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回

荡舟太湖,两岸的景致叫人沉醉。

安若初双手枕在脑后躺在竹排上,看著天空中悠悠的白云,吹著习习的湖风,听著船桨划过湖面的潺潺流水声,觉得时间好像靜止了。

如果一辈子就这样,似乎也不错。

有时候看著这么美丽的景物,她会忘记自己身上的病痛。

她记得以前中学的时候读过一篇文章,里面有这么一句话: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苍天在上,靜穆无言,而四季轮转,万物滋生。苍天还需要說话吗?

是啊,苍天不需要說话,它只会面带微笑地垂眸看著天下苍生,看他们满身伤痕地乘著浴火的莲花经过无穷无尽的轮回。

不是不会疼痛,只是在这样的苍茫天地面前,会觉得自身的疼痛根本微不足道。世上受苦受难的人太多,她不过是这芸芸眾生中最渺小的一粒尘埃,就算灰飞煙灭,也不会是疼在谁心上的一抔黃土。

她看向船头荡舟的少年,才四年,就长这么高了。

“冠英,你是怎么计算时间的?”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陆冠英回头看了她一眼,想了想,答道:“我用武功招式来计算时间。”

“嗯?”她抬眸。

“每学一个招式差不多要用三天的时间才能熟记,我就这样子计算。”他答,“为什么这么问?”

“沒事,好奇问问。”她翻了个身,趴在舟缘,伸出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撩拨著清澈的湖水。

湖面倒映出她的一头白发,她呆呆地看著,连手下的动作都忘记了。

还沒来这个世界以前,她是用手表来计算时间的。在桃花岛的时候,她是用日月辰昏的变化来计算时间的。而这四年来……她是用每天疼痛的次数来计算时间的。

一次,两次,三次……一天了。

一次,两次,三次……两天了。

日夜辰昏失去了意义,唯一能让她感觉到时间流逝的,只有那一次次椎心刺骨的疼痛。

陆冠英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有点恍惚,不禁有点担心。

他主动开口引起她的注意:“初姐。”

“嗯?”她懒懒地应道。

“如果病好了,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啊……我沒想过呢。”她笑答。

“不如现在想想?”

她可以吗?她有这个资格去幻想未来吗?要是抱有希望,结果卻什么也实现不了,谁来补偿她的损失?

“其实我对生活的要求很简单,只要有一瓦遮顶,三餐溫饱……唔,可以的话多加几碟盐酥鸡,然后无病无痛地平靜生活就足夠了。”

“只是这样?”

“嗯,只是这样。”她点头。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她不敢說当她拥有了这一切之后,会不会有新的欲望,但是就目前的她来說,这就是她最想要的生活了。

陆冠英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时她身穿男装,眉眼中沒有一般闺秀的女儿娇气,指著別人的鼻子破口大罵的时候神采飞扬,令人不知不觉地把目光都投注在她身上。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眼睛裡再也看不到那样的色彩呢?

头一两年眉宇间还有当年淡淡的影子,近两年来,那双乌黑的眼珠子像一下子沉寂了下来,死灰般了无光彩。

初姐她……恐怕快要不行了。

这个念头闪过他脑海,握著船桨的手忍不住握紧。

不行,一定要想办法。

他曾经问过父亲初姐得的是什么病,然而每问及这个问题,父亲都故意回避他的追问,进行治疗时也从不允许他在旁观看。

最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对初姐的态度。

从父亲乍见初姐时的不寻常反应,他可以肯定父亲是认识初姐的。陆冠英想起第一次跟初姐见面时,她也說他长得很像一位故人,莫非这位故人就是父亲?但为什么他们两个都不肯承认自己认识对方?

令他想不透的还有一点,父亲双腿残疾,常年在家,而初姐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他们有什么机会可以认识对方?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一个又一个的迷团接踵而来,叫他打从心里觉得不安。

他看向在一旁正无聊地玩水的女子。

初姐,你到底是什么人?

*

把安若初送到归云庄后,陆冠英就消失无踪了。

八成又是去打家劫舍了,安若初暗暗地想。算了,这四年来,归云庄她已经混得很熟,不怕迷路。

走进归云庄,她悠哉悠哉地穿梭於玄机暗藏的亭台楼阁之间。

归云庄仿桃花岛的设计,然而庄子布置虽奇,卻不及桃花岛阴阳开阖、乾坤倒置之妙。在这方面,陆乘风只学了黃药师的半成不到。所以对於走惯桃花岛那复杂的地理环境的安若初来說,这些雕虫小技根本就不算什么。

說起来,在桃花岛的短短时日,她还真学到不少有用的知识呢。

以前老是跟在黃药师身边混,学再多东西也老是有一种忘尘莫及的感觉。怎知出岛后与正常人一比较,才发现她已经算得上是半个奇才。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啊,还是跟比自己差的人比较好一点,至少这样还能发现一些值得自我安慰的东西。

走著走著,听到前方传来些许谈笑声。

归云庄有客?

她下意识停下腳步。

陆乘风性格孤高自立,对於看不顺眼的人更是不屑一顾,少有人得到他的青睐。所以,归云庄少有客人,就算有,也是由少主陆冠英招呼应对,陆乘风几乎不管事。对此,安若初只能說,有其师必有其徒。

是什么人,必须由陆乘风亲自出面招待?

夕阳的余暉照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白发女子身上,一阵风吹过,她才发觉手心早已汗湿。

四年了。

算一算,黃蓉也该有十五歲了吧。

该来的,还是要来了吗……

她抬头凝视著西边半沉入山的斜阳,深深地疲惫感涌上来。

拖着这副身体,这一次,她又可以逃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