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亭,绣衣卫上右所。
一骑风尘仆仆,纵马飞奔至上右所大门外,翻身下马。
守门力士即刻按刀上前询问,话还未出口,来人便从腰间取出一块阳刻着“北镇府司”字眼的错银腰牌,在守门力士面前一晃。
守门力士即刻揖手行礼:“拜见大人。”
来人收起腰牌:“方恪方大人在何地?”
守门力士:“回大人,方大人眼下正当值。”
来人即刻大步流星的走向大门:“速速领某家去拜见方大人,某家有十万火急之要务需即刻禀报方大人……”
守门力士追上来人:“请大人容卑职通禀……”
来人大喘气道:“乃是关于你家杨大人的。”
守门力士立马转身,拽过台阶下还在喘粗气的健马:“快,大人快上马,卑职这就领您去见方大人!”
来人:……
守门力士一拍大腿:“您还愣着做什么,快上马,咱上右所没那么多规矩!”
来人:‘你骗人,你刚刚还要先通报!’
他还在迟疑,守门力士却已经拽着马镫直接上手将来人推到健马前。
来人也只好勉为其难的跨上健马,守门力士拽着缰绳着就往大门内飞奔。
“哒哒哒……”
副千户公廨大堂上,正在埋头处理公务的方恪抬起头来,疑惑的望向门外,心道暗道:‘哪个混蛋这么没规矩,把马都骑到公廨……’
“方、方大人。”
守门力士气喘吁吁的跑进公廨,揖手道:“家、家里来、来人了,说是有和杨大人有关的十万火急之事要向您禀报!”
方恪立马搁下手里的毛笔,起身抓起武器架上的鎏金牛尾刀,快步走下公廨:“即刻去通知一连二连集结,换上便装、备好马匹……来活了!”
“喏!”
守门力士转身拔腿就跑,正与系好马匹进门来的北镇府司百户擦肩而过。
北镇府司百户一头雾水的看了一眼他飞奔而去的背影,扭头就要向堂下的方恪行礼……囚牛服、鎏金牛尾刀,太好辨认了。
“自家弟兄,不必多礼!”
方恪摆手制止了来人的施礼,提着牛尾刀大步往大门外行去:“时间紧急,边走边说吧!”
来人:???
方恪却没给他发问的机会,继续说道:“让我猜猜,沈大人会让伱提前过来,说明此次捉拿我家杨大人归案的活儿,肯定不是咱绣衣卫挑头,既然不是我们绣衣卫,那肯定也不是西厂,这种事,官家又必然不会让外人来领头……那就是只能是东厂了!”
来人一脸见了鬼一样的表情看着方恪。
方恪看了他一眼,恍然大悟道:“哦?不止吗?还要加上三法司?也对,杨大人毕竟是咱绣衣卫的假千户,不让六扇门的人来跑跑腿,堵不住朝堂上那帮闲得没事儿干的大人物们的嘴……愣着做什么?说话啊!”
来人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脸的怀疑人生:“大人让下官转告方大人,此番捉拿钦犯杨二郎的行动,将由东厂督主黄公公亲持钦命,提挈西厂、绣衣卫、刑部、督察院、大理寺,派遣精干要员倾力捉拿杨二郎归案,三个月以内,活要见杨二郎人、死要见杨二郎尸……东厂的番子应当就在下官身后,须臾便至!”
方恪拧了拧眉头,摩挲着手里的刀柄,沉声道:“你刚刚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来人清了清喉咙,一句一顿的将自家指挥使大人命他转告给方恪的言语重复了一遍。
方恪一连听到三个“杨二郎”,眉头一下子就松开了:“这可是沈大人的原话?一字未改?”
来人点头:“一字未改!”
方恪忍不住挑了挑唇角,伸手招来一名力士:“我们上右所别的都不如家里,唯独这伙食稍微好那么一点点……一路辛苦了,多吃点,回头我再给你接风。”
说完,他按着牛尾刀穿过一道月门。
下一秒,大批身穿各色杂乱衣裳的精悍人影从两侧涌出来,眨眼间就淹没了方恪的背影。
来人望着这一幕,身上莫名的就冒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他使劲揉了揉脖颈,心头低低的暗道:‘这上右所……咋有点邪门儿啊!’
……
正直饭点,悦来客栈内照常满客。
刘莽坐在前堂角落里,吃得满嘴流油的高声呼喊道:“二牛,再来咱来二斤猪头肉,还记你们新东家账上。”
有熟客听到他的呼喊声,乐呵呵的调侃道:“难怪小哥儿不肯露头,就你这么个吃法儿,这客栈迟早还得还给你们老刘家。”
“哈哈哈……”
食客们齐齐哄笑出声。
“吃他的怎么了?”
刘莽愤愤不平的用筷子敲着碗大声嚷嚷道:“那厮买了客栈,自个儿就跟着张麻子张大侠出去逍遥快活了,我们一家三口替他操持客栈连工钱都没有,吃他几斤猪头肉,便宜他了!”
说到后边,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前堂里的食客们,登时也笑的更大笑声。
站在柜台后边的老掌柜,瞪了他一眼,低头时自己也笑了起来……
前堂内登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这就是信息的滞后性。
当江浙与朝廷,已经在为杨二郎刺杀宁王之事而暗流汹涌之时。
路亭还在为南沙湾之战的彪悍战绩而奔走相告、欢呼雀跃……
世人皆知,张麻子就是杨二郎,杨二郎就是张麻子。
只是在路亭,大家仍然更愿意称呼杨二郎为张麻子。
而杨戈这个本尊,则是被路亭县的百姓们默认是张麻子张大侠的小老弟,甚至有人戏称他为杨三郎。
当初渔夫老头灵前那一出,虽然对于地位足够高、消息足够灵通的人没什么用,但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已经足够了。
当然,这或许也是因为人们不愿意相信,一位名震大江南北、朝廷江湖两开花的绝顶人物,会屈居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客栈里端盘子……
刘莽借着这股风,放出了杨戈买下悦来客栈的风声。
路亭人听到这个消息,就觉得更合情合理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那张大侠是何等人物?他的小老弟,怎么还能继续给别人端盘子呢?
自从这个消息传出去后,悦来客栈无论中午还是晚上,只要迎客,就必会满客。
乐得老掌柜是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精神抖擞的天天站在柜台后边乐得见牙不见眼……
屋里正热闹的时候,打扮得像个富家翁的方恪进屋了,他谢绝了上来迎客的老掌柜和张二牛后,径直走向角落里的刘莽。
刘莽疑惑的盯着他看了两秒,很快就将他认了出来:“你是方、方大……”
他二人在一起操持渔夫老头的丧事忙活了好几日,他自然是认得方恪,只是后来才从杨戈口中得知,方恪是上右所副千户。
“刘馆主好记性,在下正是方大牛!”
方恪满脸堆笑的抱拳拱手,打断了刘莽的话,说着他坐到刘莽身畔,压低声音说道:“都是自家人,就别大人长大人短的了……我长话短说,出事儿了,你们必须得立马跟我走!”
刘莽连忙放下筷子:“出什么事儿了?”
方恪言简意赅的答道:“杨大人在江浙杀了宁王,朝廷指派东厂领头各衙门抓捕杨大人归案,东厂与杨大人没有交情、做事又向来阴狠不择手段,他们肯定会拿你们去调查、威胁杨大人……我从江浙返回时,杨大人一再嘱托我照应你和老掌柜的,请你们一定相信我,我会妥善的安置好你们,不让东厂的人找到你们。”
刘莽被他的话惊得一哆嗦:“那家伙南下不是去杀倭寇的吗?怎么会杀了一个藩王?”
方恪答道:“宁王就是那些倭寇的幕后主使……好了,时间不多了,咱们赶紧吧,东厂的人很快就到了,你放心,只要你和老掌柜的不出什么事,那些死太监奈何不了杨大人!”
“等等、等等,别慌、别慌……”
刘莽心乱如麻,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抓住事情的重点。
方恪:“还有什么问题?”
刘莽:“对了,俺媳妇!”
方恪:“我已经派了人去接刘家嫂嫂和邓屠户全家。”
刘莽:“对了,还有小黄……”
方恪:“也派人去接了。”
刘莽猛然站起来:“那还愣着做什么,走吧!”
方恪朝柜台那边扬了扬下巴:“你想个办法,别吓着老人家。”
刘莽紧了紧腰带:“好说,瞧我的!”
说完,他就在方恪狐疑的目光中,昂首阔步的走向柜台。再然后,就见老掌柜放下毛笔,抓起笤帚就追着刘莽出门去了。
方恪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起身快步追上爷俩。
不一会儿,换上一身粗布短打的方恪,亲自驾着一台朴素的牛车,兜着圈子的往东城门行去。
几道身影隐匿在街道两侧仿佛的瓦檐之上,目送着马车远去……
牛车刚刚穿过护城河,被便一队锦衣人拦住了去路。
“吁。”
方恪勒住缰绳,一脸疑惑的打量着这二十余个面白无须、眉眼阴鸷的锦衣人。
“方副千户还真是忠心耿耿呐。”
一个俊秀如女子、唇红面白无喉结、一身合身的黑色锦衣、胸前却绣着几朵雍容牡丹花的妖异太监,徐徐越众而出。
他满脸堆笑、眼神却冷得像冰雪,一边缓步上前,一边摘下手上的鹿皮手套,轻轻按在腰间的宝剑之上:“朝廷已经下发海捕文书,悬赏白银十万两抓捕钦犯杨二郎归案,方副千户竟然还这般回护那杨二郎的亲友……杂家着实是为你们绣衣卫的家风家法捏一把汗呐!”
方恪拧起眉头,脸上的疑惑之意越发深切:“列位是……”
妖异太监打量着他背后的牛车,忽而笑道:“方副千户又何必明知故问呢?杂家都现身了,方副千户莫不成还以为自个儿有逃出生天之机?”
“杂家?”
方恪仿佛抓到了重点,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几位西厂的公公当面,恕下官眼拙了。”
妖异太监微微眯了眯双眼,旋即再次笑道:“挑拨离间、装傻充愣,对方副千户当前的处境,可没有任何帮助呢。”
方恪:“下官愚昧,几位公公到底为何事阻拦下官办案,还请明示!”
妖异太监闻言轻轻的叹了口气,一挥手道:“不见棺材不落泪……”
一众太监见状,立马按着腰刀一拥而上。
方恪没有作任何多余的动作。
但这些太监刚刚包围他的牛车,就有大批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从牛车后方的城门洞子里传来。
妖异太监皱了皱两条细长的眉毛,微微偏过身躯望向牛车后方,就见数以百计的便装绣衣力士,黑压压的从城门洞里冲了出来,一把把明晃晃的牛尾刀,就那么光明正大、肆无忌惮的提在手里。
只一眼,一股凶悍、骄横、无畏的剽悍气势便扑面而来。
他收回脑袋,眼神越发冰冷的望向方恪:“你想做什么?”
方恪眼神同样转冷,微笑道:“是你们想做什么!”
妖异太监捏掌向西方揖手:“杂家乃东厂档头应百里,我家督主奉上谕,总督此番厂卫与六扇门联手抓捕钦犯杨二郎之事,特命杂家先行路亭,捉拿与杨二郎有关的一应人等归案,还望方副千户能识时务,莫把自个儿往绝路上推!”
说话之间,从城门洞子里涌出来的二百上右所力士,已经将二十多名东厂太监团团围住。
羽箭绞上弓弩弓弦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令一干东厂太监全身鸡皮疙瘩直冒,手里的刀柄几息间就被冷汗湿透了,几乎抓不稳刀。
“哦……”
方恪拖拽着声音长长的回应了一声,而后面色陡然阴沉的爆喝道:“你们查案就查案、抓人就抓人,阻挠我上右所办案做什么?惊跑了嫌犯,你们东厂负责吗?”
厂卫、厂卫,总是东厂在前、绣衣卫在后,就好像朝廷有明确的法度规定东厂高于绣衣卫、绣衣卫从属于东厂。
但事实上,在朝廷的法度上,东厂、绣衣卫并没有明显的高低之分,也没有直接的从属关系。
两者谁高谁低、谁主谁从……完全看两大机构的话事人谁更强势、谁更硬气。
而之所以会给世人留下东厂高于绣衣卫、绣衣卫从属于东厂的印象,却是因为好几任绣衣卫指挥使,都拜在了时任东厂督主的大太监门下,给人做个干儿子。
但这一任绣衣卫指挥使……沈伐要是敢去认一个太监当干爹,他家里得把他三条腿都打断!
顶头上司都不怂,方恪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当然更不能怂!
“好个倒打一耙!”
应百里冷笑道:“你方恪包庇钦犯杨二郎……”
“嗖。”
一根擦着应百里的面颊飞过的弩箭,将他还未说出口的话全给堵了回去,他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双腿都抑制不住的颤了颤。
这些杀材……
他们怎么敢啊!!!
方恪也怒了,左右扫视着大喝道:“哪个混蛋放的箭?活腻歪啦?东厂的公公也敢射?”
胡强贼眉鼠眼的从人堆里挤出来,点头哈腰的回道:“大人,卑职一时手滑、一时手滑,绝不是故意的,往后必定多加注意,保证绝不再手滑……”
他一边回着话,一边麻利的给手里的弓弩重新填装上箭矢,然后再端起弩箭来,瞄着应百里。
应百里:……
方恪收回目光,一脸歉意的向应百里揖手道:“方某御下不严,叫应公公见笑了、见笑了!”
应百里深吸了一口气,强按心头怒意说道:“方大人,此事已经通了天了,官家龙颜大怒、责令三月之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甭说是你想遮掩,就是你家沈大人沈指挥使亲来,也不敢从中作梗,你又何苦非要拿自己的前程和性命开玩笑呢?”
方恪:‘你骗人,消息明明就是我们沈大人递给我的!’
他佯装出一脸迷茫的表情:“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为何你说的明明是人话,我却一个字儿都听不明白?”
应百里克制不住心头怒意,拔高了声音大喝道:“方大人还在装傻充愣?你敢说你身后牛车里坐着的,不是悦来客栈刘家父子俩?”
“你说他们?”
方恪指着身后的车窗窗帘,一脸的忍俊不禁。
应百里:“难道不是?”
方恪光棍的摊开手:“想要查看我的牛车也可以,取文书来,只要有,无论是我北镇府司的公文,还是你东厂的公文,我都认!”
应百里面上的怒容一滞,左顾言他道:“来得匆忙……”
方恪收回手:“那就不能怪我不给你们机会了,怪就怪你们自己办案太马虎,没出息!”
说着,他抓起鞭子一鞭抽在拉车的老牛身上,就要驾着牛车离去。
应百里连忙张开双臂但在牛车前:“你不能走!”
方恪拧起眉头:“你在教我做事?”
“吱吱……”
弓弦搅动羽箭的牙酸声音,再次连成一片。
应百里连忙说道:“杂家已经派人去取文书,很快就回、马上就有!”
方恪迟疑了几秒,轻叹了一声道:“行吧,那我就给你们这个机会……回衙门。”
说着,他拨转牛头就往城门洞子行去。
应百里连忙一挥手,领着一票太监追上去,亦步亦趋的跟在牛车后方。
两百上右所绣衣力士围着他们,一起回城……
兵荒马乱之中,一小队人马悄悄脱离大队人马,混迹在看热闹的百姓们中间,一溜烟的往码头行去。
码头上,吴二勇带着几名心腹等候已久,见了来人立马迎上去:“谷大人,小的等候多时了。”
领头之人正是前不久才升任百户的谷统,他侧开身子,露出身后的老老少少:“这几位便是……”
吴二勇:“小的识得,老掌柜的、刘馆主,小的吴二勇,连环坞路亭码头管事,有礼了!”
刘家爷俩连忙抱拳还礼。
谷统:“都安排好了么?”
吴二勇:“谷大人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要到了水上,那就到家了,谁来都别想动老掌柜他们一根寒毛!”
谷统:“莫要大意!”
吴二勇:“谷大人放心,小的知道轻重!”
谷统点了点头,扭头便对惊魂未定的老掌柜揖手道:“您老别太忧心,我们会尽快解决路亭这边的问题,您老很快就能还家了。”
老掌柜连忙揖手还礼:“小老儿倒是不打紧,只是我们家小…杨、杨大人那边如何了?”
谷统握着老人家手掌笑道:“您老别跟着俺叫,杨大人知道了要揍俺的,您老也别担心他,俺跟了他两年多,从未见过他做任何没有把握的事……您看,他人还在江浙呢,路亭这边他也不安排得妥妥当当?”
老掌柜这才略略放下心来,顺着胸口:“那就好、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