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华天还没亮便走了,临走前仿佛说了些奇怪的话,我记得不大清明。
好似是在问我,倘若有人杀了你父亲,你还会不会原谅这个人。当时我睡得迷迷瞪瞪,莫名其妙被人摇醒,又觉着他这个问题问得毫无建设性,也不晓得回了句什么。他似是许久没有言语,我睡得迷蒙之际,又听得些絮絮叨叨的嘱咐,大约是让我注意安全,保重身体之类的。等一觉醒来,床边已无半个人影,那些话的记忆也淡得出奇,若不是被褥上留了阵清清浅浅的青草气,还以为是做了场梦。
早膳依然是燕窝粥,司琴蹑手蹑脚地端进来,神情不大自然。
我本以为她还在跟我置气,不想粥一上桌,面前立马扑通一声。司琴低头跪在跟前,带着哭腔:“司琴昨日大胆顶撞了夫人,还请夫人责罚。”
我诧了一诧,主要是没想到她会特特跪到我跟前来领罚。下人顶撞主子确然大胆,但我觉着她这个大胆大约大胆得有些由来。这事儿若搁在别家,恐怕免不了一顿好打,往少了说只怕也要罚个几顿饭跪个一天,司琴伺候我这么些年,虽说晓得我不至于打她,但罚个几顿饭跪个一天还是做得出来的。冒着这样的风险来顶撞主子,事后还哭着奔了,我分析半天,觉着她大约是瞧上文昊了。
她看我半天没讲话,又道:“司琴昨日是急昏了头了,绝不是责怪夫人什么,夫人在府上苦的这么些年司琴都看在眼里的,能寻到位良人是件好事,司琴不过是,不过是……”
我代她说下去:“不过是瞧着二少爷拒不进食郁郁寡欢,怕他拖坏了身子,一时着急,所以才大着胆子顶撞了我?”
她身子骨一颤,哆嗦了半天嘴唇,弱弱地蹦出个“是”字。
我果然料想得不错,若司琴能嫁给文昊做个偏房倒是个好事,但感情之事不好勉强,我也不能多说什么,成与不成便看她自己的造化了。我说:“你且先起来罢,昨日之事看在你是着紧文昊的份上,便念你一时糊涂不予追究了,但下不为例。”
她道了声谢,颤颤巍巍地爬起来,退到一边。
我低头喝了两口粥,又想起个事儿,便问:“文昊今日可吃了些饭食?”
她大约受了些惊吓,说话也不如平日里爽利,细声细气道:“听二少爷房里的丫鬟说,二少爷昨夜要了几坛子酒,大约是喝得醉了,现在还没起身呢。”
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文昊这借酒浇愁大约愁的是素锦之事,这是他的心结,过个两日想通了自然便好了,且给他些时间,由着他去吧。
早膳后不久俞管家来了一趟,说是刘记的裁缝过来问今年府上要不要制新衣。我一拍脑门想起来,眼下已然腊月二十七,离翻年祭祖不过短短两日时间,新衣却忘了制,也不晓得来不来得及,赶忙让裁缝进来量尺寸。
刘记的掌柜倒是会做生意,直接一来就来了四个伙计,两个量主子,两个量下人,可谓是十分效率。这也难怪,钱家上上下下的衣裳几乎都是在他家定制,也算得上一门大主顾,伺候好些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我房中的这两个裁缝却面生得很,问了问,答是刘记新请的伙计。人新果然办事也不大利索,抬了一大箱布料来让我选,却说不出这些布料的优劣之处来。本夫人左看右看,挑得十分头疼,本想让司琴过来帮忙选上一选,又省起她此刻正同下人们一起量尺寸。
正当准备遣个人过去唤上一唤,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人以一条手帕死死捂住。我惊了一跳,使劲挣了几挣,却觉着周身乏得一丝气力也无,头也昏得很,飘忽了几圈,不多时便彻底昏死过去。
醒来时发现整个人被缚在一张椅子上,从头到脚绑了个结实,一段普通的粗麻绳生生缚得人手麻了也不能动上一动,颇专业、颇有技术含量。想嚎两嗓子,嘴里却堵了块绢布,死活发不出声。
房中仅点了盏孤灯,映着几副纱帐影影憧憧,灯火一跳,将影子拉得老长。这是个女人的寝卧,还是个有钱的女人。之所以做此判断,只因一旁的梳妆台上摆着几件首饰,且件件都比我平日里使的贵重。就是不晓得这样有钱的一个女人,虏我来是要作甚。
还没弄明白,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当先进来两个黑影——这确然是两个黑影,周身的衣裳都是黑的,恭恭敬敬立在门口,看不清脸,身形却有些熟悉。半晌过后,进来个身段颇好的女子,一路自暗影中踱自我跟前,常年冰霜的脸阴阴暗暗,看得人毛骨悚然。幸亏身上的绳索捆得结实,否则本夫人恐怕要惊得从椅子上跌下去。
虏我的这个人,是十三公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蕴华临走前千叮呤万嘱咐,叫我尽量少出些门,生怕我遇上什么‘心怀不轨之人’。我虽说并没有如他般惶恐得那样,却也是听了他的话,压根儿便没出过门,却不想这十三公主是个无孔不入之人,稍不留神便中了招。
她倾身过来摸我的脸,抚过来时手上有多轻柔,抚毕语调便有多恨:“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这张脸?”
我自然是不知道,就算知道,嘴里堵了块绢布也无法回答。
她也并未要我回答,迅速从黑衣人腰间抽出把匕首,在我脸颊边比划一下:“不知道将它划花了,他还会不会要你?”房中灯微烛暗,不知为何,却映得那匕首格外雪亮。
我惊得不小,扯着嗓子“唔”了几声。她笑得阴冷,手一抬,门口的黑衣人立马过来替我将口中的绢布取了,又恭敬地退到一边。
我喘了口气道:“我同公主无怨无仇……”
她没让我说下去:“无怨无仇?你可晓得什么是怨?什么是仇?你可晓得我怨了多少年?又仇了多少年?当年她在世时就令我处处不得安好,一出生便抢了所有的恩宠不说,长大了还要抢我的心上人,好不容易熬到她死了,又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来跟我作对。”她看着我的眼睛:“你说?这叫我如何能不怨?如何放得下这个仇?”
我想这十三公主大约是被人欺压得狠了,又得不到蕴华的欢心这才迁怒于我,于我来说,也忒委屈,忒无辜了些。
我假装镇定道:“民妇从来未曾想过要同公主作对,也自问没那个能力,且甚至连公主所说的那位姑娘是何人都不晓得,这张脸也是父母生的,半点选择不了,看在民妇无辜的份上,还请公主高抬贵手,早些放民妇回去。”
她颇不屑地看我一眼,又绕着我身下的椅子转半圈,在我身后冷冷道:“你不过区区一介庶民,死不足惜,倘若本宫不放,又能奈我何?”
我心下一沉,倘若她拒不放人,确实也不能奈她如何。但还是找了些由头,总聊胜于无,我说:“您是公主,身份高贵,民妇自然不能如何,可钱家毕竟是青州大户,民妇是怕府上的人等得急了闹得满城风雨,况且,公主这样做只怕也不大妥当,大约会将您跟蕴华的关系闹得更僵,民妇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于公主来说,却是得不偿失。”
她默了一默,忽而轻笑:“你以为本宫还指望能讨得他欢心么?本宫想通了,不能令他爱我,令他恨我也是好的,起码还能在他心里占个一席之地,今日捉你回来,便是最好的时机。”她绕回我跟前,抬手将匕首抵上面颊:“你说我是先剜了你这双眼睛好?还是在你脸上划上几刀呢?”
我吓得直哆嗦,使劲将脑袋朝后头仰了仰:“公主您长得这样好看,又这样爱他,只要假以时日定能讨得蕴华欢,欢心,如您所说,民妇不过是长得像他那位红颜知己,世上长得相像之人……”
她打断我:“是!你不过生了张像她的脸,可他竟为了你这副皮囊自掘坟墓亮明身份!那日我特特放出你叔嫂通/奸的传言想引得你出门,却不抵不过他的一句‘早已同素锦定下婚约’,呵呵,还说什么要明媒正娶,要你风光大嫁?他为了你,竟这样的不要命。”
我急道:“公主你切莫相信,蕴华之所以冒充将军府的人不过是为了转移大家视线,说出要娶民妇的话也不过是想替民妇解围,我们也并未定下婚约。”
她听完一愣,立马放了匕首问我:“你方才说,他冒充将军府的人?”
我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她扯出抹笑,是个嘲笑的意味:“你可晓得,他原本是个什么身份?”我还没来得及摇头,她已自问自答:“他便是当年战功显赫被封为恒胜将军的白恒。”我立刻如遭雷击,脑子里千头万绪。还没理出个所以然来,又一个惊雷炸得人辩不得东南西北:“你可晓得你像的这个人又是谁?”仍是自问自答:“便是那公主庙里供奉的福昌公主。”
我已然懵得没有想法,她这些话令这段时日发生的一切都迎刃而解。譬如蕴华为何出现在钱府,为何以各种理由留在府上,为何相识一月便说喜欢我,就连崇德宴上八皇子死盯着我不放的缘由也有了解释。
原以为我不过是像一位同皇室交好的贵人,却没料到,我像的这个人,竟贵得这样。
只是不明白,传言说当年十三公主与福昌公主是皇室中难得一见的好姐妹,可今日从本尊口中说出的话,却不大像那么回事,莫非一切皆是谣传?传言果真轻信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