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阿春客栈以后, 慕葕整夜都没有合眼,她相信承野跟她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阿春正在前台算账。
慕葕路过的时候, 阿春顺嘴问了一句:“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昨晚出去了?”嘉措突然顺着楼梯从二楼走下来, 听见两人的对话。
慕葕扯了扯嘴角:“是啊, 借了阿春的车去镇上买了几包卫生巾。”
阿春一听, 这女人说话还真直接, 只好尴尬地别过头,没再吭声。
嘉措也不再细问。
慕葕刚走出几步,又折回来, 对嘉措说:“嘉措哥,如果你以后生孩子, 是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啊?”
这一问题来得太陡, 嘉措愣在原地, 没反应过来,慕葕勾了勾嘴角:“没事, 我就是随便问问,想着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尤其没了父亲,一个家可能就散了,得多可怜啊。”
“慕葕, 你在大哥面前胡说八道什么?”承野突然走过来, 岔开话。
慕葕翻了个白眼, 没搭理承野, 独自走出了门。
承野对嘉措说:“不好意思啊大哥, 她昨晚没睡好,胡说八道, 你别跟她一般见识。”说完也追了出去。
嘉措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不禁皱起了眉。
……
慕葕顺着田埂走,承野追上来拉住她。
“你怎么回事啊,突然莫名其妙地对大哥说那样的话,他听了该怎么想?”
“我管他怎么想,一想到那么多人都是因为他才死的,我实在无法对他说好话。”
“但你也不能表现得这么明显啊,如果让他发现了,把证据丢了或者藏起来了,那该怎么办?”
慕葕看了看承野:“你终于相信我说的话了?”
承野勾了勾嘴角,将慕葕拉进自己怀中:“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说的任何话。”
“那你为什么……”
“我只是很难过,一时间接受不了。不过就像你说的,即使接受不了,它也始终是事实,我没办法逃避的。既然逃不了,不如勇敢面对,是吗?”
慕葕终于松了一口气,伸手环住承野:“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承野抱着慕葕,神情凝重:“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刚才不该对你那么凶。”
“没事的,你只要愿意相信我,我就很开心了。”
承野知道,慕葕之所以这么提防嘉措,只是担心他而已。
承野也知道,一旦他这么做了,也许会让慕葕伤心。
可他没有其它办法。
……
傍晚十分,大家吃过晚饭,各自回房间休息。
慕葕一直在院坝里来回踱步,看得阿春头晕。
“我说姐姐,你干嘛一直走来走去,我头都被你绕晕了。”
慕葕没好气的说:“能不能不要叫我姐姐,即使要叫也请加个小字在前面好伐?我只不过比你大一岁而已。”
“一岁也不少了。”阿春一本正经,“对于女人来说,老一岁的眼角就会多无数条细纹,皮肤也会松弛很多,真的不小了。”
慕葕白了他一眼,佯装威胁道:“请你马上从我眼前消失,不然别怪我使用暴力。”说完摩拳擦掌就要挥过去一计拳头,阿春见状连忙闪了。
慕葕终于把阿春赶回房间,这才好进行下一步的安排。
今晚,无论如何她都要跟紧嘉措。
果然不出所料,嘉措还是一个人出门了,只不过让人意外的是,他并不是溜出去找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毁掉证据,而只是在村头散了一会儿步就回来了。
慕葕跟了半天也没发现任何异常的现象。
后半夜。
慕葕已经在院坝的角落了藏了将近三个小时,整个屋子静悄悄地,一点动静都没有。
突然,有人轻拍她的后背,她吓了一大跳,正想发脾气,却发现来人是承野。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承野警觉地看了一眼四周。
慕葕比了一个“嘘”的动作,对承野说:“你小声点,我在盯梢呢。”
“盯谁?”
“还能有谁,你大哥呗。”
“……我说你怎么还不死心呐?”承野,“慕大小姐,你都盯了一天也没发现什么啊。”
慕葕皱眉:“你又不相信我了是不是?”
承野:“不是我不相信,是事实摆在面前。你也没有找到证据,不是吗?”
话音刚落,承野趁慕葕不注意,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慕葕皱眉,瞪大了眼睛盯着他:“承野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我为什么要放你下来?”男人突然低声在她耳边说,“今晚月色很美!”
“什么鬼啊?”
“不明白?”
“明白什么啊?”
“一会儿你就明白了。”承野嘴角上扬,抱着慕葕往房间走,突然看到前面不远处,正从房间关门退出来的嘉措。
慕葕急忙从承野怀里挣脱,把承野拉到前台后面蹲下,指着嘉措对承野小声说:“你看看,这大半夜的,要不是心里有鬼我才不相信呢。”
承野神情凝重,慕葕虽然不知带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有一点她是确定的,他也很诧异。
……
慕葕和承野一路跟着嘉措出了客栈大门,沿着河边往北走,很快便看见一片茂密的森林。
两人看着嘉措走到一棵巨大的槐树前,突然停了下来。
他转身,不知道是对谁说:“出来吧,别跟了。”
慕葕看了一眼承野,长叹一口气,没想到这么谨慎还是被他发现了。
既然已经暴露,索性大家就不多费唇舌说场面话了。
慕葕拉着承野,大大方方地站在与嘉措相隔五米外开的地方。
“你们跟着我做什么?”嘉措问。
“你大半夜的不睡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跑来这个地方做什么?”慕葕反问。
嘉措笑了笑:“我做什么事还得跟你汇报不成?”
慕葕也笑了:“自然不用,但如果你是想毁掉证据,那我就不能坐视不理了,否则我无法面对那些因为你而死去的亡魂。”
嘉措皱眉,他的脸色也由之前的泰然自若到如今的晦暗一片,这种无声的沉默让慕葕愈发笃定自己的判断。
“说说吧,多吉、卓雅和刘黑子哪一个是你杀的。”慕葕单刀直入,“或者都是你的杰作?”
嘉措突然冷笑道:“我听不懂你说的。”
慕葕也不甘示弱:“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可我在你房间发现了这个,你怎么说?”
慕葕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苹果图案的粉色发夹,一看就是小女孩用的饰品。
承野惊讶地问:“你不是说没发现任何东西吗?”
慕葕说:“对不起阿野,我骗了你,我知道你对你大哥的感情,我看着你把他房间里的发夹丢掉,所以你的诧异我也能理解。不过,可能这都是命吧,当我再次去他房间的时候,这个发夹又回来了。”
慕葕对承野说完,又继续对嘉措说:“大哥,我最后再叫你一声大哥,我希望你能跟我们说实话,现在没有警察,没有社会法律,只有我们,只有你跟承野之间的兄弟之情。”
听到这里,嘉措突然自嘲地笑了笑,起初是轻声笑,后面索性放声大笑。
慕葕皱眉:“你笑什么?”
嘉措说:“我笑你单纯。”
慕葕说:“什么意思?”
“没错,是我利用这个发夹,逼得顿巴咬舌自尽。”
“大哥……为什么?”承野虽然在看到这个发夹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当嘉措亲口承认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无法接受现实。
嘉措对承野说:“对不起,大哥让你失望了。”转而又对慕葕说:“丫头,你猜的都没错,我是雪狼集团的二当家,是我利用顿巴的女儿逼顿巴自尽以防止他暴露我的身份。”
慕葕:“顿巴为什么那么缺钱?”
嘉措:“这也是我安排的,他在澳门赌场被我设套,输了一大笔钱,我还逼他签下女儿的卖身契,如果他不还钱,她的女儿就得卖给人贩子。”
慕葕:“你可真卑鄙。”
嘉措笑了笑:“人性本恶,你不知道吗?”
慕葕:“多吉是你的杀的吗?”
嘉措:“是。”
慕葕:“为什么?”
嘉措:“因为他挡了我的道,他试图想要拿佛像来敲我一笔,这怎么可能。”
慕葕:“于是你就杀了他?”
嘉措:“对,我把他约出来,给了他一包泡了毒液的烟,等他晕死过去以后,在把他丢进冰窟窿里,我还让丹巴那个蠢蛋去捉冬鱼,正好可以发现多吉的尸体,这样就又多了一个人来为我挡刀,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你一度也怀疑丹巴不是吗?”
慕葕大怒:“龌龊!”她气得想要冲上去打人,幸好承野将她拉住。
嘉措:“不过,丫头,有一点你猜错了,卓雅和刘黑子的死都跟我无关。”
慕葕:“不是你?”
嘉措说:“信不信随你,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其它的我也不能说了。”
慕葕之所以问许多细节,只是想要了解事情的全部经过,她其实是想听嘉措说出一些不得已的苦衷,可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没有苦衷,没有不得已,更没有人逼他,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许久不说话的承野终于开口:“你为什么要跟雪狼勾结,他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你不怕父亲知道了以后会伤心难过吗?他可是最爱你的啊……”
提到次仁,嘉措突然就变了脸色,他的眼神中充满了仇恨和愤怒,仿佛承野提到的,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
嘉措冷笑一声:“对啊,可能没有人会相信我竟然会和鼠辈勾结。可那又怎么样,如果跟他们勾结能够让我报仇,就算从今以后身败名裂或者赔上自己这条命我也愿意。”
承野皱眉:“什么仇,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嘉措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在笑承野的无知,还是笑自己的可悲:“因为你阿娘,阿爹心里再也容不下其她女人。你能想象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从嫁给自己丈夫那一刻开始就要守活寡是什么滋味吗?你能想象,她每天都以泪洗面是什么样子吗?最后眼睛哭瞎了,心也碎了,却仍旧换不回自己丈夫哪怕一丁点的怜悯。”
承野冷哼一声:“这怎么可能,父亲从来都是最爱你的母亲,你说反了吧?”
“你……你已经知道?”
承野看了一眼慕葕,诧异地问:“知道什么了?”
嘉措:“是,我早就已经知道了。父亲在婚后仍旧偷偷去看那个女人,他午夜梦回的时候,喊着的也是那个女人的名字,是他让我母亲含恨而终。我恨他,想要拼了自己的命去报复他。后来,我终于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加入黑势力,黑白对峙的痛苦应该能让他后悔了吧?呵呵……也许他不会有任何感觉,因为我是次仁嘉措,而不是你承野。”他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恶狠狠地盯着承野,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那个永远照顾自己的大哥,而是一个杀红了眼的恶魔。
慕葕:“可你们是亲生兄弟啊……承野的母亲不就是你的母亲吗?你为什么宁愿为一个养母报仇,也不愿意为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忘掉这段仇恨呢?”
承野:“你说什么,嘉措是我的亲哥哥,不是同父异母的哥哥?”
嘉措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那又怎么样,亲生母亲在关键时刻把我送走,却独自留下弟弟,到头来养母却把我当做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对于我来说,后者才是那个给我爱的人,而那个把我生出来又不管的女人,我宁愿不要。”
慕葕皱眉:“你错了,你阿娘之所以选择让你跟着阿爹,只是因为你小的时候发水痘,她没有钱来给你治病,不得已只能把你交给次仁局长养在身边。她不是狠心,而是良苦用心啊。”
嘉措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一边后退一边摇头:“不会的,不可能,你骗我,你一定是骗我的。”
看着嘉措那惊慌失措的表情,她心想,如果次仁知道,正是因为自己当初没有给孩子说明真相,才导致今天的悲剧,一定会后悔万分吧。
慕葕叹了口气:“你平时洗澡的时候应该看得到自己身上的痘疤吧?那不是湿疹引发的后遗症,而是小时候出天花治好以后留下的疤痕,这是次仁局长亲口告诉我的,如果你还是不信,可以去找个医生来看看,就知道我有没有撒谎。”
嘉措抱着自己的头,不停地喃喃自语,此刻的他恐怕已经万念俱灰。
慕葕突然很同情他,他佷了一辈子,处心积虑地想要报复,到头来却发现全都是一场误会。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滑稽,总是会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题目。
“去自首吧……”慕葕试探性地说:“自首可以减刑,也许你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嘉措说:“自首?”
“对,自首。”承野说:“陆师兄一定不会看着你出事,他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救我?哈哈哈……救我……哈哈哈……”嘉措突然大笑起来,慕葕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反常的情绪。
“去自首吧,我们陪你去。”慕葕再一次试探。
嘉措冷笑道:“我不去自首,我才不相信警察,他们没一个好东西。”
嘉措明明已经开始摇摆,可不知道为什么,情绪又突然激动起来。
他是听到了什么吗?
“我不去自首了……”嘉措终于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但也透着一股寒意,“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阿野……在我心里,不管上一辈的恩怨是什么,我一直都把你当做好兄弟。”
嘉措说完,突然朝身后的方向摇了摇头,慕葕还没明白他这个动作的意思就听见他又突然拔高音调:“听我说,你们要小心……”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枪响,只见央金突然从那颗棵大槐树后面冲出来,用自己娇小的身体挡在嘉措的面前。
子弹穿膛而过,央金倒在了嘉措的怀里。
慕葕和承野大喊一声,急忙跑了过去。
慕葕:“央金……”
承野:“金子……”
嘉措已经六神无主,他拼命示意一直躲在树后的央金不要出来,可这个傻丫头就是不听。
达古寺的山洞里,央金发现了他的秘密,两人就此大吵了一架。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为了自己流眼泪,他的心痛得钻心。
在那之后,他就有了金盆洗手的想法。
只是一切都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事实上,那晚慕葕去县城派出所,嘉措也看见了,他知道这些事早晚瞒不住,他甚至已经想好要把一切都告诉承野和慕葕,只不过还没来得及主动开口,他们就跟了过来。
而今晚,嘉措出来不是要毁灭所谓证据,对于那枚发夹,他看到承野想帮他销赃,但也知道这脏物没那么容易销掉,他只是约了央金,那个傻丫头终于决定跟他坦白,他也决定跟她交代清楚。
可笑的是,一切都早已是注定。
央金伸出满是鲜血的手轻轻附上男人的脸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艰难地说:“不,不哭,我不……不痛。”
嘉措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内心像被撕裂一般痛彻心扉:“你为什么这么傻……我对你那么凶,我拒绝你的感情,我对你那么不好,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央金微微一笑,仿佛安慰自己的孩子一般:“因为你对我更好……回头吧嘉措哥哥……你还有机会的。”
嘉措只是不断地摇头,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他的脑袋一片空白,长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央金又看向承野。
“承野哥哥,对不起了,每次都利用你来刺激别人,你一定很懊恼吧。”
“金子,听话,你现在要保存体力,我们已经叫了救护车,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你一定要挺住,知道吗?”
央金摇摇头,每说一个字,脸色就苍白一分。
“不……我快不行了……你让我把想说的话……都……都说完……不然……不然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好,你说,我听着。”
“承野哥哥……你从小……从小就总是一个人……那个时候我跟嘉措来找你……觉得你好可怜……那个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一定……一定要照顾你……让你永远都不会觉得孤独……”央金说完转而看向慕葕,她突然就笑了,“现在……现在我终于放心了……”
“慕葕……谢谢你给我送信……我欠你一份情……你把耳朵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慕葕急忙把耳朵附上去,央金说完想要说的话,终于会心一笑。
“嘉措哥……”央金突然浑身颤抖,她轻声呼唤嘉措,“好冷……好冷……”
嘉措抱紧央金:“现在呢,现在会不会好一点?”
“好……好多了……”央金的手顺着嘉措滑下,随后永久地闭上了眼睛。
嘉措仰头大喊一声:“央金……”
就在这时候,嘉措突然从兜里摸出一把尖刀,狠狠地朝自己的胸膛刺进去:“央金……等我……”
承野:“不……”
慕葕:“嘉措哥……”
“阿野……小心……”嘉措紧紧地握住央金的手,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他们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孩童。
小女孩跟在小男孩身后,指着不远处一个孤独的瘦弱的背影,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不说话?”
小男孩说:“因为他没有娘,没有娘的孩子不会说话。”
“他真可怜……”小女孩同情地说。
“我们以后经常来找他玩儿好不好?这样,他就不会孤独了。”
“嗯,我们以后一定会经常来找他玩儿,不会让他再孤单单一个人了。”
“承野哥哥,你来追我呀……”
“金子,你跑慢一点……”
“嘉措哥哥,我在这里……”
“金子,等等我……”
空荡荡的树林里,每一片落叶仿佛都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