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街敞御楼,万人朝天门
连接皇城与宫城的承天门乃是整个宫城的北门,也就是正门。在门外就是大名鼎鼎的承天门广场,这个同时代占地最大的广场不仅是为了宫城安全故意预留出的空旷之地,也是每逢年节皇城开放时京中百姓聚集最多的所在,而每到此时,天子则会登承天门城楼,接受万民朝拜的同时,以显与民同乐之意。
此时,在这个公元七世纪世界最大的广场上,刚刚散朝的皇城各部寺官员全套朝服披挂,禀持政事堂手令,整整齐齐的分列承天门外等待观刑,而就在与整个队伍相隔十余步远近站立的,就是刚刚伤愈上衙的太乐丞唐离。
唐时,朝廷六品以上官员有上本劾奏之权,而对这些奏本的真伪审核则份属御史台权限范围之内,其时并无“风闻奏事”之说,尤其是经武后朝来俊臣之祸后,行诬者一旦查实往往依律施以反坐。前不久,咸宁太守赵奉璋揭当朝辅李林甫罪状二十余条,被御史台以“妖言”逮捕杖杀就属此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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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门外,众目睽睽之下,随着御史中臣王洪一声断喝,立有四个手执水火棍的公人拖着一中年汉子走出。
唐离定睛看去,只见这胡兰达年约四旬,身穿六品常服的他此时顶冠早除,面色苍白的被公人拖到百官队列当中,若非嘴已被封,只怕他早已喊叫出声。
四支水火棍胡一分一压。胡兰达已爬伏于地,御史中臣王洪再看了唐离并百官一眼后,才冷声道:“行杖”。
就在第一支水火棍高高扬起的同时,另一个公人闪身下去揭开了胡兰达地封口,只是不等他开口说话,背臀部剧痛传来,那声模糊的“冤枉”也已变成了惨叫。
这几个公人明显是精选出的用刑高手。使的好一手公门“层岚叠嶂”棍法,水火棍又匀又密。用力却是先轻后重,而那胡兰达的惨叫声也是一声高过一声,犹如步步生莲一般,越走越高。
公人俯低身子用棍尽量取平,堪堪到第四棍时,水火棍已带起一蓬血肉,此后每一棍下去。必然是血花四溅,肉沫横飞,随着用棍越来越多,那胡兰达早已叫的声嘶力竭,偏偏这几人却能用棍将他身上的每一分潜力逼出,用以出类似野兽般嘶哑地嚎叫。
一棍一棍,将至二十棍时,唐离见到的已不仅是血花。还有被水火棍剥离带起地皮肉,至此,在这四个精选公人的全力施为下,原本普通的杖刑已演变为承天门前赤1u裸的虐杀。
胡兰达的喉咙早已破裂,此时声声都是自心底逼出的吼叫,沙哑的声音在承天门楼处四处回荡。那些奉命观刑地部寺官员平日养尊处优。此时见到这一幕,脸色早已变的煞白,因有监察御史来回巡视,欲避无路的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目睹这血腥至极的场面,其中更有许多官员随着水火棍的起落,脸上的肉也抖颤个不停,牙缝间也出嘶嘶的倒吸气之声。
眼光看着胡兰达受刑,唐离的心思却飘到了更远处,“这才是李林甫地手段!”。
将胡兰达放到今天处置自然绝非偶然,正是在这个地方。十余天前唐离血迹斑斑的走过皇城各部寺衙门。虽然无人敢于公开议论,但背后对他这位宰相爱婿的嘲笑必不可免。今天,在他养伤痊愈重新上衙的时刻上演这一幕,当朝辅的心思已是不言而自明。
更深了一层想,这既是李林甫为自己女婿重新上衙准备的最好欢迎仪式,而令百官观刑,显然也是辅大人借以立威地最佳手段。
当日裴耀卿在政争中失利罢相,李林甫更进一步控制言路,其时有补阙杜进上书言事,被其贬为下邦令。也正是在这一次,再次确立自己不可撼动地位的辅大人对朝臣有一番极为精辟的言论:“君等独不见立仗马作为仪仗的马乎,终日无声而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
数年之后,正是这两本弹劾唐离的奏章使李林甫意识到也许有人已经不愿意再做“杖马”,而他则需要借胡兰达的血肉唤起朝中百官旧时的记忆。
堪堪在事涉王忠嗣的早朝过后,在唐离重新回衙视事之时,承天门前上演的这一幕虐杀着实意味深远。
声声沙哑的惨叫在承天门前回荡不休,此时不仅是观刑地文武官员,便是往日嘈杂地皇城各部也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无数双躲在窗棱门后地眼睛看看受刑的胡兰达后,随即转到了那个负手而立、一身青布常服的七品太乐臣身上。
“二十三、二十四……”,正当唐离数到“二十六”时,一块带血的皮肉随着扬起的水火棍“啪”的一声跌落在他脚前。
唐离面带厌恶之色退后一步,却撞在了另外一人身上,扭头看去时却是牙疼般正吸着嘴的杨芋钊。
“你不在户部办差,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眼前的场面太过与血腥,唐离倒也乐得有个人说说话。
“本部堂官都被拘在这里观刑,这厮又如此杀猪般的叫唤,皇城里谁还有心思办差?区别不过是愚兄走出来看,他们都躲在窗后看罢了”,低声说话之间,杨芋钊又咧了下嘴,“好家伙,王东台从那儿找的这四个公人,一棍揭一层肉,手艺真是绝了!在宫城门口上演这般虐杀,还真是难得一见”。
“看你那一脸兴奋的模样!既然是虐杀,好凑这么近来看?你就不怕心里糁”,侧身听着身后干挤出来的沙哑地嘶吼。唐离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你还计数呢?说我!”,杨芋钊随口顶了一句后,偏开眼睛道:“别情,有这么一出儿,老相爷给你做的面子也是足足的了,胡兰达现在这模样,即便停了杖也照旧是个死。不过多拖几天罢了,这时节可正是你做好人的时候?你便出去叫停。王东台准不准倒无所谓,不也在这些大佬们面前显出你的宽恕之心来。”
闻言,唐离沉吟片刻后摇摇头道:“这事儿面上固然是老岳父为我做脸,往深了看却跟统兵大将杀人立威一样,再者,打虎不死,必遭其噬。没得我上去插个什么?”,言至此处,他又嘿然一声冷笑道:“这厮当日上本时,心里还不是恨我不死?”。
杨芋钊闻言,目光盯在唐离脸上片刻后,才低声说了一句道:“人都传言别情你睚眦必报,今个儿我才是信的十足。”
“什么睚眦必报?这叫快意恩仇,钱公布我可曾报了?”。唐离没好气儿的回了一句,还待要说时,却见杨芋钊双眼蓦然一缩,扭头看去时,却见血人一般口中吐着大串儿血沫地胡公达全身蓦然一阵抽搐后,身子再也不动。而到此时,第三十七棍堪堪打完。
此时的承天门下一片血红,而死在地上地胡公达也早已成了一堆烂肉,透过血红看去,隐隐可见他背臀间染血的骨茬儿。
胡兰达能叫能动时还好些,及至他成了一堆烂肉后,直让人看着恶心,那四个公人刚刚回报完毕,就有观刑的官员忍不住转身干呕连连。
在一片静默中,公人们拖着胡兰达的尸离去。而观刑完毕的官员无一人说话沉默着散去。杨芋钊向唐离丢过一个眼色示意后也转身去了,一时间整个承天门前除了那些值守的羽林军士。已是人去楼空。
唐离低头看了片刻后,才抬头向承天门走去,行走之间无比小心的他尽量不使自己地脚上沾染到一丝血迹……
………………
来到宫中教坊司,唐离得知下放乐工已分批出京完毕,少不得温言将王主事等办差属下夸奖了一番,随后他又往杜甫房中呆了片刻,历时近月,《木兰辞》的文本改编业已完成,如今只等金州关关到京后便可开始演练。
只不知为何,唐离对王主事等人及杜甫说话时,脑海中常不自然的闪现出那一片殷红的血迹,也因这事扰了他的心思,一待将公事交代完毕,他便再不停留的出宫回府而去。
对胡兰达之死唐离并没有半分内疚,只是当时的场面太过于血腥,第一次见人活活被*杀的他忍不住会在事后感到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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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轩车,唐离取过车中放置地离酒狠狠灌了一大口,任那辛辣的热流烫过肠胃,才觉得心悸好了许多,当下脚踏车板道:“回府!”。
马车辚辚直驰唐府,府门口处唐离刚刚下车,就见门子上前行礼禀道:“府中供奉的怀素大师已自回府,随行的还有翟老爷及一位道姑,如今他们正在府中后花园赏景,大师着小的一见少爷回府就立即禀告。”
“和尚和老翟都回来了?”,闻门子言语,心下原本不适的唐离惊喜问道,说来自老翟随其师兄应将作监所请往东都洛阳粉饰宫室以来,如今已是一月有余,而怀素和尚不辞离京也已是近月时光,此时突然得知这两人一起回来,唐离如何不喜?
随口问了一句,唐离也不等门子回话,已快步往后花园跑去,惹得一路地下人仆役们惊诧莫名,不知道自家这位平日最重风仪的少爷今天为何如此失态。
一路疾步到后花园,唐离果然见到一颗光头在星子湖畔映着日光熠熠生辉,心下一喜间适才的心悸早已消失无形,还在大老远,他已是忍不住高声笑道:“那儿来的野和尚,说走就走,说来就来!”。
“我等在东都听说新科状元公被陛下打了板子,血流得半皇城都是。这才星夜赶回,现在只看别情腿脚如此利索,这分明是板子打的太轻了!”,怀素满带喜意地声音迎风传来,而久已不见的翟琰早已自座几起身迎了上来。
知道翟琰好动手动脚的调调儿,两人走近时,唐离不等他动手已是大笑着先伸出手去重重拍打在老翟的肩头。口中叫道:“想死我了”。
翟琰偷鸡不成,肩头反吃唐离重拍。龇牙咧嘴之间原本不堪的面容显得愈奇形怪状。
唐离见状,哈哈笑着上前搂住翟琰肩头,二人勾肩搭背地向坐头处走去。
来地道姑正是闭关诵经良久地玉真公主,唐离先向她点头而笑后,随即往怀素和尚身边走去,说来这野和尚当日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唐离此时焉能轻易放过他?而一边地翟琰也在旁边敲边鼓起哄。
面带笑容地怀素不闪不避,等唐离将要行至面前时,他才猛得自案几下取出一物,抖手开处挡住自己上身的却是一副题跋丹青。
唐离看去时,却见眼前乃是一副《洛水赏花图》,画面上远山的景依稀便是洛都邙山,近景处却是河畔一树灼灼桃花,花下有一个负手而立的白衣少年。面容俊秀依稀便是自己模样,河风轻轻拂动衣角,使那正折花而赏的少年愈的风仪清朗,飘飘然有离尘之意。
唐离正看画间,却听卷轴后怀素清朗的声音传来道:“余自帝京往洛都已十余日矣!是日春和景明,得兰离先生厚爱。具简邀以共游洛水,余欣然从命随行。洛水汤汤,桃花灼灼,余观此美景油然而生故友之思,乃命笔于洛水舟上作此画以记之!”,和尚念到此处,又顿了片刻后,才将跋文落款地翟公南三字给念出。
看怀素如此显摆的样子,不消说这跋必然是由他命笔,所以唐离才认不出这一笔狂草来。
目观此画。耳中听着怀素所念的记事跋文。心下感动不已的唐离忍不住再次重重拍了拍翟琰的臂膀。
“翟公南做画素来慢手,但这幅《洛水赏花图》当日却是一气呵成。值某作跋时也是笔不转墨,如今笔墨俱备,别情闲话休说,作一题画诗来”,话刚说完,将画置于案几的怀素已随手将早已备好的笔塞到了唐离手中,口中犹自道:“快,快,快!”。
“此画及题跋皆是快手而成,题画诗作来”,此时不仅是怀素,就连翟琰也面带兴奋之意的催促起来。
耳边不停传来“快快快”地声音,唐离有心细思也静不下心来,应手提笔间也顾不得是诗还是词,径直依着感觉援笔落墨。
这边厢笔走龙蛇,另一边怀素和尚已是高声将唐离所书题画词念出: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卷,累上青云借文章。
诗万,酒千觞,几曾着眼看王侯,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折桃花醉洛阳!
怀素和尚刚刚念完,就听身后蓦然传来一阵粗豪的笑声,“好一句‘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折桃花醉洛阳!’,只听到这一句,老薛我今日已是不虚此行了,未容贵仆通报擅自而入,还请状元公见谅则个。”
一气贯成,心中大爽的唐离掷笔转身看去时,却见来者正是有着好一副将军肚的“权州才子”薛龙襄,而在他身边另站着一位四旬年纪汉子,这汉子身穿皮甲,粗豪的面容上英气勃勃,虽间隔老远,唐离也能感觉到他身上透出的战阵杀伐之气。
唐离打量他地同时,这汉子的双眼也紧紧着落在唐离身上,二人对视了片刻后,才见这面容粗豪的甲胄汉子抱拳一礼道:“陇西节度副使哥舒翰见过状元公。”
这汉子刚一通名,还不等唐离说话,旁边早有满脸惊讶的翟琰高声接话道:“‘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将军可是此哥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