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曲
拥挤的城市里,总是有太多太多的污染源。我坐在公交车上,一边防御着身边人的皮包,一边防御着窗外的汽车废气。说实在的,对于二氧化碳可能我的确比一般的人多了一些些敏感。比如现在,别人看着窗外都没问题,只有我一个在不停的咳嗽。好吧,也许我有的时候的确比较脆弱……
公交车上十分拥挤,因为我在终点站上车,所以被挤在了后门的单个座椅哪里。车上有股子烟味,也许是边上的中年秃顶大叔,或者是左前方的高雅美女,总之熏得我只能把头放到了窗外,去吸PM2.5。也正是因为我把头伸在了外面,才看见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车祸……来的太过于突然。原本我们的公交正停在原地等待红灯,一辆从后面冲上来的白色宝马车忽然失控,拦腰撞到了我们的车上。我只觉得一阵头痛,我的头转到了扶手上,耳朵一阵耳鸣,巨大的刹车声也刺激着我并不强大的神经。也许我应该感谢这样拥挤的车,因为到处都是人,所以基本没什么人受伤。可我就是那个少数,我的头被扶手上的铁皮割开了口子,我小心的用手捂了一会儿,血还是一点也不放弃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来。
我们一群人,吵吵闹闹的下了车,司机更是急急忙忙的去查看车子的情况。我的注意力在那辆白色的宝马上,它并没有我们的幸运。漂亮的车头已经毁了,“别摸我”的标示也已经不见了身影。我离的很近,听得见引擎的声音。玻璃破碎了一地,在地面上折射着阳光。门被巨大的冲击力,挤得变了形,驾驶员穿着黑色的职业西装,宝蓝色的领带倒在方向盘上,看不清伤势。我靠近了些,听到了轻微的吸气声,我试着动了动他的身体,清楚的听到了两个字“救命”,于是我拿了手机拨通120,并企图将他从车里拉出来,但是他的腿似乎卡住了,我不敢冒然用力,生怕加重他的伤势。我继续向后看了看,随后我看见了一个大约八十岁左右的老人。她的头上全部都是血,脖子也是一种诡异的弧度。我上前,伸手探了探她的呼吸,已经死亡了。
120来的很快,受伤的人很快就被送走了。而那个老人,只能被放进黑色的裹尸袋。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车走远,其实生命……真的很快就会消失。我看着受伤的公交车,只好在马路边上伸手拦车,今天我必须去出版社,晚了的话,会很麻烦的。我正专注的拦车,我忽然看见一个老人,她迷茫的站在刚才车祸的地方,那衣着……那样子…似乎就是刚刚辞世的那位老人,可我的时间很紧,我没有办法去顾及她。
到出版社的时候,余逸宣那个女人果然是一副不耐烦的摸样,呲牙咧嘴的指着手表教训我,她有的时候……其实很啰嗦。可在她看见我头上的血之后,她的啰嗦换了词句。又是紧张的到处找邦迪,又是要打电话叫车送我去医院,又要找社长请假,整个办公室被闹得鸡犬不宁。几乎所有的人,都愤怒的看着我们。我只好歉意的笑笑,拉了她走进会客室。在我拒绝无效的情况下,被她用邦迪横七竖八的贴了很多张。她问我要不要看看她的杰作,可我实在没有办法去看我的惨状。我把我手头的稿子打印了出来,她坐在一边校对并且提出意见,她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在和我确认细节的问题。可我并没有怎么听进去,我的心思依旧停留在车祸现场的那个老人身上。她……应该是鬼魂,我目睹了一个活人就在我身边变成了鬼。说实话,这样的心情真的不好受,它比我头上的伤还要来的难受。
整理完稿子之后,我就没有什么事情了。我告别了那个忙碌的小女人,坐公交回去。当我在车上拉着扶手,看见今天出事的地方时。我的心似乎停了那么一小会儿,我立刻下了车,那个老人,还在哪里……她坐在栏杆上,一只手垂着自己的腰,抬头似乎是在看夜色。可我做不到像她那么坦然,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四十分,离出车祸已经过去了六个小时,她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三步并做两步下了车,跑到了她的面前。也许因为是老人了,她看到我的反应并没有那么大,只是愣愣的看着我,大概三十秒左右,才惊讶的询问我:“小伙子……你看得见我?我在这儿好一会儿了,没人瞧得见我,你倒是瞧见我了……”
我对于她的提问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还好她也没有再继续追问的样子。我静静的陪她坐着,听她说她的事情。
以下是她的自述……
我啊,出生哪儿会儿,整好是1933年1月3号,整好啊,是
日本军攻击山海关。那会儿我小着呢,我对那些个儿事儿记不得了。不过我啊从小就不让人省心,我爹妈可说我了,从小跟个男孩儿似的,整天上蹿下跳。跟着人家打泥巴仗,把自己整成了花脸儿猫,回去就被爹妈一顿胖揍,可屁股上不疼了,隔了才两天,我就又在外边儿野了。我啊,跟那些男孩子顶能玩到一起了,跟那些个小姑娘家家的就玩不到一起。那些穿的漂漂亮亮的孩子,像是精贵的瓷器,碰也碰不得,要是有个小打小闹的,一会儿就哭成个泪人儿了。小时候那会儿虽然世道乱,可还是过得顶好的。
后来大了,要上学堂了,课上呢也没几个认认真真的。我倒是顶喜欢上课,书啊都是破破烂烂的,可上边有好些个画,尽都是些没见过的。老师教的,也是以前从来没听过的。上课,可有意思了,一群混小孩作弄老师,还总拿班上的粉笔,在桌椅板凳上画些个没谱的东西。那会儿的老师,那是多好啊,好得就跟自己亲身爹妈似的。对我们这群疯孩子,可照顾了。要是背不出课本,老师们还会拿尺子打手心,可你之后要是背出来了,老师们还会请我们去吃几毛钱的冰棍儿做奖励。那会儿可没那么多考试,也就是起来背背课文。一天也就那么两节课,多数时候,就是一群疯孩子在操场上玩,玩到天黑,玩到爹妈来找了,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去。
那会儿啊,我顶喜欢吃糖,可那时候糖少,少得就一张吃过的糖纸都让人能眼馋好些时候。那时候,家里难得有糖,那可是不得了了,我是一口口的舔,还舍不得一口都吃了,舔几口就包回去了,留着以后解馋。那会儿我记得可牢了,一条弄堂里,谁家的一个男娃,还总喜欢偷拿我的糖,舔几口。为了这事儿我没少和那个混小子掐,打着打着也就认识了,还成了顶好的朋友了。
再后来啊,解放了,我那会儿才16岁,什么都是听党的,听毛主席的。组织上山下乡,一时就热血翻滚我也去了,去了黑龙江。那苦啊,苦得你哭都哭不出来。那儿都是些个十来岁的二十岁的娃娃,懂什么?什么都不懂,天天在大田里顶着个大太阳翻地种菜,待遇好的呢,就分到了猪场,养猪。你别看猪,猪可爱干净了,一天扫猪舍就得好几回呢。吃也吃不上什么,也就是土豆、地瓜、菜团子。黑龙江的冬天冷极了,晚上盖几条破棉被都不觉得暖,大家伙儿都挤在一起,看着跟一大群老鼠似的。有一次大晚上的,我记得一起的一个小女孩子,出去上厕所,就再没回来了。第二天发现屋子边上有些血,当地人说,被狼咬走了。为了这事儿,我们几个女孩子哭了一阵。当地的说通知了她的亲人,只可惜连个尸首都没能找回来,只是拿了她的衣服,烧了灰,带了回去。
我们在哪儿待了好些年,陆陆续续死了好多个人,最后能熬下来的,只有三分之一了。后来给了几个名额,说是可以回上海。家里也就托了人走了门路,我才终于又回来了。回来后,爹妈的头等大事就张罗着要给找个婆家,找了好几家,人家一瞧我这皮糙肉厚的,就没了下文。最后还是嫁给了一个读书人,长得倒是白白净净的,人也老实本分,可惜是个瘸子。他虽然是个瘸子,待我是顶好的。写的一手漂亮的字,家里还有些个书。我也谈不上爱不爱的,也就两人凑合过日子。我起初不会做饭,后来,这做饭还是他教会的我。日子虽然苦点,可比在黑龙江好太多了。
结婚后两年,我怀了第一个孩子,我怀孕那会儿,成天吐,吐得上气不接下气,别人那儿一吃饭,我闻着味儿就吐了。他在我四个月的时候成了村里的干部,天天开大会抓生产。他有时出门,得几天才回来。我爹妈就搬了过来,照顾我个产婆子。后来要生的那天,我记得是个大夏天,我爹背我跑了好几里地,送到了卫生所,才生了个儿子。孩子生下来后,我累的呀,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就顾着睡了,整整睡了两天。孩子还不到一岁,他出事了,被说成是什么反革命,抓起来了。原本那些跟我们关系极好的邻居,都偷偷的议论,见了我们母子俩就像是大白天见了鬼似的。村上的人,天天逼着我们写悔过书,认罪书,要我们和他划清界限。我不肯,他们就不准我们找活干。我们实在没了办法,靠着爹妈私底下的救济,才活了下来。
大儿子20岁的时候,他才被平反。他回来时,老了许多,整天郁郁寡欢,我知道他不好受,可我也劝不了。好好的一个人啊,出来变得这般摸样了。你是不知道啊,都不能看了。也没过几年,他就走了,这是活活气闷死的。儿子
大了,不由娘,整天儿跟着他那群狐朋狗友瞎混。后来闯了祸,说是倒卖东西,被抓了。我们家赔了一大笔钱,才把他从牢里捞了出来。出来后,人家叫他监狱鬼,他为了这么个名头,总和附近的孩子打架,有一次打狠了,把人家家里孩子的腿打断了。人家要报警抓,我是去跪着求,才求回了这混小子的命。
后来他大了,中国形势也好了,他就接着好势头,做了个技术工。整天没日没夜的干,好歹也混了个标兵。那会儿我爹妈想给我再介绍一个,人家人不错是个干部,家里有房还有闲着的地,家里就一个女娃。可我儿子不同意,愣是把人家打走了。之后我怕出事儿,也就再没找过了。再后来,我爹妈就走了……
一晃神啊,过了那么些年了。我老了,孩子大了,娶了媳妇儿,有了自己的孩子。国家那是一天天富裕了,我儿子也不再正经做了,改做生意,倒是赚了不少钱。我们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了,孙女儿长得水灵、可爱,总喜欢缠着我要我唱歌听。我个老太婆哪儿会什么歌啊,我就现学,跟着电视上学摇篮曲。别说,还有些用,孙女儿闹的时候,唱这曲子就立马不闹了。我儿子后来惹了麻烦了,生意亏了,要还债,我也就替他还了。可他要去炒股,我不让我们俩啊就吵起来了。出车祸那会儿啊,就是他跟我急红了眼,开着车想吓唬我,吓唬我同意。可没想到啊……
我不禁觉得惋惜,居然就为了这样的理由,害死了一条命。我为她不平,老人倒是显得很平静,她告诉我,小辈儿有小辈儿的苦,她不懂,可不能就当没有。所以,如今变成这样,她谁也不怪,她也认命。只是她放不下自己的孙女儿,想着再去瞧瞧,可她这样,只怕孙女也瞧不见。想着想着就落了泪了,我见她伤心,我也不好受,便答应让她去瞧瞧孙女。
我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找了陆凡,让他帮忙查了老人儿子所在的医院。我猜想他们的家人,应该都会在哪里。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就去了。车子里老人很安静,可她紧握着的手还是漏了情绪。倒是让我给猜中了,他们一家人真的都在。她的孙女哭哭啼啼,哭的嗓子都变了声儿了,她儿媳妇在外边儿走来走去,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我慢慢走过去,趁着那儿媳妇儿不注意,把那女孩叫到一边儿。起初她以为我是坏人,想要叫她的母亲,可我说了今天的车祸后,她惊奇的瞧着我。
好吧,的确没有多少人会相信这样的故事。我寻思着,怎么才能让他们见面,可这时一阵轻轻的歌声在医院里响了起来。我看向身边的老人,她静静的站着,手放在背后,眯着眼轻轻地哼着。这一刻我们谁都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她的孙女儿瞪大了眼睛,眼里慢慢都是泪……我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看见老人,但我知道看没看见都已经不重要了。我本以为老人看过孙女儿之后,就了了心愿了。可没想到,她走进了手术室。我自然不好跟进去,只好在外面等着。大概十来分钟的样子,老人出来了,笑着对我道了谢,就消失了。
我太过于好奇那十来分钟里发生的事情,于是我也陪着他们一直等到了第二天。当手术室的灯灭了之后,医生和护士推着他出来了。他们转入了普通病房,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了。他才手术完,麻醉还没过,我也问不出什么。只好先回去了……
之后大约三天,我再次去了医院,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探望。他看着我,不解。当我说明来意时,他选择全然的相信。他告诉我,他的手术很危险,方向盘的下半部分嵌进了他的身体,正好卡在肝的位置。他在手术的时候,昏昏沉沉居然听见自己母亲的声音,自己母亲在一旁握着他的手,温柔的告诉他要坚强。就像是小时候,每次他惹了大祸的时候一样。他以为那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他向我询问他母亲的下落。他的妻子和女儿沉默的站着,我只好告诉他,老人死了,车祸现场就死了。他沉默了,眼泪从他的眼里划落,一滴滴,可他并没有哭出声。他的双手死死的握着自己的被子,哭着……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无条件的爱你,无条件的对你好,甚至愿意为你付出她所有的一切,只为了你能够好好的过日子。这个人就是你的母亲,那个十月怀胎,为了生养你踩进过鬼门关的女人。她们活着的一生都在为自己的儿女活,她们为我们付出的,早就已经是无价。我看着病床上抱头痛哭的三人,想起那个微笑起来很慈祥的老人,心里默默的想着……善待这个爱你,胜过爱自己的人吧…善待每一位母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