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行

7月4日 晚上8:00

晚饭之后有半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确切地说,应该是不自由活动时间。除了你自己的胳膊腿脚,你不能活动任何东西。

卫东和在操场的一角做着俯卧撑。

他的动作非常标准,每一次俯低和每一次抬头,肩背上的肌肉块都随之起伏、凸显。

一、二、三……四十五……四十六……

卫东和的嘴里喃喃地念着没有意义的数字,脑子里却是在飞速运转。

关于明天的计划,是不是还有什么疏漏?

如果不成功会怎么办?毕竟距离他上次进看守所,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他最大的赌注是公共食堂靠近西北角的那扇门——十几年之前,这是厨房和食堂的连接口。这条路宽一米八,长五米,因为距离太短,所以没有安装监控。不仅如此,在靠近食堂的连接处还有一处凹形的回廊,这是因为以前的大锅饭都是用大桶装在木板车上运输的,因为路宽不够,在拐角处总是容易撞到,所以特别改造而成的。越狱事件之后,那扇门被封锁,小路就变成了心照不宣的“休息场所”,那些偷懒的工人们会来这里抽根烟或者小憩一会儿。

对卫东和来说,这个拐角也是他计划中的重要一部分——他需要在这里完成换装。换装之后他就会不露痕迹地融入到厨房。

但这仅仅是开始,厨房、垃圾场、停车场、大门口、看守所外面——每一步都可能有无数的意外在等着他。至于逃出去之后,不用说,整个城市都会拉响警报。他作为一个危险性极大的死刑犯,有着误伤人致死的前科……狱方、警方,甚至特警武警都会出动,全市的监控都会牢牢地锁定他的身影,他的照片会贴满城市的大街小巷,郊区的老式小区里一个不经常出门的老太太都能准确地认出他。

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任何角落可以让他停留半个小时以上。

真正的丧家之犬。

卫东和长嘘了一口气,他做了个深呼吸,起身,坐在原地。他喘得并不厉害,这样的运动量对他来说连热身都算不上。

他特别迫切地想做一些激烈的运动。长跑,跑五千米,跑一万米;想带着拳套疯狂地击打沙袋,什么都不说,只是打;也想以凌厉逼人的气势用前蹬腿一路杀向根本看不到的敌人……他需要发泄,剧烈的发泄。

他记得小时候物理课上好像学过,是什么定律来着?好像是说积蓄得越久,爆发得越厉害。是不是物理的常识?他现在有点儿记不起来了,他的数理化一直都不是很好。能考上体院完全依仗的是他自由搏击的特长。后来他想这也不能算特长,只是因为其他更短而已。他从小顽劣不堪,在外面打人然后回家挨打是家常便饭,后来能进体校全家都庆幸,他妈以前老是说,就他那个混样儿,迟早得走上犯罪的道路!

一语成谶。

大一刚开学他就坐牢了,罪名是过失杀人。

坐牢五年,出来的时候他的同学早都毕业了,他根本没去学校询问自己学籍的事。本科的刑满释放犯和高中学历的刑满释放犯,好像没什么区别。

出狱的时候,他爸爸已经去世两年了,心梗,很难说是不是因为郁结难纾,这件事是卫东和的死穴,他从来不碰,也不许别人碰,连想都不敢想。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再也不像个冲动的孩子了。他难过、伤心、委屈、愤怒,甚至绝望,都只会用运动来发泄。

跑、跳、踢、打、踹……任何激烈的动作他都热爱,只有流汗能让他心绪平静。

这些年,他一直是这样的。

然后,就出了这件人命案。

他的同事,健身俱乐部的瑜伽教练陈廷,被刺死在教练员休息室里,现场有一把水果刀,水果刀上鉴定的唯一的指纹就是卫东和的指纹。

陈廷死了以后,卫东和被当作嫌疑人逮捕,那天晚上他在看守所做了一夜的深蹲——地方太小,他只能选择最简单的运动。

他入狱后第一天,他的母亲从楼梯上摔下来,扭伤了腿。

隔了一天之后,她又从自己家的三楼窗口掉下来,正好掉在楼下刚松过土的绿化带里。她没死,却颅内出血,昏迷了很久。即使她醒了过来,也一直没恢复神智,她从来说不清楚,当时她从窗口跌落,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谋害。

一个把脸隐没在阴影里的嫌疑犯在厕所门口告诉他,不想让母亲死的话就早点认罪。

他躺在床上,一晚上都在做仰卧起坐。

早上,高程带来母亲病危的消息。

连运动都变成了奢侈,卫东和马上叫来管教,承认了“罪行”。

有几个嫌疑犯在动手动脚地斗嘴。

你简直不能指望这里的人会安静下来,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吵架打架。这是全社会的不安定因素集中地,打架、斗殴、抢劫、伤人、诈骗、强奸、杀人……负能量爆棚。

每个人都是一颗**,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

卫东和冷眼瞧着。

打架的两个他都不认识,也许是新来的,谁知道呢?这里面的人长得其实也差不多,歪瓜裂枣,满脸戾气,清一色露出头皮的光头,清一色的蓝色狱服橙色马甲。

他们打架的方式也很相似,动作粗鲁下作,毫无美感,动不动打出一脸鼻血。

卫东和转过头,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他身边的老砍打了个照面。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意味着他的思绪过于烦琐,以至于感觉越来越不敏锐。

“你——”

“回去再说。”卫东和干脆地掐断了老砍的话头。

晚饭之后,老砍就一直在想办法和卫东和“碰头”。

他想说什么,卫东和再清楚不过。

“不行!”老砍很坚决,他一屁股坐在卫东和身边,拽住卫东和的衣服,“你给我讲清楚,你真的能出去?”

对了,在无数个可能失败的因素里,现在还要加上老砍——只要老砍有一点觉得不对,卫东和所有的准备前功尽弃。

卫东和强忍着翻腾的怒火,点点头。

“怎么出去?”老砍的小眼睛眨啊眨,明显不相信卫东和说的话,可另一方面,他又充满期待地面向他。

卫东和当然知道怎么出去,他的计划简单直接又大胆,甚至不用一句话就能说明,可是他能告诉老砍吗?

谁能保证老砍知道了详细的计划以后,不会马上去告诉看守?

举报一个越狱的死刑犯,能不能帮助老砍把死刑变成无期?这件事谁能说得准呢?又或者可以说,老砍在餐厅里为他打掩护,只是想接近他套取第一手的计划,毕竟蓄谋越狱和实施越狱,是两个概念。

“我能相信你吗?”卫东和把眼睛又转向那两个打架的人。

他们已经打完了。要说这场架的赢家,嗯,可能是管教,因为管教的警棍招呼过之后,两个人如同两条死狗躺在地上,实在看不出谁有赢家风范。

“当然能了!”老砍信誓旦旦地恨不得拍着胸脯,他对打架的事一点儿都不关心。“我跟你一样都是死刑!嘿嘿,本来我也想开了,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现在有机会出去,老天爷要是不让我死、不收我,那我不能不给老天爷面子啊!”

“是吗?”卫东和淡淡地,“那你相信我吗?”

老砍有点犹豫了,他审视着卫东和许久,终于用力地点点头:“我知道你想越狱,可是你不想带我……但是你不带我,我就告诉管教,到时候你也出不去。”

“你不怕我卖了你?也许我不想出狱呢……”卫东和冷哼了一声,“我设个局给你,到你越狱的时候我再告诉管教,举报有功,我想我的死刑说不定可以免了吧?”

出乎卫东和的预料,老砍一点都没有紧张,他甚至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你不会。”他说,“我知道你要出去,你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卫东和心念一动,脸上还是不动声色。

他一开始并不认罪,后来认罪,这中间的曲折应该只有管教知道,他也从未对任何人讲过他的冤屈。

老砍得意地笑了:“我见过你的律师,高律师对不对?小白脸一个,你知道我在哪儿见的吗?就在会客室的走廊里,他抱着一个女人,啧啧,别提多亲密了……哦,那女人你也认识,你女朋友。”

看来老砍对卫东和的畏惧让他把这件事一直深藏在了心里。

卫东和面无表情地看着老砍。

“这还不清楚?这律师看上你女朋友了!我可跟你说,那天你女朋友哭得可伤心了,你想想啊,你现在人还在呢,这孙子都敢动手,那不是明摆着吗?他能给你好好辩护?他就等着你死了他接手呢!”

语气里有明显的幸灾乐祸。

卫东和没有介意他的语气,他只是平静地望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但老砍没有再说下去,他只知道这些。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啊?你女朋友多久没来看你了?她跟高程抱在一起以后就没来过吧?你在这儿受苦受累,说不定现在她正在家和高程卿卿我我,给你戴绿帽子呢!”

卫东和把脸转开了。

老砍绕到他面前:“哎,我说你呢,绿帽子啊!你这都能忍?”

“这不是好事吗?”卫东和平静地开口。

“啥?这还是好事?你傻了啊?”

卫东和摇摇头,把目光移开,从铁栅栏围成的小小窗望向远处的夜空:“如果我死了,有个人能照顾她,难道不是好事?”

“可是,可是她……那你不是还没死吗?”

卫东和没有再解释。

卫东和和高程十五年前就认识了。

那时候他们都是体校大一的学生,当年让卫东和坐牢的那件案子,高程是目击证人之一,但不管他怎么强调卫东和是自卫,法庭依旧以关键证据不足为由判定卫东和误杀罪名成立。愤怒的高程把卫东和当时的律师打了一顿以后,重新回学校参加高考。第二年他考上了法学院。

当然,他们谁都没想到,十五年之后他竟然真的有机会亲自帮卫东和辩护了。

高程和简妮也早就认识,在卫东和确定和简妮的关系之后,第一个向她介绍的朋友就是高程。

当然他也确实没有什么朋友。

高程喜欢简妮吗?不知道,现在回想一下或许偶尔几次他见到过高程对着简妮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那是不是爱情呢?

猜不出来。

简妮是这么多年来上天给予卫东和最好的恩赐,活在幸福中的他没时间做任何多余的事。在监狱的时候他想过,如果越狱失败,他会在临死之前把简妮托付给高程,朋友的那种托付,他相信高程能够照顾好她,哪怕是以一种男人对女人的方式。不过简妮没等到那时候,她向他提出了分手。

她最后一次来,就是和他分手的。

她说再也承受不了了,她不想亲眼看他死。

她流了很多眼泪。

他却笑了。

他说他很支持她。

不管是她已经和高程在一起了,还是远走高飞去了另一个城市。

他都希望她能快乐。

现在,他已经能做到,每次想起简妮来的时候,心口不再撕心裂肺得疼了。

不疼,不代表伤口愈合了……它是更深了。

现在的卫东和很想知道:简妮,你在哪里?会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