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舒饶有兴趣地看着龙朔,见龙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脸上笑意更深,代替龙朔讲下去:“只是龙护法乃非常男子,被强压着头喝水的事从未做过,对不对?”
龙朔一愣,这个晏舒,长着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
“所以,龙护法是问了自己的心,才打算答应这桩婚事的,对不对?”晏舒再问一句,眼里略带了一丝戏谑之意,像一位亲切诙谐的长辈,看着自己钟爱的晚辈。
龙朔脸上又开始升温,龙翼训练出来的那份从容、沉稳、冷静,好像在刹那间被晏舒击得粉碎。心里的震动久久不息,这个晏舒,难怪皇上如此器重他,就凭他这份识人心的力量,就非泛泛之辈可比。当初选择站在皇上一边,如果没有个人原因,纯粹从政治角度来说,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押对了宝。
与他接触至今,他从他眼里看到一份洞明、一份了解、一份尊重,竟让他心里隐隐升起知己之感。若他真的成为自己岳父,这翁婿之间倒堪比父子了。父子……心里像有一道电流袭过,尖锐的痛楚带来近乎麻痹的感觉。错误的出生,错误的父子关系,连他带给自己的那点温情都是错误的,所有的错误都在母亲与弟弟的被害中凝聚、升温,燃烧起来,将自己连皮带骨都烧成灰烬。
“郡王,我……”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本来就不善言词的人,现在愈发困窘。
晏舒善解人意地摆摆手:“龙护法不想回答,我就不问了。反正我这当爹的只想让女儿幸福,只是……”他正色地看着龙朔,“我是武人,不在乎什么世俗礼法,所以跟龙护法直言不讳。但这绝不表示我家女儿嫁不出去了……”
龙朔腾地站起来:“郡王何出此言?在下本是江湖出身,江湖儿女更不拘小节。郡王抬爱,龙朔感激在心。可龙朔更在乎的是对郡主的感受,郡主温柔娴静、不染纤尘,她让龙朔……觉得安心。”
萧潼听得大喜,向龙朔挤了挤眼睛,扮出一个调皮的笑脸。萧然似乎也明白了什么,笑嘻嘻地看着龙朔,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
客厅里响起晏舒爽朗、愉快的笑声:“好,好,果然是有缘人。”
午后下起了雨,萧潼兄弟俩本来要随晏舒到城中转转,被雨滞留,便坐在房中翻阅起渤海郡的地志。这时候龙朔走了进来,对萧潼道:“臣已表明心迹,大皇子该放心了?”
“嗯?”萧潼纳闷地看着龙朔,“是你的终身大事,我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不,臣表达得不好……”龙朔有些尴尬,“臣的意思是,以后请两位皇子容臣随身扈从,臣职责在身……”
萧潼笑道:“你是龙翼的护法,又不是皇宫侍卫,哪有职责保护我们?这段时间你正好与凭栏郡主多亲近亲近。”
“男女授受不亲,臣不能辱没了凭栏郡主的名声。”
“哈,刚还说自己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怎么转眼就在我面前说起世俗礼法来?师父,你可真是前后言行不一致哦。”萧潼斜睨着龙朔,嘴角翘起。一旁萧然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们,捂着嘴偷笑。
龙朔更加窘迫,想自己比萧潼大了十一岁,反被这小小少年打趣。这家伙,一张嘴原来这么厉害。“臣……臣是想,出门在外,皇上委以重任,臣自当保护两位皇子,不能擅离左右。何况…….”龙朔觉得自己措词艰难,“何况臣本不懂风花雪月……”
“是不会谈情说爱吧?”萧潼挑了挑眉,满脸促狭的笑容。萧然憋着笑,憋得浑身抽搐,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龙朔一头黑线,这两小家伙,一出门就没个皇子的样,尽拿自己打趣。
“不会谈情说爱,所以我才给你制造机会,让你好好学习,师父,你可一定要好好把握哦。”萧潼收起笑容,认认真真地道,“父皇命你来渤海郡,主要的任务是解决你与凭栏郡主的事,其次才是保护我和然儿。师父你可不要本末倒置,否则,回去父皇追问起来,父皇可是会责罚我的。你忍心看我受责么?我到底是你徒弟啊。”说到最后一句,声音竟带了点撒娇的味道。
龙朔哭笑不得,他觉得自己笨极了,大了十一岁的人,偏偏拿这位十岁的男孩没办法。萧潼,他真的很像他父亲,小小年纪就头脑清楚、思维敏捷、言词犀利,各种角色的转换自然流畅,简直让人无懈可击。而他最厉害的一招,莫过于在自己面前撒娇了。为什么,眼前这对兄弟,虽然完全不同,却都会让自己忍不住想起玦儿?是不是,因为他们对自己有着一样的真心?
这次萧然已憋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笑得前仰后合:“龙护法,你害羞起来……真的很好看。快去吧,快去吧,花落画屏、檐鸣细雨,此刻景致最佳,快去找凭栏郡主吧。”
龙朔与萧潼一起怔住。萧潼指着弟弟:“然儿你……你不是不懂风情么?”
萧然笑得人畜无害:“以前只是看到诗词中那些句子,可只觉得词句甚妙,不懂个中滋味。现在龙护法在然儿面前言传身教,然儿自然慢慢领悟了。”
龙朔张口结舌,萧潼嘴角抽搐。而害两人变得僵硬的那位从椅子上跳下来,蹬蹬蹬跑到门外,伸手去接檐下滴落的雨珠。隔了会儿又奔进来:“龙护法,龙护法,我听到郡主在弹琴,她琴声中幽思绵绵,想必在召唤你了,你去看看她吧。”
龙朔暗道,原来这最小的小家伙最会作媒……
萱儿撑着雨伞出现在门口:“两位殿下,可否借龙护法离开一会儿?”
萧潼捅捅龙朔:“青鸟来了,你快去吧。”
龙朔狼狈不堪,又不好说什么,向萧潼、萧然拱了拱手,便跟着萱儿走了。萧潼在他身后露出欣慰的笑容,却听走廊那端传来呼喝的声音,扭头一看,自家宝贝弟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根树枝,正站在走廊尽头,舞得呼呼生风。
“看来这热乎劲不会减少,只会升温啊。”萧潼一声叹息。
晏凭栏的小院里种了几株疏落的花木,放了几块或精致或奇峻的岩石,风吹过,廊下的几串铃铛发出细碎悦耳的声音。而晏凭栏正对着门口弹琴,琴声如流水,不见滞涩,却节奏酣畅、明快,从琴声便可听出弹琴者此刻愉悦的心情。
见龙朔进来,晏凭栏停了手,站起身:“龙……龙朔,你来了。”
龙朔,不是龙公子。这称呼令龙朔心头一动,细细品味,竟觉得特别亲切。他大步走上来:“郡主,你找我?”
“可不可以换个称呼?”晏凭栏微笑,“就像我家人一样,叫我凭栏吧。”
家人么?看来晏凭栏已经知道他在她父亲面前说的话。家人,这两个字又令龙朔胸口涌过熟悉的钝痛。家人,是不是从此自己会拥有另外几个家人了?这,是命中注定的吧?梅疏影,从此再无瓜葛了……
“凭栏,你有事?”
萱儿在龙朔身后挥了挥拳头,表示愤慨,这什么姑爷啊,笨得连话都不会说。郡主找他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谈情说爱嘛!真是个木头!不过这木头,似乎府里人都喜欢他呢。真是奇怪,真是缘分。
“我只是听爹说了……想对你说,不要轻易下决定,这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
“傻姑娘。”龙朔心里一阵柔软,“是你挑的我,你对自己没自信?”
晏凭栏震了震,抬起睫毛,默默看着龙朔。目光清明,再也没有初见那夜恍惚、迷茫的表情,低低地道:“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可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你难道不担心什么?”
“我一定会设法让你恢复记忆的,只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相处,是不是?”龙朔微微一笑,“你能看到我的画像就有熟悉感,而我见你也有特别的感觉,这只能证明一样,是上天安排我们在一起的,那我又为何要拒绝?”
晏凭栏狠狠瞪了萱儿一眼,萱儿吐吐舌头,扮个鬼脸,那样子好像在说:“我给你当红娘还不好?”
院门外,一名打伞的粉衣女子退后两步,唇边露出满意的笑容,喃喃低语:“龙朔,姐夫,我终于成全你和姐姐了。兜兜转转,你们注定要走到一起的。我,也可以安心了…….”
她转身缓缓离去,一个背影安详中透出几分孤寂。
经不住萧潼“威逼利诱”,接下去的几天,龙朔仍然留在府中,没有随两位皇子同行。他与晏凭栏姐妹还有王妃都越来越熟悉,一家人身上流露的亲情令他渐渐有了上瘾的感觉。虽然话不多,虽然脸上的表情仍然平静、淡漠,可他的内心越来越软化。
皇宫中,萧衍拿着萧潼写来的信,对龙清啸呵呵笑道:“龙卿家,看来你家宝贝徒弟很善于钓女孩子的心,才去了不过几日,瞧,潼儿都写信来说他与郡主发展神速,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看来不需要朕指婚,他俩就已经缘定三生了。”
龙清啸有些错愕,但随即开心地笑起来。朔儿终于想通了?这真是天大的好事,我就算退隐江湖,也可以安心了。
“你这当师父的看来要开始准备聘礼了。”萧衍道,“朕打算马上着手,为龙小卿家建一座郡马府,就当是朕送他的贺礼吧。”
“这,这贺礼未免太贵重了。”
“哪里哪里,龙小卿家为朕做了件大好事,朕赏赐他一座府邸算什么?”
龙清啸心头一动。
“你想想,渤海郡王是朕的左膀右臂,为朕登上王位立下不可磨灭的功劳,朕成全他一桩心事,既是对他的报答,也是笼络臣心,更令朕过了一把月老瘾,这岂非是三全其美?还有,龙翼是皇家组织,渤海郡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至关重要。这两家联姻,岂非是朕内外紧密结合,不可分割?”
龙清啸暗道,皇帝真是君心似海,深不可测。“只是,如果朔儿不同意,皇上会治他欺君之罪么?”
萧衍斜了龙清啸一眼,果然还是问出这句话来了,护犊的家伙。
“朕会小小惩戒他一下,但不会要了他的命。毕竟,龙翼是朕的内脏,朕失了臂膀可以继续活着,失了内脏,也许就一命呜呼了。”
龙清啸一阵感动。
圣旨到郡王府时,正是萧潼他们准备启程回京的前一天。宣诏的公公尖着嗓音向晏舒、龙朔道喜:“恭喜郡王,恭喜龙护法。皇上皇恩浩荡,钦点鸳鸯,这是百年难遇的殊荣。皇上已下旨,在京城择风水宝地,为龙护法建郡马府。一旦府成,立刻便可迎娶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