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恩科春闱重考。
这其实已经不能□□闱了,但是叫秋闱又不对,所以大家只能用恩科二字含糊过去。
主考还是文光侯,此人在调查中毫无污点,所以皇帝也毫不疑心,仍旧重用了他。听说文光侯接旨的时候感激涕零,山呼万岁,只差指天誓日了。
不过考生们就得重新再经历一次了,没取中的固然高兴,可已经取中的心情就不好说了。譬如说蒋家,小于氏就患得患失,蒋松华三场考试,她是一天也没有安心过。既盼着他名次再进一步,又怕万一落榜为人所笑。
心里挂念着儿子,就对女儿难免有点忽视,蒋丹华回家来,小于氏也没什么耐心认真听她说话了:“不就是立立规矩,你照做就是了。”
“我都立了半年规矩了!”蒋丹华一肚子气,只想着回娘家来倾吐一番,谁知道竟连自己母亲都不想听,顿时气得眼泪直流,“哪一样我都照着做了,还要如何?”
小于氏一阵头痛,看一眼站在旁边的木樨:“你说,怎么回事?”
木樨嗫嚅片刻,还是没说出什么来。她是蒋丹华的陪嫁丫鬟,从小伺候她长大,自然明白蒋丹华的脾性——做是都做了,可是敷衍了事,还想着弄小巧蒙混过去。偏偏欧太太最烦她这不当回事的态度,因此这都半年了,还在叫她立规矩,其实是在磨她的性子呢。
可是这话如何说得出口?蒋丹华近来脾气很大,身边的丫鬟都已经挨过骂了。偏欧家是按规矩来的人家,下人有错当罚则罚,都按规矩来,如蒋丹华这般张口便骂,欧太太只觉她脾气浮躁,反而不喜。所以蒋丹华其实没怎么真罚下人,在欧太太那里倒先落了不是。
小于氏看木樨这样儿,已经猜出了大半,不由得生了气:“早与你说过,你婆婆说什么,你用心去做才是。瞧你弄这小聪明,累也累了苦也苦了,还是没捞到半点好处!”前些日子蒋钧才说过蒋榆华好弄小巧,如今女儿也是如此,倒真是双胞姐弟了,自以为聪明,到最后半点好处都没有!
“那些规矩有什么用!”蒋丹华也气起来,依她看,欧太太好些事儿根本就是吹毛求疵,如今哪还讲究那些东西。
“那是欧家的规矩,有没有用,你是欧家的媳妇就要守!”小于氏失去了耐心,厉声道,“若你姐姐在宫里也与你这般,早就死了好几回了!你赶紧给我回去,用心听你婆婆的话!”
蒋丹华脚尖碾着地面不吭声,木樨在旁战战兢兢地道:“姑娘今日回来,没有,没有跟太太说……”
小于氏大吃一惊:“什么?”女儿居然不跟婆婆说一声,就自己跑回家来了?她还以为蒋丹华这是送中秋节礼来的呢,原还想说这日子是不是早了点,谁知竟是自己跑回来的。
蒋丹华嘟哝道:“我说想回来看看祖父祖母,我婆婆都不让,说要到八月节才能回来……”
木樨低了头。欧太太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只是蒋丹华敷衍了事,惹恼了欧太太,这才拘着她不许她随便回娘家的。
小于氏气得拿手指去戳她的额头:“你赶紧给我回去!回去就向你婆婆请罪!再敢这么没规矩自己跑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蒋丹华气得哭起来:“我在婆家受委屈,娘你都不替我出头,心里只想着大哥和姐姐!”
小于氏要被她气死了:“你哥哥还在下场重考呢,我不想着他想着谁?你姐姐在宫里日子也不好过——”
蒋丹华打断她道:“姐姐有什么不好过的!如今她位列九嫔,除了没个儿女,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就是蒋杏华,不也有人庇护着,过得好生自在。只有我——若是当初我进了宫……”
“快住口!”小于氏脸色一变,“这话若让你夫君和婆婆听见,你是想被休不成?”
蒋丹华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欧太太虽然总拿规矩来折腾她,但欧航却也体贴,人又生得好,蒋丹华心里还是舍不得丈夫的。此刻自知失言,连忙道:“我就是胡说的……”
“你这脾气……”小于氏几乎想给她来一巴掌,“这样的话也好胡说的?你在欧家没有胡说过这样的话吧?”
蒋丹华忙道:“那可没有!我不过在娘面前说几句……”
“总算还没有蠢到家……”小于氏恨恨骂了她一句,看女儿虽然满口抱怨,但其实气色还好,只是略瘦了一点儿,也并不过分,便知道欧太太虽规矩多,却也并不是有意磋磨人的婆母,不由叹道,“你说说你,跟你婆婆拧着干,能有什么好处?哪家的媳妇不要听婆婆的?你婆婆这还好了,若是碰到那折腾人的,就你这样子,哭都没处哭去!”单只私自回娘家这一条,就够挨罚了。
蒋丹华撇了撇嘴:“三姐姐倒有个太后婆婆呢,也没见她听了什么……”
小于氏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你真是大胆了,太后也是你说得的?你三姐姐有本事,还有皇——有安郡王护着,你有什么?”若有蒋桃华三分本事,也不至于在欧家都应付不过来。
这一巴掌打在蒋丹华后背上,虽然用了些力气,但打的又不是什么要害处,顶多不过让蒋丹华踉跄两步罢了。小于氏从前被女儿气急了时也常这么给她一下,今日一巴掌打下去,虽觉得用的力气大了些,却也不曾在意。
谁知蒋丹华身子往前一栽,扶着桌子站住了,面色便有些变了:“娘,我,我肚子有点疼……”
小于氏白了她一眼:“可是要到小日子了?这些事你自己也不上心。”说着转头又瞪了木樨一眼,“你们也不提醒着姑娘。”这若是在路上来了,染了衣裳可像什么样子。
木樨忙道:“都备着的。姑娘这个月迟了两天,我们也怕……所以带着呢。”
“那还不快——”小于氏刚说了半句,猛然一顿,“迟了两天?”
蒋丹华还在抱着肚子叫疼。小于氏已经跳了起来:“快,快去请郎中!”女儿莫不是怀孕了吧?
蒋丹华小腹坠坠地痛,自觉中衣也有些湿了,又听小于氏喊着请郎中来,不由得害怕起来:“娘,这是怎么了?”
“傻孩子,你怕不是有喜了!”小于氏赶紧扶着女儿往床上躺,“怎么这样糊涂,小日子迟了也不知道?”
蒋丹华根本不曾将这事放在心上,自有丫鬟们去记,她是从来不记的。偏木樨和木槿都是姑娘家,哪知道这有孕的事儿,主仆三个竟都未想到此事。蒋丹华这一路从欧家颠簸回来,又挨了小于氏一巴掌,无巧不巧地闪了一下,竟就动了胎气。
果然郎中来了之后,诊了脉说多半是有孕了,只是日子还浅难以确认。不过蒋丹华既见了红,就得卧床静养些日子,再过一个月才好再诊断。
小于氏又是高兴又是担心,正在埋怨蒋丹华自己不当心,便听外头丫鬟来报:“姑爷来了,在厅里候着呢。”
蒋家三个女儿,却只得一位能称姑爷的,除了欧航再没别人。小于氏连忙出去,见欧航规规矩矩地坐在厅内,对旁边伺候的丫鬟连眼睛也不看过去,见小于氏进来,便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岳母,今日丹姐儿忽然回了娘家,家母不知何故,让小婿前来看看是否有事,若是有事需小婿效劳的,还请岳母直言。”
这就是对蒋丹华不满了。小于氏心里庆幸蒋丹华这一胎来得实在是时候,面上却笑道:“哪里是家中有事,是丹姐儿这孩子,小日子迟了两天,身上又有些不自在——她自己疑心,又怕讲出来空欢喜一场,所以跑回来问我。这不,刚请了郎中过来,说八成是有喜了。”
欧航的确是闷着一肚子气来的。蒋丹华自嫁进欧家,对欧太太表面恭敬,背地里多有抱怨,欧航全都知道。不过妻子乃是新婚,从前在家娇养惯了,乍然来了欧家有所不适也是情理之中,因此也愿包容一二。
谁知道这越包容,倒越惯出蒋丹华的毛病来了,今日他才从翰林院回了家中,母亲就告诉他,妻子私自回了娘家,让他去接回来。
欧航少年意见,虽则也算是老成之人,却也不是没有脾气。若依着他,干脆今日就不来接了,只看岳家几时将人送回来。还是欧太太息事宁人,硬将他推了来。
是以他进门时包了些火气,说话也就难免冲了些。此刻听小于氏说蒋丹华有喜了,那一腔火气便如被冰水浇了一般,瞬间便灭了大半:“岳母说什么?”
小于氏眼看他脸上神色顿时变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笑道:“说丹姐儿八成有喜了。只是她身子弱,郎中说要好生养着才行。”
欧航确认了这个消息,又听说蒋丹华身子弱要养胎,马上连那小半的火气也没了,连声道:“岳母说得是,说得是。我,我去瞧瞧丹华?”
小于氏听他不叫丹姐儿,改叫丹华,这颗心才算是放到了实处,笑道:“自然,快跟我来。这孩子,年纪小又不懂事,听说胎气有些弱,吓得不行。”这娶妻还不就为了传宗接代?欧家这数代单传,欧太太最大的心愿怕就是抱孙子,蒋丹华这么快就有了喜讯,欧家哪里还会计较她私自跑回家来的事儿,只怕回去了就得将她当菩萨似的供起来呢。
小于氏心里琢磨着,暗叹蒋丹华这一胎来得是时候,一边又想着定要叮嘱木樨木槿那两个丫头,回去好生劝着蒋丹华,绝不许恃孕而骄,正该趁这时候跟婆婆处好关系。将来不管生男生女,只要能生,在欧家就算稳稳站住了脚跟。
蒋丹华听说自己有孕,心里也是高兴,又听说自己这样来回乱跑怕是动了胎气,又有些害怕后悔,见了欧航过来,顿时眼圈就红起来。小夫妻两个说了几句话,彼此都十分和软,小于氏在旁边听了暗暗高兴,便催着蒋丹华回去:“这样事,合该先与你婆婆说。你年轻,就算是弄错了,难道你婆婆还会与你计较不成?下次可不许再偷偷跑回来了,叫外头人知道了,还当你不敬你婆婆。”
蒋丹华自不会傻到自己承认是背着欧太太回娘家,顺水推舟便答应下来。欧航到了这会儿也不会再计较什么,欢欢喜喜接了妻子回去了。
小于氏看着女儿女婿走了,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恨道:“这丫头真是大胆!若今日没这喜讯,却要如何收场!”
正说着,荷素进来道:“松哥儿回来了,被老爷叫在前头书房默文章呢。”
小于氏这才想起儿子今日是最后一场,这会儿可不是该回来了,竟被女儿混忘记了:“他这三场下来怕不要累去半条命,怎的这时候还让默文章?”
荷素笑道:“哥儿瞧着精神还好。奴婢已经备了鸡汤面,哥儿吃了一碗才去书房的。”毕竟七月这个时候不冷不热,说起来倒比三月里的春闱更舒服些。蒋松华这几年在书院里也做些种菜挑水之类的事儿,身子倒是比从前结实,又有考过一次的经验,这回下场竟比上次瞧着还自如些。
小于氏这才放了点心:“那——文章写得怎样?”
“奴婢哪儿懂呢。”荷素抿着嘴笑道,“不过听老爷的意思,仿佛是比上回写得还好些似的……”
“比上回还好?”小于氏大喜过望,“这么说这一次还能中?”或许,还能比上回更好一点?
要说蒋钧看文章的眼光还是有的,七月二十日恩科发榜,蒋松华赫然位居二榜中间,是正经的进士出身了。虽说还有殿试,但一般名次也不会相差太多,以蒋松华二榜居中的成绩,除非他殿试考得稀烂,否则绝不会落到三榜去。
这可真是值得庆祝的事了,比之前三榜那个同进士要强太多,连蒋钧也露了笑容:“等殿试下来,怕是要摆酒了。”
今日难得长房一家子都在,连蒋老太爷也从百草斋出来了,听了长子这话,破天荒地表示了赞同:“你二弟要外放,赶在他出京之前,把酒摆了,之后就好正经商议亲事了。”
蒋铸这外放的事儿说了有一阵子了,只是前些时候朝廷上太乱,把他也给耽搁了。然而这也是因祸得福,本来他是从六品,就算再升也不过升个正六品,若外放出去,外官终不比京官,也就跟平调差不多。可是这阵子落马的官员颇多,他竟得了个知州之职,那可是正五品的,是真正的升迁了。
于氏今日也在席间,听到蒋铸的事儿仍旧不怎么顺耳,便问儿子道:“说起来这种痘的事儿也办得差不多了,这种痘处难道一直办下去?”这事儿办好了,难道蒋钧不升迁么?
蒋钧微微一笑:“种痘处倒是要一直办的,毕竟过些年又有一批孩童要种痘了。不过这种事,就交由太医院或惠民药局去办了,儿子大约……过了年会往大理寺去。”
他现在是正五品,既然是有了功劳换地方,自不会是平级调用。大理寺比正五品高的官职只有正三品的寺卿和正四品的左右少卿。小于氏听了不由得精神一振:“老爷这是,要升正四品了?”
正五品跟正三品实在差得太远,怎么也不可能一步就上去,倒是这左右少卿合适,这么算起来,又比蒋铸升得多了。
蒋钧颇有几分自矜地笑了笑,算是默认了。于氏婆媳不禁都露出欢喜神色来,蒋老太爷却淡淡地道:“你可知道你为何能连升两级?”
蒋钧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地道:“儿子知道。”这不仅是因为他办好了种痘的事,也因为他在办事的过程中没有收受银钱。至于送出去的那些人情——挺不幸的,在这次于赵两党的斗争之中,损失了不少。
然而这话若是说出来就太丢脸面了,故而蒋钧一听蒋老太爷提这个,就不悦起来。蒋老太爷既不看他的脸色,也不多说,只点了点头道:“你知道就好。”
蒋钧脸更黑了。小于氏瞧着,连忙在旁边打圆场道:“老太爷,这次替松哥儿摆酒,不知桃姐儿那里能不能带着旭哥儿来,说起来,母亲还没见过旭哥儿呢。”若是桃华能来,让她替蒋丹华诊诊脉就好了。
蒋老太爷淡淡地道:“若要看旭哥儿,去郡王府就是。桃姐儿如今也有些烦心事,若能来她自然会来,你只管送了帖子就是。人若不来,礼也是必到的。”虽然之前三月的时候,已经因为中了同进士送过一次礼了,不过依着桃华,这次再送一份也没什么。
于氏是从不去安郡王府的,就是旭哥儿过满月过周岁,她也没去过,若说想见旭哥儿,也实在太假了。
小于氏被蒋老太爷这么一说,不由得有些讪讪:“桃姐儿……这是遇着什么烦心事了?”近来她全心都放在蒋松华身上,别的事是根本顾不得了。
蒋老太爷没有回答,反而道:“不单是桃姐儿,莲姐儿的亲事也要定了,楠哥儿也要成亲,这些事都要准备起来。”
蒋楠华的亲事是去年定下的,准备赶在出京之前办了,好带着妻子跟父亲一起去任上。这份儿礼小于氏早就准备下了,倒是蒋莲华那里,小于氏还真不知道:“定的是哪一家?”
“是个儒商。”蒋老太爷道,“身上原也有举人的功名,后来不应考了。”
小于氏不由得张开了嘴:“莲姐儿怎么,找了这么个人家?”
有举人的功名也是很不错的了,若寻个门路,举人也能做官,哪有得了这个功名反而转头去从商的?这不是自甘下流么?
若是蒋杏华在这里,就会明白了,这个儒商就是蒋莲华前生嫁的那一个,婚后夫妻两个以从商为名走遍天下,携手山水之间,绘画赋诗,过了一辈子逍遥自在的生活。
然而小于氏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蒋老太爷也不与她细说,只道:“你准备起来就是了。”
小于氏对这个侄女其实也并不怎么很关心,既然人家爹娘都愿意把女儿嫁个商人,她自然不会多问。她比较关心的,其实还是桃华能不能来,到了晚上不由得问蒋钧:“桃姐儿是有什么麻烦了不成?莫不是宫里又……”太后和皇后又闹什么夭蛾子了?
蒋钧叹了口气道:“虽不是也差不多。成亲王妃,闹着要过继旭哥儿。”
是的,打从大哥儿去后,成亲王妃已经去过安郡王府三回,最后一次直接被拒之门外,连王府大门都没让她进。然而成亲王妃倒是不屈不挠,桃华这里说不通,她竟直接往宫里上表,要求过继了。
“这如何能成?桃姐儿可只得这一个儿子……”小于氏说完了,又觉得这提议其实也有些诱惑力,“不过桃姐儿还年轻,以后也还能生,若是让旭哥儿过继,就得了亲王的爵位……”听起来也不错。
“桃姐儿怎会稀罕那个……”蒋钧说了一句,又道,“何况这生儿生女的事,谁说得准。”万一以后桃华再生不出儿子呢?是让安郡王府绝嗣,还是再把旭哥儿要回来,又或者让妾室生?
“这倒也是……”小于氏也不由得点头,“那宫里怎么说?”
“太后和皇后,都说成亲王妃该过继一个……”当然,没有明说就该过继旭哥儿,但明摆着的,如今沈姓的男孩儿就两个,总不能过继晖哥儿吧?
“皇后和太后——”小于氏想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真相来,“这是有意给桃姐儿添堵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