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城垂眸把脸撇开,咬着牙说,“……无妨。”那日看到那几个鼻青脸肿的小混混,他便知道她不像寻常人家那样柔弱。可没想到,这姑娘手劲大成这样。
脸红归脸红,乌纱裙姑娘的眼睛依然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眼前人的身上瞟。那个高大健壮的身影,肌肉紧硕,线条分明,古铜肤色上尽管有大大小小的伤痕交错,但依然不影响美感……某位厚脸皮的姑娘暗暗赞叹了一把,麻利地将纱布浸入瓷碗里,认真地调配起药来。
到了给顾晚城上药的时候,她秀气的眉毛紧紧地蹙起,“顾公子,你身上伤得不轻,创口又多,先前给你的药治不了这么重的伤。我换了一种药性烈些的,用在伤口上会有灼痛之感,你多忍着些。”
顾晚城轻轻扯了扯嘴角,“你尽管上药便是。”
乌纱裙姑娘动作熟稔而轻柔,很快处理好伤口,用纱布细细缠绕。包扎好的时候,顾晚城拢了拢衣襟,正欲起身,却被旁边的人一把摁下。顾晚城脸色不善地抬头,正好对上姑娘笑盈盈的眉眼,“你这些伤虽然表面看起来口子不大,但伤处太多,伤口也深;外伤好治,内伤难愈,顾公子就先在我的小医馆修养些日子,待伤好些再走。说起来,这使暗器伤你的人想必是个内力深厚的家伙吧?”
“不错。”他仍旧是淡漠神色,语气间却没了和他人交锋时的锐意。这些年在江湖上行走,仇家和对手太多,他总要对外人多存一分防范;可眼前的姑娘眉眼太过干净坦荡,他没来由地松懈下周身戒备。
“你被重伤至此……对方会不会追杀而来?”
看她小心翼翼的语气,似乎是担心自己的小医馆惹上麻烦。顾晚城勾了勾唇角,道,“不必担心。断了头的人,怎么会找上门来。”
姑娘倒吸一口冷气,仿佛接受不了这么血腥的事情。她小脸皱成一团,眼梢又有隐隐的好奇,“你们可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顾晚城眸色暗了暗,应到,“是。”将一个剑客的剑踩在脚下,自然算是深仇。
姑娘摇着头念叨,“你们这些武林中人啊,整体打打杀杀的,眨眼就是一条人命。前阵子不知为何,武林榜上十余人被屠……听说都是被一剑封喉,啧啧啧,也太惨了吧。”
顾晚城沉默片刻,道,“武林中本就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想要称霸武林却又技不如人,死不足惜。”
“称霸武林?”眼前的姑娘轻挑眉峰,爽朗地笑开,“称霸武林有什么好的。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不好么,费尽心思爬那么高多累啊。”她语锋一转,又道,“二楼有个空房,上楼左转第一间便是。时候不早了,你身上还有伤,早些休息吧。”她端起烛台和药碗,转身便要离开。
“姑娘留步,”顾晚城叫住她,“六年前你的药救了我一命,今日又蒙受你相助。可我还不知恩人的姓名。”
姑娘身影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娇俏,她回头冲他一笑,眼眸微亮,“我姓乔,单名一个夕。”
乔夕。
顾晚城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
细细算来,顾晚城已在乔夕的医馆待了一月有余。
他在医馆除了养伤之外,就是替乔夕搬些药材,日子竟过得有几分清闲。先前他在武林里搅起一片风浪,不但没追查到《燕字诀》的下落,还招来不少的仇家。这家医馆位置偏僻,低调地开在长街的街角,倒是极好的藏身修养之所。
平日里,乔夕替人看诊,而他在医馆的后院练剑。
医馆内药香萦绕,笑容晏晏的姑娘替人诊脉,配药,包扎,一切都带着暖融融的安详;医馆的后院却剑气凛冽,卷起一地枯叶飒飒作响。顾晚城练得累了,便收剑入鞘,撩起布帘进来倒水。他抬眸望去,乔夕正垂着脑袋给病人的伤腿上药。病人两鬓斑白,衣着旧而简朴,身材佝偻,兴许是老人家行动不便,不慎摔伤了腿。医者仁心,对乔夕而言似乎没有礼节避讳这一说——她为了给老人上药,大喇喇地坐在地上,身边摆着药罐药膏;她黑色裙摆耷拉在地,像是一片绽开的花影。他想起初到这里时,乔夕为了给他上药竟撕坏了他身上的布料;不论是有力的手劲还是淡定的气度,都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像乔夕这样爽朗敞亮的女子,他从未见过。
顾晚城抱着剑靠在门边,看着乔夕认真叮嘱病人的小模样,神色一如既往的寡淡,唇边却有着淡淡的笑意。
一个月相处下来,他发现这位乔姑娘不仅医术高超,人美心善,还烧得一手好菜。什么鱼香肉丝、酿豆腐、红烧狮子头、粉蒸肉、糖醋小排、清蒸鱼,道道做得有模有样。顾晚城说起来也是大户人家出生,家境优渥,自小过得矜贵;可乔夕的手艺甚至超越了顾家的大厨。闲暇时她还和顾晚城提过,若她以后不开医馆了,便要去开家私房菜小馆,当个做羹汤的厨娘。
顾晚城这几年在江湖夜雨里沉浮,见过太多诡诈人心,从不轻易相信谁;可在她面前,他心里那根始终紧绷的弦却能轻而易举地松弛下来。他隐隐觉得她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而是藏着什么秘密,可他依然觉得和乔夕相处的日子格外舒服。
若不是那晚她奇怪的举动,他几乎就要对她卸下全部的防备和疑虑。
——是夜,她鬼鬼祟祟地起身下楼,悄悄地离开了医馆。她动作虽轻,可顾晚城毕竟常年习武,比常人敏锐很多,她的小举动又怎能逃过他的察觉。顾晚城披衣而起,拿好佩剑,施展了轻功,暗中跟上乔夕的身影。
数年前他和乔夕初遇时,他便知晓她有几分功夫,至少收拾路边的小恶霸是绰绰有余;可今日他才知道,她的轻功竟这般好,甚至超越他这大名鼎鼎的“黑衣客”。眼前的姑娘身形轻巧,踏空而行;那衣袂翩翩的身影在月光下像是灵动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