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的工作室并非是为了教学研究。作为一名享誉全国的古陶瓷工艺美术大师,除了精于陶瓷的器型设计及色釉装饰装饰外,魏老更是在国画方面有着不小的成就。魏老的作品,皆是人工一笔一画勾勒出来,依托于魏老本身的国画修养,以笔势取气,以釉色取韵,件件当属当代的精品。来远斋里魏老的一些作品,有时甚至可以拍出比出土真品还要高的价格。
除此之外,古玩收藏市场还有一个公开的话题,那便是高仿品。魏老也算是个高仿名家,作品几乎完全可以以假乱真,什么碳十四、光谱、质谱都无法分辨真假。高仿并非赝品,其有着自己独特的文化特征和收藏价值。魏老的高仿,多数是标明了其仿品的身份来拍卖的。本来嘛,像魏老这样的老艺术家,是不耻做仿品来充真的。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买家是外国人的时候。
严江舟到达魏老工作室的时候,魏老正在给一个素胚釉下彩绘。严江舟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不禁感叹魏老笔法的老练和厚重,笔笔都彰显出笔韵墨趣。魏老知道他进来,也不出声搭理,继续手中的彩绘。
虽说魏老和严江舟某些方面算是互相为谋,但这绝不表明两人处于一条道上。严江舟明面上是开拍卖行的,其实私底下也干着买卖古瓷的行当,从他的来远斋卖出的国家级珍品不在少数。偏偏这人还是个律师,摆明了知法犯法,不知道钻了多少文物保护法的漏子。魏老虽与此人合作甚多,但鄙视还是少不了的。好在严江舟对于洋鬼子买家还是非常有原则的,否则就他这文化汉奸的身份,魏老绝对是见一次抽一次。
严江舟见魏老收笔,这才开口:“魏老用笔真是越来越精制,气韵相生啊。”
魏老把陶罐摆放好,准备让那不着调的周季上完釉后再入炉,听严江舟这么一说,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严江舟道:“你小子是来气我的吧!你的意思是我之前的笔法见不得人?”
严江舟讪讪摸摸鼻子,连忙说:“哪敢哪敢!”
“量你也没这个胆子,你老子都不敢说这种话!”
艺术这个圈子,泰斗们彼此相识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而这魏老跟严家老爷子关系更是非同一般。严家老爷子是搞书法的,魏老是鼓捣瓷器的,说八杆子打不着也不过分。偏偏两个老头从年轻到现在,那真是“见面死掐,转身互夸”。
“魏老,您看这个,陶老让您过目。”严江舟递过去的,正是陶小沐前阵子从墓里掏来的那个被她扬言要装胡椒的镜盒。
魏老接过镜盒仔细打量。镜盒是扁圆的,盒外饰以云鹤纹,盒盖模印牡丹纹。胎体非常得薄,拿在手里有一种飘忽欲动的感觉,更主要的是透光,与之前南下开研讨会时见到的碎片几乎一样。魏老初见那碎片时便相当惊讶,料定并非青瓷,只是当时身上没有带足现金,对方急着要走又一直绷价(坚持高价)。后来陶小沐说这是后周秘色,魏老更是查了一堆相关的书。后周秘色兴盛于柴窑,如今流传于世的古瓷寥寥无几,后周柴窑的窑址更是成迷。
“陶老怎么说?”魏老把镜盒翻过来,未涂釉的底部呈现出瓷胚本来的粗黄色,与《长物志》中所述完全吻合。
“老爷子说此物若见于市,必定轰动。但未知的东西仍然很多。”严江舟细细把镜盒的发现地点与魏老说明,当然关于如何得来这问题严老板自觉省略。陶小沐在魏老眼里就是一只纯良的小白羊,要让他知道他最乖巧的小徒弟干倒斗这档子事,第一个先被抽死的绝对是他严江舟。
魏老点头,这小小一只镜盒,不说其发现对五代时期钱越国与后周关系有着极大的研究价值,光对这个瓷盒本身的艺术研究,便已经能引起学术界的轰动。
然而,魏老毕竟与严江舟合作过多年,非常清楚这个衣冠楚楚的奸商绝对不会为了一个镜盒特地跑来跟他说这么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严小子,陶老的话带到了,说说你有什么事吧。”
“魏老真是别具慧眼。”
“行了行了,马屁少拍。”
“那我就直说了。”严江舟拿起镜盒,“陶老应该非常清楚,这后周秘色,哪怕是一个碎瓷片,都价值连城,更何况是这完好无损的镜盒。”
魏老早先就猜到严江舟打的什么算盘,现在听他亲口说出来,气不打一处来:“严小子,你钱不够花的吗?”不够花的就让你家老小子去仿几幅名人书法拿去卖,整天打这些国宝的主意算什么?
严江舟也不脸红,笑道:“钱总是不嫌多的,刚好碰到乐意花钱的冤大头,不卖岂非不厚道。不过魏老放心,这真品我是万万不会出手的,留着给您做研究。”
“去处?”
“英国买家。为免国宝流失海外,只能劳您动手了。”严江舟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摆出一副欣赏的姿态观察着那镜盒。在堆满材料的工作室里作出这副样子,怎么看怎么装X。
“我要不答应,你是不是立刻就拿走?”
“瞧您说的。我是一个爱国的商人,能为国家艺术事业做贡献,感到非常荣幸。”
“严小子,小心阴沟翻船啊。”
“魏老的手艺我放心。再者,关于后周秘色的资料本就缺乏,国内能识得柴瓷尚且没几个,更何况是对中国国粹一知半解的洋人。我那儿还有一个浅腹的盘子,明天我让沐沐拿过来,就麻烦魏老仿做这两个。事后四六分,魏老您看?”
“钱钱钱!我看你小子钻钱眼里了!”魏老一拍桌子,怒道。
“您不要这么说。我是商人,但我是一个爱国的商人……”
“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商人!还爱国!呸!老小子都不爱国,生出来的仔子能爱到哪里去?!”
周季睡眼朦胧地往工作室方向赶,老远就看到魏老拿着大木尺追着一个人抽。周季揉揉眼睛,看着那个熟悉的人跳上那辆熟悉的车,喃喃道:“我又梦游了,嗯,回去继续睡。”于是扭头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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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我都已经听了一遍了,为毛还要再听?”陶小沐跑上讲台,拽住方正初,企图逃过继续听课的命运。
“因为你完全没听懂。”方正初不改脸色,低头整理着教案。
陶小沐争辩:“我有听懂啊!”
“哦,那你告诉我纳比派代表人是谁?”
“啊?拿笔?画画有不用拿笔的咩?拿个笔画画还能出名?那不就是唐伯虎,他用毛笔唰唰几下就能画出一幅画嘛。”陶小沐作得意状看着方正初。
方正初看都不看她,转身指了指黑板正中间的板书:纳比派—波纳儿。
陶小沐泪奔。
“师兄~~”陶小沐叫得可怜兮兮。可惜方正初不是魏老,更不是周季,完全不吃她这一套。
“那我可不可以坐在后面?”
“……”
文盲陶沐沐只能拉耸着肩,继续坐在第一排,混在一堆大一学生中,恶补她只通了一窍的《中外美术史》。
然而,直到下了课,面瘫大师兄仍不打算放过陶小沐。
“师兄,为毛下课了我还不能回家?”陶小沐跟在方正初后面,纠结异常。
“作业。”方正初只吐出两个字。
前几天教研究生公共英语精读课的王老师在一片哀号中进行了一次期中考,好死不死魏老家的两个小的刚好都选修的这一门。无奈一个本科时四级杀了三次六级杀了四次,另一个迷糊起来连“is am are”都不知道是干嘛用的;一个作弊作得天衣无缝以至于太得意忘形被请出考场,另一个连作个弊都让老师忍无可忍直接收卷。可想而知两人的成绩是多么得悲剧,于是魏老不淡定了,拿了扫帚抽得周季嗷嗷叫。可惜对陶小沐怎么都下不了手,便罚了陶小沐做素胚。
“毛作业?”当事人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素胚。”
“素胚是毛东西?”
方正初感到太阳穴又抽了抽。天天摸陶瓷,反而连什么是素胚都不知道。魏老真是可怜,整天跟别的教研室的老头儿们炫耀他小徒弟是个多么贴心的小棉袄。
方正初也不理她,陶小沐蔫蔫地跟在后面踢空气。陶艺工作室并不在S大内,不过与S大也就是两站的距离。两个人站在站牌处等公交,陶小沐唧唧呱呱试图说服大师兄放她走,可惜方正初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理都不带理一声的。
“你们在等车?”
陶小沐转过头去看说话的人。是金融的苏老师,她以前跟二师兄蹲在路边还花痴过她呢。不过也仅限于知道这个人而已,连招呼都没打过。
“你是陶小沐吧?”苏爱笑着说,“我跟你方师兄认识。”
于是陶小沐又转过头去方正初。面瘫还是那个面瘫,大师兄依然维持着之前的表情,甚至更冷上三分。
不过陶小沐才不管,眼瞅着回家的公交已经驶过来,于是跳起来道:“苏老师你找师兄有事吧?别客气别客气,大师兄出借不收租赁费的。啊咩!车来了!老师我先走了,你们有话慢慢说有事慢慢做。41路好难等好难等的哎!”嘴里嚷嚷着“好难等好难等”的陶小沐,一路被哄拥而上的人群挤上了公交车。
方正初心想,明天一定要押着陶小沐加倍做素胚。
“方正初,你不会打算这辈子都不理我了吧?”苏爱往方正初身边靠了靠,被方正初不着痕迹避开。
“苏老师,在学校门口请自重。”
“噗……”苏爱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笑出声。没办法,“自重”这话配合着方正初这张面瘫的脸,说不别扭都没人信。“行了,方正初,这么别扭还是不是男人啊。”
方正初这才把视线转到苏爱身上。苏爱单肩背着一个背包,长发随意别在耳后,有一缕香波的味道淡淡地浮动在周围。只是方正初觉得很刺眼,仿佛多年时光对苏爱来说完全不算什么,否则她凭什么可以笑得这么放肆。
方正初转开目光,眼看一辆计程车过来,便上前伸手拦下。苏爱见方正初要走,连忙跟上去,硬挤进那辆计程车。司机师傅了然地笑了笑,小两口闹别扭嘛。
“方正初,气了这么久也该气够了吧,我都道了这么长时间的歉了,再大的气也该消了吧?”苏爱也不管方正初嫌恶的表情,硬往他身边儿挤。反正空间就这么大,他躲也躲不开。
“苏老师,你搞错了。你走的时候就该清楚我们之间没关系了。”方正初索性由着苏爱。
“你这么说还是说明你很在意当年的事嘛,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方先生,请你原谅我好不好?”苏爱双手合十,凑到方正初眼前。
方正初听着苏爱完全不当回事的道歉,移了目光看着车外。车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一次又一次的擦肩而过。遇到了,彼此看一眼;遇不到,便是此生没有缘分。就像他和苏爱。如果早就知道此生没有缘分,当年绝不会多看一眼。
“方正初,反正现在你没有女朋友我也没有男朋友,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就继续在一起吧。”
司机师傅实在忍不住了:“小伙子,哪有让女朋友迁就的道理?小情侣闹闹别扭就成了,可别介真闹气。”
“是啊是啊!你看连人家师傅都懂得这个。”
方正初终于忍无可忍:“师傅,前面停车。”
等到方正初付钱下了车,还能听到司机在后面嘀咕“小伙儿没肚量”。他懒得去管。对于苏爱,又何须他来显示他的肚量。
苏爱仍不放弃,跟在方正初旁边,那聒噪比起陶小沐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喜欢的不是别人?”一直沉默的方正初突然停下来。
苏爱一愣,刚才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这么被方正初打断。方正初毫不避讳地盯着苏爱,苏爱莫名地觉得心慌。
“苏爱,当年你一句话没说就走得一干二净。现在你又莫名其妙回来要求我们在一起,你到底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自信?不是七个月,是七年,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想着你这个可笑的人?”
方正初的话,让苏爱无法辩驳。苏爱笑了笑,笑得特张扬:“方正初,这是我回来后,你对我说的最长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