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小段回到房间,见小鬼缩成一团,脸色红得可怕,他暗道不妙,一摸他的额头,心头咯噔一声,扯开嗓子就喊,“老顾,快去请大夫!”
看到小包昨天的惨状,老顾早就为他揪着心,一听此话,一溜烟就跑上街请了大夫来,这边小段也没闲着,为他冰敷擦洗,又源源不断注入内力,好歹让他的热度先降下来。大夫把脉一搭,轻车熟路开了几味药,老顾把药煎好端来,喂药又成了问题。小段早已做惯了,长袍一掀跳到床上,把他抱在怀里,嘴对嘴一点点哺下去,喂到半途,小包慢慢睁开眼睛,泪水断线般滚落,大张着嘴,大口大口把药喝完。
等老顾把碗拿走,小包轻轻往他怀里缩了缩,嘴角扯出一个弧度,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小段,我……能喂饱你,你不能……离开我……”
“别说了,我永远不会离开!”小段哽咽着,几乎把他勒进胸膛。
小包仍然微笑着,慢慢闭上眼睛,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话来,“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害怕,怕醒来就看不到你,或者……永远都不醒来……”最后那个字,已消失在他轻微的呼吸声里。
小段早已泪流满面,死死咬着下唇,才能不让嚎啕声冲出喉咙。
小包这一觉竟睡到第二天上午,不但叫不醒,连药都喂不进,小段衣不解带地守在旁边,不厌其烦地一口口喂药喂汤,在他下巴垫上厚厚的帕子,湿了就换,换了继续再喂,还一遍遍用药汤为他擦身子,等好不容易烧退了些,小包一张脸已有些脱形。老顾心疼不已,赶去皇宫找罗三,看他能不能想想办法。
中午时分,一行人急匆匆赶到包府,不但罗三来了,玉风带着陈太医也来了,陈太医二话不说,翻过他的身体在大椎一针刺下,又在曲池、合谷、少商一一下针,最后一针落在人中穴处,一边运针一边在十宣处点刺,等微微见血珠时,小包轻轻呻吟一声,终于醒转。
众人欣喜若狂,小段和玉风交换一个眼色,一前一后出来,都在古槐下长身而立,良久,小段沉声道:“《南国桥梁录》已写到一半,我只记录了比较有代表性的桥梁。我父亲曾说过,修建桥梁一定要因地制宜,因时制宜,长的桥梁往往采用多孔形式,但是桥墩多,不利于舟船航行和洪水宣泄,桥墩长期受水流冲击侵蚀,天长日久也容易坍塌。南国多雨,父亲在桥上建篷以遮蔽风雨,多汛期,父亲便在桥的大拱两肩各设小拱,既减轻桥身重量,利于宣泄洪水,又节省石料。父亲在南国的深山里见过许多以竹、藤、和铁绳做索为桥的方法,那些地方水流湍急,无法筑墩建桥,所以,我想黑水上游的水流很急处也能用这个办法。白水是翡翠王朝最主要的水运通道,一定要用单孔,不在河心立墩,木材多的太平渡建木桥,石材充裕的春风渡建石桥,这样工匠也能就地募集,节省了人力物力。
玉风眉头紧蹙,不住颔首,“请问我昨天命人送来的地图在哪里?”
小段二话不说,抬腿就走,玉风连忙跟上,两人走到书房,小段想起那晚的激情,心头一热,脚步顿了顿,玉风连忙收脚,刚想开口询问,小段已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玉风从一堆书籍里找出地图,指着黑水上游的巴山城道:“前朝已派人在此勘测,巴山城是进入黑水上游蜀州的要道,自古以来,蜀州百姓要出山都要先到巴城,然后沿着巴山山脉的崇山峻岭穿行,到达中游的铜城坐船去各地。我派去的蜀州刺史日夜兼程,竟花了一个半月才到底巴城,其他普通百姓的辛苦可想而知,所以,要修桥,我想就从此处修起!”
小段沉吟半晌,也不答话,只高高拱手,玉风二话不说,拱手高举,郑重道:“拜托了!”
两人坐定,按照地图上的标记,一处处地方分析讨论,黑水中游多木材,可以用木构桥梁,白水流域则应多用石材,玉风看到桌上的图解,微微一笑,“这肯定是那懒鬼昨天的成绩,连字都不肯多写一个,真拿他没办法!”
他想起小包在自己身边那些日子,整天吃喝打混,他一走就缩在龙椅上睡懒觉偷东西吃,每每让他恼恨不已,也发作不得。这样的日子,却让他无比轻松欢喜,也许,他再也不会再遇到这样的人,有着世间最真的性情,让人忘记众多纷繁芜杂,每日笑着醒。
小段见他看着那图解突然沉默下来,脸色忽晴忽阴,一瞬间又换成满脸柔情,心头酸痛,倒也不去戳破,书房静得只剩下翻书的沙沙声和沉重的呼吸声,良久,玉风抬头,用力把嘴角弯出一个弧度,“恭喜你们,我要亲自为你们主婚!只是,男子成亲不合礼制,为我朝繁荣计,不能大肆宣扬,只能委屈你们两个了!”
小段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没想到这年轻君王有如此胸襟,他只觉得心中所有的郁结都烟消云散,长身而起,掀衣跪倒,朗声道:“皇上,段某当全力以赴,为翡翠王朝百姓排忧解难,为子孙后世造福!”
玉风慌忙把他扶起,呵呵笑道:“还请不要责怪我出此下策才是!”
小段赧然道:“不敢不敢,请皇上在府上喝杯薄酒如何,段某跟皇上边喝边详谈!”
“求之不得!”玉风仰天大笑,拉着他起来,疾步走出书房。
小院中很快布置好桌椅,玉风命人从宫中拿来天上人间,两人相对而坐,边喝边聊,敞开胸怀后,两人才发觉如此投契,小段从小受的是君王的教育,自然雄韬大略,虚怀若谷,只不过和小包生活在一起后,看清了帝王之家的虚伪,宁可做个平凡人,和小包相知相爱,携手一生。
除开建桥事宜,两人天文地理无所不谈,很快,拿来的两大壶酒全喝得底朝天。玉风啧啧称叹,没想到小段还有如此海量,他立刻命人搬一坛来,小段也无二话,酒来了照喝不误。菜已经换过第三次时,太阳已落山,沉沉夜幕铺天盖地而来,玉风多年来第一次喝得如此尽兴,竟不肯搬进屋中,叫人在古槐和屋檐下挂上许多灯笼,把个小院照得如白昼一般。
小包早已写信回去,说明要同小段成亲,包不平和包夫人早已得知小段对儿子的心意,小包体弱多病,想来也只有他能如此尽心卫护他一生,而且小包对他的情意明眼人一看便知,只怕拆散两人会后果堪虞,两人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听之任之。
包不平夫妇年老体迈,无法长途跋涉而来,要他不要大肆宣扬,成亲后回去一趟,在家里办两桌酒席,算正式在族人面前确定两人的关系。
得到皇上的认可,小段事不宜迟,第二天就把生活在蜜罐里的吕欢喜和贾雍容请来,采买了两套现成的吉服,只不过由于没人愿意穿新娘服,吉服最后成了摆设。
新人在包府摆了简单的酒席,请了最亲近之人来喝喜酒。皇上又来到包府,亲自为两对新人证婚,并各赐了一对紫玉鸳鸯。小包把小段的名分一定,所有乱七八糟的心事都清理个一干二净,从此心无旁骛地画他的图。吕欢喜听说小包的艰巨任务,自然不好打扰,有了皇上撑腰,大摇大摆住到贾雍容家,两人在京城里玩了个痛快才回去。
五天后的早晨,小包带着一大堆图解进宫了,同时进宫的,还有一身锦衣,喜气洋洋的小段。
玉风便衣相迎,亲自把两人引至御书房,宾主就座后,小包献宝似地把图解拿出来,又拿出翡翠王朝地图,比着玉风标记出的几处一一对应叙述,“皇上,你看这里,巴山城与对面的万城虽只有黑水之隔,但巴山地势险峻,水流湍急,修桥似乎不太可能,但听闻巴山有悬棺之说,如果派人在两岸岩壁上开凿出洞眼,以巨木作墩,形成支撑,再在岸边分别建造堡垒,以坚固的堡垒为据,一层层向中间叠加木头,如果还不行,中间就铺上受力小的竹缆,这样肯定能行的!”
他满脸兴奋,微微扬着下巴,得意地看着两人,似乎在等待表扬的孩童。两人同时出手,把目标都定向他的头,一人中途转向,拍了拍他的肩膀。
拍他肩膀的玉风沉吟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能儿戏,你把图一一绘出,不要偷懒,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你的鬼画符。你标清楚所有细节,等工匠来了我们再一起商谈具体的方案,甄选出最合适的。到时候你要以大局为重,不能随心所欲,靠天马行空的想象是不能成事的!”
小包一张笑脸顿时垮了下来,小段嘿嘿直笑,“别灰心,你的想法还是可行的,我们回家再慢慢研究!”
小包翻翻白眼,恹恹地趴在案几上,两人也不管他,小段开始向玉风讲解《南国桥梁录》的内容。小包顿觉被人冷落,又见两人的头凑在一起,你说我笑,亲密无间,心头酸溜溜的,突然一拍案几,大喝一声,“媳妇,我腰痛!”
原来,自从小包大病一场,小段再不敢乱来,没想到小色鬼这些天身体养得太好,欲火憋不住了,昨天晚上发了疯,死气白赖地爬到他身上,把他吃了个骨头渣都不剩。谁知他乐极生悲,动作太猛,把自己腰给闪了,害得小段按摩了一夜才好,小段被他气得无话可说,憋了一早上没理他。
看着小段阴晴不定的脸色,玉风不动声色,暗想,不知现在笑场的话结果会如何,不过想归想,为了某人的脸面考虑,他只咳了两声,对脸色憋得通红的罗三道:“快去请御医!”
小段瓮声瓮气道:“不用了!”把手往那边一伸,“过来一起听!”
小包当然立刻不痛了,笑眯眯地一蹦三尺高,两下就跳到他怀里,玉关聪明地不出声,一本正经听小段解释。
许久,小段把书交到玉风手里,趁着他转身放好,凑在小包耳边恶狠狠道:“不准叫我媳妇,小心我杀了你!”
小包缩缩脖子,笑得无比灿烂,“你难道忘了,你已经是我名正言顺的……”
小段气得两眼发黑,两根手指已招呼到他细细的脖子。
小包闪身躲在玉风身后,谄媚地笑道:“皇上,看在我做事这么卖力,那个漂亮的大珠子就赏给我吧!”
玉风脸色突然涨得通红,恶狠狠盯了小段一眼,小段微微一笑,对他比出一个请的姿势。玉风冷冷一笑,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手里多了根树枝。小包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他劈头盖脸一顿好打,玉风理智风度全无,嗷嗷怪叫,“这个是镇国之宝,你竟敢跟我开口要……你缠了三天,我才舍得给你那个玉如意,你懂不懂,那是我母亲的遗物,你竟敢随手给了侍卫……陈太医的胡子留了几十年,每天用油保养,梳得一丝不苟,你竟一手就拔了一半,又随便给了别人……我忍了你好久,今天不教训教训你难消我心头之气!”
傍晚,可怜的小包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拉着小段的袖子,一路抽抽答答回来,老顾刚想去安慰两句,被小段的冷眼一扫,只能乖乖地保持缄默,跑进厨房准备饭菜热水。小段把袖子一卷,径直迈进书房,对着翡翠王朝地图反复思索,一边从那堆典籍中找出相关的资料,比对着记录下来。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他的心情突然晴朗,这小鬼蹑手蹑脚过来,肯定又想吓唬他,他干脆把书收拾好,有他闹腾他再有定力也没辙,更何况小鬼今天还受了那天大的委屈。
门开了一个小缝,接着,一个小脑袋瓜塞了进来,那脸上泪痕未干,如果不是姹紫嫣红的痕迹,真有些梨花带雨的味道,那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见他目光炯炯正看着,小鬼竟露出一丝羞赧之色,恶声恶气道:“你闭上眼!”
小段学着他的样子,把下巴一抬,轻哼了一声,装模作样看起书来。小包没辙了,只好一点点把身子挤进来,看到他的打扮,小段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他身上赫然穿着一件……新娘子的吉服!
小段惊喜交加,猛地起身,向他遥遥伸出双臂,小包却一步都没挪,羞得头都不敢抬,飞快地绕着手指,轻声道:“你如果不喜欢穿这衣服,那我穿给你看也行,反正我们已经成亲了,你是我媳妇……“他突然抬起头,哽咽道:“不过,我是一家之主,你以后要听我的!还有,有人欺负我你不能袖手旁观!”
绕了半天,原来还是为了这茬,小段笑得肠子打结,干脆把手收回,欣赏起他美丽的新娘装束。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小包脸上如开了染坊,连手脚都没处摆了,恼羞成怒,大喝一声,“看够了没有!”开始手忙脚乱解除这可笑的束缚。小段见好就收,连忙为他把衣服脱下。小包瞥见他弯弯的眼角嘴角,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抡起小拳头噼里啪啦一通乱揍,口里还念念有词,“我看你还敢见死不救,我看你还敢跟那个大骗子亲热,我看你敢不让我拉你的手……”
小段微笑着把他拥在怀中,小包的委屈终于得诉,又哭得稀里哗啦,“媳妇,我被打得好惨啊……”
小段日以继夜地赶工,终于把《南国桥梁录》完成。与此同时,他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给南国皇帝也就是他的三叔,恳请用已故太子段碧树之子的名义,重金募集能工巧匠。
在翡翠王朝,玉风做好决定,立刻命各州县把工匠名册上呈,由董沧海统一管理调度,董沧海给看中的人选一一发出求贤书,由玉风亲笔朱批,盖上翡翠王朝国玺大印。求贤书中说明事情的始末,许以重金厚禄相聘。各地工匠感动不已,无不响应,玉风命各地州县提供车马饮食,把众人全部接到京城,并命各地用心照顾其家人,如有怠慢,严惩不殆。
一项项策令下来,不止是工匠,天下百姓皆为之动容,众人纷纷献计献策,仅蜀州刺史一人就收到陈情书上万,陈情书有的说明巴山城的采药捷径,有的详细说明山中的毒物,有的要为修建桥梁之事开山劈石,有的则把祖传蛇药送来,并自荐要做随行的郎中。
至于南国方面,听说是段玉麒出面招募,受其父重恩的工匠们纷纷出山,很快集合在南国京城,玉风派驻南国使节亲自迎接招待,并亲自护送北上翡翠王朝,并拨专款由专人管理照顾工匠们在南国的父母妻儿,让他们无后顾之忧。工匠们感其诚心,竟不顾护送使节的一日行九小时,按正常时辰歇宿的命令,催促使节日夜兼程赶路,到达翡翠王朝都城太平时,预定时间仅用了一半而已。
一个月后,三千南国和翡翠王朝的能工巧匠齐聚京城,此时,水利监察特使包小拯已带领助手董沧海和郭子达大人连同一批先头部队已达巴山城。那日,巴山父老倾城相迎,迎接队伍连绵几十里,鞭炮钟鼓唢呐齐鸣,欢呼声惊天动地。众人深受感动,连一路嬉闹不停的小包也整理官服,戴好官帽,正襟危坐于马车之上,频频对巴山父老作长揖,感激大家的热情之余,他只觉得身上的担子更重,如果没修好这座桥,他真是愧对所有人。
面对这样热情的百姓,小段真有些后悔自己的自私,当初父亲致力钻研桥梁技术,不就是为了让百姓能少受些苦,让子孙后代多享些福,而他竟为了一己私心推脱,想起此地百姓出门一趟要在山林里穿行一个多月,半路上被猛兽咬死无数,他怎么能坦然接受这份厚意。
众人各有心事,且马上就表现出来,刚在巴山城县衙放好行李,小包按捺不住,立刻拿出地图,命当地向导带他上黑水边察看,董沧海连包袱都没来得及放就跟上他们三人,很快,一队三十五人一个不落地全部出动,跟向导循着黑水岸边走了一遭。前朝勘测结果是准备在黑水岸的老虎口架桥,这里两岸距离最近,却是水势凶猛如虎。到了老虎口,小包早就吓得心惊胆寒,颤巍巍地挪到崖边,往下一看,不由得惨呼一声,只见下面浊浪滔天,水流如脱缰的野马,嘶吼奔腾着,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冲向东方,在狭窄的河谷里轰隆作响,激得这片天地如有鬼哭狼嚎一般。
小段见他两股颤栗,心有不忍,却不肯去抱他回来,他知道,如果他连这种考验都无法接受,以后要如何面对更多的艰险。小包倒也没给他丢脸,他惨叫过后,跌跌撞撞倒退两步,回头看看几十双炯炯的眸子,顿觉得脸上无光,把心一横,又走到崖边,对着那奔腾怒吼的河水大叫,“老虎口,我们来了,我们不怕你……”
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滚滚洪流里,在大家滚烫的目光里,河水仿佛奇迹般平缓下来,由一只凶猛的恶虎变成一只乖顺的小猫,等待他们这些主人的抚摸。
“我们来了,我们不怕你……”天地间回荡着这勇气十足的声音,小段仰头看向天空,那片水洗过的蔚蓝里,有一朵白云悠然变幻,仿佛小包灿烂的笑脸。
也许水汽太大,小段突然湿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