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发觉楚轻侯和平常的神情不一样,虽然看起来还是那副淡漠出尘的神仙样子,可德庆帝却发现他眼底似乎带着一抹冷意,整个人少了几分恭敬,多了一丝疏离。
“楚卿……想告诉朕什么?”心头微凛,德庆帝声音微弱,却越发想知道原因。
“这件事,要从十六年前说起。”
楚轻侯视线移开,没有再看德庆帝,透过长生殿中袅袅升腾的龙涎香,他的声音透着一股悠远飘忽,犹如打开了回忆的大门:“陛下还记得护国医神苍暮景吗?现在算起来,他已经去世十六年零五个月又十七天了……”
“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顿时察觉到了什么,德庆帝心头一沉。
没有理会他,楚轻侯自顾自说道:“十六年前,东秦和北越交战,那场旷世难遇的战争持续了一年多,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若非在危急时候苍神医挺身而出,主动奔赴战场,只怕仅仅是那场疫病,就会让东秦直接覆灭。”
“如此劳苦功高,为民为君,可回到东秦还不到半年,苍神医就去世了。外界传闻他是心力交瘁而亡,可我自然明白,依照苍神医的医术和他的年龄和身体状况,他是绝对不可能心力交瘁而亡的……”
轻轻的瞥了脸色已经开始发白的德庆帝一眼,楚轻侯淡淡的道:“陛下,当年苍神医和你可是至交,他的情况你应该最了解,我想问问陛下,苍神医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你……你……”眼中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德庆帝颤声道:“究竟是什么人?”
“他是楚轻侯,怎么,陛下不认得他了?”一旁,唐溪出声道,一边看着这个已经濒临死亡的帝王。
无论是楚轻侯还是她,到了他弥留之际才来说这件事,已经算是够仁慈了。
如今,整个东秦基本已经掌握在方濯尘手中,德庆帝虽然还没有死,但已经没有了丝毫权利,终日缠绵病榻,被病痛折磨。即便他们不说,他也顶多再活半月,除非有长生丹能够逆天续命。
只可惜,唯一一颗长生丹已经被楚轻侯炼制成了毒药,而且已经没了。如今的德庆帝想要继续活命,不过是妄想。
在他死之前,这些事终究是要让德庆帝知道的,这算是对他们所做的一切画上句号,也让德庆帝明白,他曾经做过的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如今不过是报应罢了。
“陛下身体虚弱,已经活不到半月了,楚轻侯要说的事很重要,若是陛下不能静心平和,只怕是没精力听完的。”
微微一笑,唐溪脸上带着冷漠的笑意,仿若冰霜:“听不完就可惜了,陛下也不想做个糊涂鬼吧?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曾经的大皇子方凌玄明明没有逼宫造反,更没有在温泉山庄藏匿军械,为何会被你亲眼发现,因而杀了他呢?”
“还有,五皇子真的是陛下你的亲骨肉,姚贵妃也没有背叛你,更没有淫、乱宫闱。若非陛下对他起了猜忌之心,五皇子是绝对不会谋逆篡位,不会想要杀了你这个父皇的。”
“这么多事,难道陛下一点都不好奇吗?”
越听越心寒,浑身冰冷,德庆帝不可置信的看着唐溪,又看了看面色淡然的楚轻侯,双唇哆嗦,忍不住大声呼叫起来,声音却细弱蚊蝇:“来人……来人……”
“陛下不用叫了,不会有人来的。”
站在床榻前,唐溪想起失去的父母,心头仅剩那点对德庆帝现状的怜悯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他造成这般痛苦可怜的状况,一切都是早就注定了的,那些被他狠心杀害,冤死的人不计其数,若是再让他活下去,那才是对其他人的残忍,对自己的残忍!
“你就安安静静的听着吧,这些事终究是要让你知道的,要不然我们做这些,岂不是白费劲了。”
“嗬嗬……”德庆帝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眼珠子鼓的老圆,几乎凸了出来,他竭力想要伸手去抓唐溪,可那双已经犹如干柴的手臂半点力气都没有,不过才探出被子不到一尺的距离,就再也抬不高了。
即便唐溪和楚轻侯还没有说出来,德庆帝也隐约猜到了。
原本苍暮景就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即便他已经死了十多年,却仿佛无时无刻都还在他身边。
有时候他会恍然想起,勃然大怒,不杀几个人根本控制不了这种从心里冒
出的恐惧。有时候夜半惊醒,依旧是梦到了那个人,德庆帝怎么也无法摆脱他,那个人和他不过十多年的交情,却犹如藤蔓相缠,根本无法分开。
他在内疚吗,他在害怕吗?
绝对不会承认的!他怎么会怕一个臣子?苍暮景是臣,他是君,即便他要他死,他也必须照办,否则就是抗旨,死罪!
可是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杀了苍暮景,为什么始终摆脱不了他的阴影?即便是到了现在,十多年后的今天,依旧会冒出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来对他说当年苍暮景的事?
为什么?唐溪和楚轻侯……他们和苍暮景到底什么关系?
德庆帝想不出,猜不到,只觉得一颗心犹如沉到了水底,没有丝毫希望。他死定了!
“陛下即便不说,我也知道,苍神医是被你下令杀的。”
一袭白衣,楚轻侯坐在床榻前,唇角扬起一抹冷意,淡淡道:“身为影焰的创始人,掌管着全东秦最大的私人情报组织,手握最大的宝泰钱庄全国一百三十多加分店,富可敌国,本身还是特殊医道天赋的人,身手出神入化……这样一个人,陛下,若不是身为帝王和知己的你对他下手,你以为他会心力交瘁而亡吗?”
“不过陛下为什么要杀苍神医,我也知道。”
“当年陛下不过还是七位皇子中的一个,而且是最不受先帝喜欢的,若非偶然结识了苍神医,怎么会有陛下登上帝位的一天?当然,那个时候的陛下还不像现在这般心狠冷酷,残忍无情,更不会动不动就杀人泄愤,猜忌众人。”
“你在苍神医面前,表现出来的仅仅是个郁郁寡欢不得志,却胸有大报复大作为的一个仁心皇子。你每晚对他倾诉自己的理想、目标,诉说以后东秦的繁华,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呵呵,苍神医竟然被你的花言巧语所打动,引为知己,最终决心帮你。”
“所以你很快崛起,开始在先帝面前崭露头角,逐渐进入了权力的中心,甚至最后先帝让你亲自挂帅,平定某些小部落的叛乱。苍神医一次次救你,你也越发依赖他,以至于到了后来,你开始发现若没有他,你几乎是束手无策,寸步难行。”
不徐不疾,即便是说着当年苍暮景亲笔留下的记载,楚轻侯心中百感交集,但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出来。
看着他平静的外表,唐溪却知道,只怕此时此刻的楚轻侯,心中犹如在滴血,和她一般!
她那个父亲,如此天纵奇才,光风霁月,几乎是集所有人最好的优点于一身,而偏偏少了一样,太过信任人!
嗯,也不是!那是因为父亲视德庆帝如知己,想着若是天下能够有他这样一个兢兢业业的帝王,东秦的百姓定然会过上好日子。即便他后来或许已经发现了,察觉了,他也依旧没有改变心意。
“自从苍神医以一己之力攻克北越,你对他的忌惮就越发深厚,对不对?所以你才会在狄啸康对你进言时,毫不犹豫的就选择了相信。即便你明知道苍神医绝对不会背叛东秦,更不会勾结守格族,但却依旧让他最信任的弟子铁翼去执行你的命令——杀他!”
完全没有想到当年的事竟然被楚轻侯揭露了出来,这些一直埋藏在德庆帝心底深处,已经藏了十几年的秘密,几乎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就这么堂而皇之,娓娓而谈的说了出来。
“你……你究竟……究竟是他……”
“现在还猜不到我是苍神医的什么人吗?”楚轻侯微微一笑,如雪玉般清冷,俊逸的面容上却始终冷漠而带着杀意:“其实不管我是不是他的什么人,我也看不惯你的所作所为,即便是为了溪儿,我也依旧会继续这么做。”
似乎没想到连唐溪都牵扯上了苍暮景,德庆帝震惊的看了一眼唐溪,后者冷然道:“陛下不用猜了,你绝对猜不到我的身份,不过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让你知道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和楚轻侯并肩而立,唐溪启唇道:“陛下,你听清楚了,你信任了十多年的楚轻侯,就是苍神医除了铁翼之外,最后一个弟子。而我,就是苍神医和守格族圣女伊苏琳的女儿……”
“无论是方凌玄逼宫谋逆,还是方哲耀的事,包括现在的太子殿下顺利登位,这一切都有我们的参与,陛下,你一定想不到吧?这其中,有的是误会,有的是顺水推舟,就比
如这次太子殿下御驾亲征,他带上了铁翼前往。表面上是为了贴身保护,但他一定会在适合时候,让铁翼死在战场上,这是他答应我们的必须条件。”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轻侯当初给你炼制的那一枚长生丹被赵吟澈抢走,其实,若非当初是我们告诉了他护送路线,赵吟澈也不至于能够顺利抢到。而连他也不会知道,自己抢的不过是一枚带毒的丹药,现在南魏和东秦反目开战,就是因为赵吟澈服了毒丹而亡的结果。”
“当然,若非需要方濯尘掌握军权,我们也不至于这般浪费一枚逆天之物了。”没有再看德庆帝,唐溪视线仿佛穿越了时光,透着一股缥缈,“只不过,希望我们不会如我爹一般,看错了方濯尘。”
浑身一震,德庆帝眼珠子几乎凸了出来,口中不停的发出‘嗬嗬’的声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后他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一条口涎从他唇边无意识的流了出来,眼中再无一丝光彩。
只看了他一眼,唐溪就知道德庆帝已经不行了。
遭受太过强烈的刺激,他本就奄奄一息,哪里还承受的住?
“他不行了。”唐溪淡淡的道。
“一切都结束了,”楚轻侯起身,朝她伸手,“走吧,溪儿,我们离开这里。”
……
六个月之后,郡主府再次迎来了一件大喜事。
林氏顺利产下一个儿子,唐俊卿终于有了自己的亲骨肉,唐溪也多了一个弟弟。
“弟弟真可爱,皮肤白,睫毛长,长大一定是美男子。”唐溪坐在床边笑道,伸手逗弄着才刚刚睁开的小婴儿。
林氏依旧躺在床上,经过了七八天的调养,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脸上多了几分红晕,依旧娇美动人,越发多了一股成熟女人的妩媚。她看着唐俊卿,柔声道:“老爷,想好儿子的名字了吗?”
唐俊卿满脸喜色,只是有些黑眼圈,显然为了给儿子起个好名字,已经几天没有睡好了。他一边搓手一边在房中来回踱步:“想好了,想好了,夫人,你说叫光耀还是天达?”
唐光耀?唐天达?
唐溪忍不住撇了撇嘴,她这个爹爹,起名有够难听。而且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他对这个儿子包含了何等期许。
不等她反对,林氏已经蹙眉道:“不好,这两个名字都不好听,我看还是叫贤风或者乐之的好。轻侯,你说哪个好听?”
楚轻侯还没开口,就听远山在门口道:“老爷夫人,小姐姑爷,皇上派人送贺礼来了。”
一众人去前厅接旨,来的依旧是刘泰。即便德庆帝归天,新帝登基,这位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刘公公,依旧荣宠不断。
先朝唐溪和楚轻侯一笑,而后才冲着唐俊卿拱了拱手,念了圣旨之后,刘泰指着身后宫人捧着的一大堆礼物笑道:“遥乐侯夫人大喜,陛下派人送来贺礼,顺便请遥乐侯和夫人参加下月的寿宴。”
唐俊卿代林氏谢恩后,刘泰又寒暄了几句,这才离开。
“溪儿,你和轻侯……当真不去了?”回房和林氏说了之后,唐俊卿看着越发亭亭玉立的女儿,忍不住伤感起来:“要不等过了端午再走?”
林氏强颜欢笑道:“算了,女儿大了,总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我也相信轻侯一定会照顾好溪儿的。老爷,我们已经留他们大半年了,也该让溪儿去看看自己亲娘了。”
守格族,那是唐溪生母伊苏琳长大的地方。
已经过了这么久,是应该去看看了。
唐溪朝楚轻侯相视一笑,他们已经说好,以后就定居在那里,因为那是她爹和娘相识的地方。
……
一月后,东秦边境。
密林,清幽宜人,丝毫看不到烈火焚烧的痕迹,十多年过去,这里依旧是当初郁郁葱葱,人迹罕至的模样。
恍然间,两个人影在繁茂的树木间闪过,片刻就消失在林中,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山顶上,望着下方一片洁白的云海,唐溪握着楚轻侯的手,静静的靠在他肩头。
——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