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张地盯着躺椅上的女人,小姑娘垂手站在一旁,房间里明明有四个人,但却静得让人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似乎等过一个漫长的冬天,躺椅上的女人终于动了一下。
我忍不住转头看韦御风,他眼中有隐隐的泪光闪动着。就这么一瞬间,我无比的心疼他。他自幼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爱,以一种近乎暴烈的方式成长。他能长成今天这个样子,不知道怎么爱人,不轻易相信他人实在是太正常了。
你要对他好一点,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又不愿意表现出来的孩子,我的脑海中有个声音这么对我说。
“你来了。”女人仍然对着窗户,声音气若游丝,房间里这么安静,我还得竖直耳朵才能听真切她说的话。
韦御风往前迈了一步,我跟着他往前走了一步。
“您是邓琳女士吗?”韦御风固执的追问,声音带着哭腔,带着无比委屈的。就像读幼儿园时,大家都得到了奖励,老师却偏偏忘了他那么委屈。
女人又挪动了一下身体,躺椅发出吱呀的声音,在小姑娘的协助下,她这才转过身来,正脸看着我。
韦御风的眼泪掉下来,他迅速的侧头,抬手擦去眼泪。
女人看着他,她的双眼已经干涸,历经世事沧桑后,她似乎对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期盼。哪怕面前站着的是她三十多年未见的儿子,她也无动于衷。
“我是。”女人轻声应道。
韦御风抿了抿唇,然后点了点头,话却说不出来了。
邓琳看着韦御风,她的表情始终没有变过,良久之后,她才又说了一句话:“我已经死了。”
多么残忍的几个字,别说韦御风,我一个旁观者都受不了。三十多年的等待,母子近在咫尺,不得半句温情的问候,她居然让韦御风当她死了。这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好当的?要是那么容易,古往今来,又哪来那么多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你没死。”韦御风一字一顿,他又向前跨了几步,站到了躺椅之前。小姑姑很护主,立刻抬手挡住韦御风,不让他再近前一步。
“莺儿。”女人阻止了她,小姑娘应了声是,退到了一旁。
“我一直在找你。”韦御风说,“三十多年了,我曾经每一天都盼着见到你。现在你说你死了,可你明明没有死。邓琳女士,我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将我抛弃?你有没有想过,这三十多年,我是怎么活的?你有没有想过,我像一个孤儿一样活着,从不知道有父母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滋味有多绝望?”韦御风问这些话是冷静的,但我能感觉到他心中的悲伤已经膨胀成了一个气球,这个气球快要把他撑爆了。
邓琳的眼睛阖上,也不知道她是装睡还是真睡,她沉默着。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韦御风突然怒吼出声。
我和小姑娘都吓了一跳,邓琳微微睁开眼睛。
“对不起。”她说。
对不起?她也说这三个字,最没用的三个字。真是母子,即使不相认,也挡不住默契。
“莺儿,送他们下去吧。”邓琳拉了拉毯子,她困难地转身,然后她侧着脸又对着窗户了。
韦御风呆呆的站着。
“夫人累了,你们回去吧。”小姑娘客气的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其实挺想说点什么?邓琳的残忍让我有一百句话想骂她,可我明白,我骂的每一个字都会变成一把刀,这些刀全都会凌迟韦御风的心。
“阿风,我们走吧。”我轻轻拉了拉他的手。
他仰头看天花板,两行泪迅速地滑下来。抽出手,他快步往房间外跑。
“阿风。”我赶紧追,韦御风跑得很快。我追到拐角处的楼梯口时,他已经跑下了楼。我心里有些慌,他现在的情绪这么坏,我怕他一个人开车跑了。
我追下楼后才发现,韦御风没上车,他顺着夜色下的公路一路狂奔。我追了一段路后赶紧折回了身,上了车后,我颤着手打火。
我就这么一路开着车跟着韦御风,他顺着公路一路跑着,仿佛一只上了发条的闹钟,没人去按那个按键,他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
他一直跑着,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四十分钟……我的手颤得越来越厉害,靠着边,我停下了车。
“阿风。”我一边跑一边追他,“你等等我,别跑了。”
我跑到嗓子冒烟时,韦御风在我前面七八米左右的位置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阿风。”我尖叫了一声,憋着一口气冲到他身边,跪到地上,我惊慌地喊他,“阿风,你怎么样?摔哪了?哪痛?”
他趴在地上,紧闭双眼,脸搁在水泥地上,身上穿的那套昂贵的衣服已经凌乱不堪了。
“阿风,你不要吓我。”我哭出声来,“你快和我说话,阿风。”我哭喊着,坐到地上,用力将他的头抱到我的怀中。
我拼命地搓他的脸,好一会儿后他的头才动了动,手也抬动起来握住了我的手。我的眼泪哗哗的往下掉,还好还好,他没事儿。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的脸埋到我怀里,他哭了。
我抱紧他,现在的我懂了,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往往都没有为什么?花为什么会开?水为什么会流?人为什么会死?亲情为什么会这么淡漠无情?都没有为什么。非要找一个注解,或者只有陆只悦可以用佛法解释。
一切皆因因果。
深夜的街头,韦御风靠在我的怀里,哭得压抑。三十多年的等待,那些曾寄予微弱希望的日日夜夜。等到今日,只能化作悲伤的眼泪。
痛苦的人,总是千姿百态。
凌晨两点多,我带着韦御风回到了向宅,下了车后,我几乎是扛着他进了房间,他哭到整个人都虚脱了。
我把他放到床上,先把他摔得破洞的衣服脱下来。然后打了盆水,给他擦了脸,又擦了擦身上。
弯腰要端水去倒掉时,他伸手拉住了我。
“采采。”他哑着声喊我。
“我在,我在。”我忙不迭的应他,坐到床边,我握紧他的手。
“不要离开我。”他说。
“好。”我像个母亲那般,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背。
他在我安抚下,渐渐沉睡,但手握得很紧。我在床边坐了很久,看着韦御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是个不爱笑的人,永远都是心思深沉的样子。现在,他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会保护好他,我在心中发誓。
次日上午,我醒来时,韦御风已经离开了。我要找手机时,看到床头柜上放着张便签纸。打了个哈欠,我伸手拿过了纸。
“采采,我去公司了,你睡醒了给我打电话。”韦御风的字,一如当年,刚劲有力。
我找了半天才想起来,我的手机落在车上了。披着衣服起了床,我往房间外走去。打开房间,一股冷气迎面扑来。
我抓紧衣服小跑起来,跑到拐角处,和阮西岭撞了个正着,她手里的一个精致的盒子被撞摔出去。掉到不远处的台阶下,里面一个玉镯“铛”一声就那么碎了。
阮西岭呆怔在那里,像是被点了穴一样。
“对不起啊。”我道,说着我就跑到了台阶下,然后将碎掉的玉镯捡起来。在捡到第三段碎玉时,我看到玉的内壁上刻了一个字:沈。
沈?应该是一个人的姓吧?谁送给她的?我把碎玉装回盒子,上了台阶后,我走到阮西岭面前。
“你去看个满意的吧,我回头给你买一个。”我道。
她从我手里接回盒子,如梦初醒般,她又塞回我手里,道:“殷小姐,这是你的东西。”
“什么?”我莫名其妙的,“什么我的东西?”
“刚才有个女孩送来的,我去开的门,她让我转交给你,人就走了。”阮西岭道。
“女孩?长什么样?你没问问她叫什么名字?”我打开盒子,拿起碎玉又看了看,沈?帮韦御风料理家务的沈姨?可她好端端的送我一个玉镯做什么?也没打声招呼。
“长头发,白白净净的。对了,她还说了句话。”阮西岭拂了拂头发,“说祝你们幸福。”
祝我们幸福?我皱眉,难道是阿瑛?她车祸后,不是去了聋吓学校教书吗?
“那我先走了啊,殷小姐,这玉水头真不错,你找个好工匠,也许还能修复呢。”阮西岭讪笑着,退了一步,她朝她自己的房间走去。
我呆站了一会儿,去车里找回了手机,然后拿着那个玉盒回到了房间。窝回被窝里后,我拔通了韦御风的电话。
“醒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完全正常了。
“嗯,我有个事儿问你。”我道。
“嗯,问。”他温和的语气。
“刚才有个女孩送了个盒子来给我,里面装了个玉镯。是阮西岭接手的,结果我出门去车上拿手机时和她撞一块,把玉给摔碎了。捡碎片时,我看到玉上刻了个沈字。你说,会不会是阿瑛给我送的?”我问,“可她好好的送我一个玉镯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