狄仁杰比之前的轻松却多了几分凝重,这种凝重,远远超出了这件事的本身,按理……不该如此的。
柳元芳心里不由嘀咕,越感这位恩府有些高深莫测。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外头已有更夫敲着梆子,唱着夜半三更的话语。
中堂之内,除了冉冉的烛火,没有一丁点的声音。
转眼……竟是过了一个多时辰。
柳元芳已是昏昏欲睡了,可是他不敢睡,强忍着在此作陪。
这个时候,狄仁杰突然道:“拿供状来,给老夫一观。”
那在墙角几乎要趴在案牍上酣睡的书吏迷迷糊糊地听到动静,却不敢怠慢,忙是收拾了口供,呈上了狄仁杰的案牍。
柳元芳伸长脖子去看狄仁杰,却见狄仁杰的脸色虽是平静,可是在这平静的背后似是有什么踟蹰不决的事,这让他更加大惑不解,按理来说,这不该是如此啊,事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倒是这时候,狄仁杰开始移了案牍上的油灯,对照着口供,开始细细琢磨起来,他看得很认真,似乎每一个字都在咀嚼,宛如方才的对话成了天家的旨意,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需认真地去揣度和参透。
这一看,竟是不知不觉地又是一个多时辰过去。
雄鸡打鸣,天竟亮了。
堂堂副宰相,如今万众瞩目的狄仁杰,居然就在此对着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案子,只单看着口供,就足足看了一宿。
当第一缕的晨曦已洒落进来,这温暖的光线让本就昏昏欲睡的柳元芳,更是叫苦不迭。
终于,狄仁杰开口了。
他将供状放到了一边,道:“元芳,这个案子,你怎么看?”
柳元芳被狄仁杰的话一刺激,终于还是打起了精神,忙是道:“学生以为……已经结束了。”
狄仁杰淡淡地道:“哦?”
柳元芳接着道:“就是已经结束了,无论是都尉秦少游,还是少卿张易之,固然他们确实都是不容小觑的人物,可是下官却以为,对狄公来说,这已经结束了。”
“是吗?”狄仁杰哂然一笑,却不予置评,他目光幽幽,却落在那一盏孤灯上,看着那已奄奄一息的火焰,他缓缓地道:“那么,老夫该立即入宫,向陛下陈明案情。”
柳元芳显出了几分关心之色,道:“狄公,可要注意身体,身子骨要紧啊,何不先在后衙稍作歇息,午时入宫不迟。”
狄仁杰已是站起,正要动身,可是他拿着口供踱了几步,身躯却是一震,慢悠悠地道:“元芳,老夫久不在洛阳,却是不知临淄王近来如何?”
“啊……”柳元芳想不到狄仁杰这个时候,突然问起临淄王的消息,不由微微一愣。
狄仁杰又是哂然一笑,道:“罢了,你不必答。”他居然又重新坐回了原位,把供状打开:“老夫还要想一想,再想一想。”
柳元芳已被折腾得哭笑不得,这位恩府还实在让人猜不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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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一宿未睡,可是秦少游一晚上却睡得很香,他在这儿已经住习惯了,东西两间厢房,中间一个小厅,起来之后,洗漱一番,便和外头看守的小吏打声招呼,那小吏也和他熟稔了,居然能和他说笑几句,紧接着,县里的一个老书吏就会来,带着棋盘,跑来和秦少游对弈。
没办法,这个鬼地方什么都好,就是淡出个鸟来,秦少游闹了几下,县衙为了哄住他,就不得不不断地满足秦少游的胃口了。
比如秦少游想下棋,于是一位县衙里的专业型选手就来了。
这老书吏号称是县中国手,端的是厉害无比,而唐时的围棋规则和后世有又不同,好不容易,秦少游大致明白了规则,可是水平嘛,只能哈哈。
不过闲着也是闲着,天天被一个县衙里的国手来虐几把,似乎也不算太惨淡的人生,毕竟后世的秦少游就很喜欢竞技类的游戏,比如撸啊撸之类,虽是喜欢,却总被队友痛骂小学生和死不悔改的猪队友,秦少游早已习惯了被人狂虐。
这老书吏笑呵呵地来了之后,也不和秦少游客气,大抵是因为秦少游比较随和,其实也没什么驸马都尉的样子,他第一句话便是劈头盖脸地道:“某还有公务,休要啰嗦,你要自取其辱,却也莫要耽搁了时间。”
秦少游自是要放几句狂言:“老匹夫安敢辱我,且看我杀你片甲不留。”
于是乎,大眼瞪小眼,杀气弥漫起来,把棋盘一摆,你来我往的落子,不出三十合,秦少游败象已露,这老书吏便禁不住得意洋洋地捻着稀松的长须道:“秦都尉,识时务者为俊杰呀。”
秦少游只是咬牙切齿地看着棋盘,不肯罢休。
老书吏倒是气定神闲,以至于心思都不放在棋上了,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道:“狄公在县里一直坐到正午,这才打道回府,说来奇怪,按理这个时候,理应上书结案的,再或者入宫讲明案情,可是最后……狄公却说此案还有几处疑窦之处,要从长计议,我家使君反是有些急了,却又不知狄公的心思,虽是一宿未睡,可现在还在长吁短叹呢。”
秦少游笑了一声:“呵呵……”,眼眸依然盯着棋盘,似在纠结着该如何落子。
老书吏不由道:“秦都尉,你该落子了。”
“我再想想。”
“好罢,秦都尉,说你谁不去招惹,为何你要招惹那张六郎,他们呀,可不是好惹的,固然这一次,你平白打了人,而且有狄公公公断,自是无妨,可是往后嘛,嗯……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