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是仲秋,花萼争辉楼外那一片花海虽然看上去依旧是姹紫嫣红,但毕竟有了几分强弩之末的味道,反倒是平日并不为人所喜的菊花此时一枝独秀的艳艳盛开,为往日浓艳的花萼争辉楼罩上了一层淡雅的气息。
这次入宫,唐离倒没有刻意更换衣衫,依旧是那身儿在家常服的麻布白衫,这身衫子虽然用料简陋,但因着主人的风仪,走在金碧辉煌的宫城里不仅不显得寒戗,反倒是有了几分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的飘逸,尤其是当唐离走过那一片菊花丛时更是如此。
唐离循着阶梯拾级而上时,上面的琵琶声已清晰传来,看来这场小规模的宴饮在他到来之前就已开始。
二楼上侍侯的太监宫女们极多,但设置的坐几却只有四张,于上首正坐的是一身盛装打扮的杨妃,而在她下首侧向对坐的则是刚刚进城的章仇兼琼,左右两侧的却全都空着,唐离知道其中一个是留给自己的,只是不知道安禄山去了何处。
见是唐离到了,杨妃指了指右下侧的坐几后笑道:“唐卿,你来的迟了,该自罚一盏才是”,说话间已有侍侯的宫女上前满斟了酒樽。
说来唐离也有月余不曾进宫,一来是最近李林甫病重;再则也是唐离自己有意为之,眼前的这个女人实在太美,而这种艳冠天下之美再加上那等媚骨天生的风情,就构成了一剂对男人最为致命的毒药。
宫城中的那些太监们不算,唐离毫不怀疑所有曾见过杨妃的文武百官必定都曾经被她无双的绝色及风情所迷,但对于这些人而言,自小接受并身体力行的尊卑观念早融入他们骨髓血液之中,虽然能感受到杨妃的美,但他们对这种美所能反应的仅仅是一声惊叹,而且这种惊叹还必定是在隐藏在心底最深处,在语言上,在行动上,他们绝不敢有任何举动,杨妃的身份决定了一切,那怕这些人仅仅是在心底刚刚冒出一点点男人最正常的念头,渗透在他们骨髓血液中的尊卑观念就会主动的跳出来把这个念头给掐的死死。即便不算对贵妃不敬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单单是这种尊卑观念本身,就足已把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扼杀在摇篮之中。
这些大臣们注定了只能先看到女人的贵妃身份,然后才看到她的美;而与此截然相反的是,唐离虽然永远不会忽略杨妃的身份,但做为一个后世的穿越者,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女人的绝美,然后才会看到她那尊贵无比的身份。
各自不同的教育背景及生活成长经历注定了面对杨妃时视角的不同,正是这种视角的不同使唐离能够把杨妃先做为一个纯粹的女人看待,随后才会关注她的身份。但也正是与时人完全不同的教育背景及生活经历,使唐离面对杨妃时变得如此艰难。没有那融入骨髓血液中的尊卑观念为遮蔽,这就意味着唐离在面对杨妃有意无意间显露的风情时,就仅仅只能凭借自己理智的力量去抵御。
曾经,经历过穿越等于又重生了一回的唐离对自己理智的力量很有信心,而在府中面对那么多貌美侍女最终能坐怀不乱的经历也为这种信心提供了最好的例证,并进一步增强了他的自信。只是,当他面对的对象转变为杨妃这样一个女人时,他才发觉自己由理智派生出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哪!她艳冠天下,她绝色倾城,她正当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她那生于天然的风情能将男人百炼成钢的心化成一片绕指柔,一次次见面与相处,唐离心中筑起的那道堤坝虽然还不至于完全跨塌,但的确是在寸寸碎裂,而这也正是这段时间以来唐离刻意躲避杨妃的原因所在。
时隔月余,行礼时的唐离终于避无可避的又遇上了那双眸子,眼波流转之间,虽然是瞬间功夫,唐离却在其中看到了三分愠怒、三分得意,而剩下那些满满的都是幽怨……
正是这些幽怨烫着了唐离的眼睛,扭头之间他拱手向章仇兼琼道:“下官万年县令、太乐丞唐离参见节帅大人”,饶是章仇兼琼连连示意不必多礼,唐离依然行了一个下官见上官时标准的参见礼。
“这是便宴,章仇卿家无需多礼。唐卿多次在本宫面前夸赞卿家军功卓著,他这一礼表的是钦敬之心,章仇卿家为国镇边多年受之无愧!”,杨妃的话语中依然带着几分慵懒的华贵,“唐卿,难得今日此会,身为太乐丞,你便为章仇将军点上一首曲子如何?等这首曲子唱完,安卿家也就该准备好了。”
随手翻阅着手中的词谱,选定以后,目送那捧着词谱的宫女走出三步后,唐离又跟上加了一句道:“告诉乐工,不用琵琶,换上铁筝与胡笳。”
待唐离向章仇兼琼三樽邀饮刚毕,就听花萼争辉楼上蓦然一声铁筝激响,这筝声高亢而冷峻,三两下拨动之间已是勾勒出一片清冷凄旷的意境,恰似边塞上连绵不绝的群山,随后响起的每一声筝音都将山脉勾的越发渺远而空旷。
筝音未消,随之而起的胡笳为这份渺远与空旷中更增添了浓浓的苍茫,顿时四周繁花似锦的花萼争辉楼仿佛化做了清冷孤寂的边塞之地,而原本随意趺坐的章仇兼琼也收了脸上的随意,腰也于不知不觉之间挺立如松,当此之时,一个男声高歌而起道: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唐离选的这一曲乃是王龙标的《出塞》,讲究的本就是男儿沙场征战的苍凉与豪迈,因词曲太短,是以歌者的唱法乃是循着王摩诘《渭城曲》的旧法,三叠而止。而这三叠之间绝非平铺直叙,而是步步走高,而那伴奏的铁筝与胡笳也随着这歌声步步走高,是以到最后时整个花萼争辉楼都弥漫在这种豪健渺远的气氛中。
章仇兼琼镇边多年,战阵杀伐之气已是沉入到骨子之中,听到这等雄壮的边塞曲又岂能无感?更何况在他卸任剑南节度,军旅生涯的最后时刻听到这样的曲子。唐离专点这首《出塞》,分明是以他比之汉时飞将军李广,对于一个戎马多年的老将来说,这可谓是最好的称赞与评价了。
闭目凝神而听,直到歌声停了许久之后,章仇兼琼才从莫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当下一言不发,举樽向唐离邀饮为谢。
“好曲,好歌,听的我在屋子里都坐不住了,只想骑上我那匹雪花白纵横驰骋一番才能解了心火”,哈哈笑声中,楼侧一个偏门处走出一个异常胖大的汉子,却不是那怀化大将军安禄山更有何人?
此时的安禄山穿的已不是进城时的那件制式黄金锁子甲,而是换上了一身儿胡腾舞服,无奈他肚子太大,人又太胖,这原本劲健的舞服穿在他身上就显的颇为可笑。
杨妃见安禄山换好舞服出来,那双流波善睐的眸子又笑成了两弯新月,“胡儿,这是朝廷新科状元郎唐离唐别情,他这字可是陛下御口亲赐的。”
介绍过唐离之后,杨妃又转向安禄山笑道:“不用本宫绍介,只看他胖成这样子,唐卿也该知道这位就是安禄山安大将军了,本朝文武百官跟他一样胖的或许还有,但能有这么个大肚子的,可就是独此一家了!”,调侃着说到这里,杨妃轻轻一笑道:“女人大肚子是身怀六甲,安卿家这么大肚子里却不知装着什么?”。
“臣这肚子里装的是对陛下及娘娘的一片赤胆忠心”,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安禄山接着话口儿回了杨妃一句后,才转过身来细细打量唐离。
“早就听说老恩相的乘龙快婿容貌俊秀、风仪过人,乃是当之无愧的国朝第一美男子,以前臣听了后,心底还是暗自不信的,心想这世间除了陛下及老恩相外还能有谁能比臣更美,今日一见才知传言果然不虚,这真是……”,因肥胖而显的一脸憨态可掬的安禄山言至此处,正对着唐离的脸蓦然色变,只瞬时之间竟似变了张脸一样,原本的和善与憨拙尽数转化为狰狞的凶恶,尤其是两只眼眸中更是残暴尽露,若非唐离早有准备,必定是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脸弄的惊慌失措以至言行失态。
安禄山善伪装,在其举兵造反之前,每至长安时都是做出一副粗鲁无文却又赤胆忠心的莽将模样,以此来消解玄宗及朝中大臣对他的提防之心,又因为他伪装的成功,从陛下到政事堂各臣子都将之视为淳朴之将,纵然他有违反朝廷禁令之事,也多是一笑置之。但这人却有一个变脸的好本事,往往都是如刚才般气氛正好时突然变脸以测人心,到其晚年,由于疑心渐重,“变脸”更成为他检测属下是否忠心的一个重要手段,但凡见到他变脸而至失态的,都被其疑为不可靠,说来真是荒谬的紧。
这原本只是瞬间之事,安禄山见唐离丝毫不为自己突然的变脸所动,眼神一闪之间面色又已恢复了刚才的憨拙,口中哈哈笑着继续说道:“这还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以后说不得要多多亲近了。”
见安禄山这招必杀技没产生什么效果,唐离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的同时,拱手虚还了一礼道:“好说,好说。”
听安禄山自诩美男子,杨妃早笑的花枝乱颤,其实不仅是她,花萼争辉楼上那些侍侯的太监宫女早已忍不住掩口侧身而笑,就连神情肃重的章仇兼琼也是脸上肌肉颤动,若非他自制力强,只怕刚刚喝下的那樽酒就要喷出口来,至此,他才真个明白安禄山“小丑”称号的由来。
楼中这些人除了章仇兼琼是第一次见安禄山在宫城耍宝,杨妃并那些侍侯的太监宫女们都是经见惯的,而唐离虽然也是第一次见,但他自然知道这不过是安禄山又一种自我掩饰及邀宠的手段罢了,唇角那一抹淡淡的笑意并不曾散去,唐离仰首饮尽樽中美酒时,心底暗自冷笑道:“好强的忍性,我看你能装到何时!”。
“好你个胡儿,莫要在这儿插科打诨惹众人笑话”,杨妃渐渐止了笑意后,才轻挥挥手道:“既已换好了舞服,就来一曲胡腾舞吧!许久没见,本宫倒是怪想的慌”。
半斜着身子依在背后锦榻上的杨妃说出这么句话,唐离没来由的心下一阵不舒服,那安禄山闻言,却是涎着脸憨憨一笑道:“有娘娘这句话,臣那怕现在就死也足以瞑目了,娘娘想着臣,臣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地,也实没有一刻不想着娘娘的。”
有自己及章仇兼琼在坐,安禄山竟然还敢说出这等话语,这种近似轻薄的话语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重则有杀身之祸,轻也少不了受一顿廷杖,但现在看来,楼中的这些宫女太监竟似早已习惯一般并不曾有什么特别的脸色,就连闻言愕然一愣的章仇兼琼又看了看小丑一样的安禄山后,随即也是释然而笑,至此唐离真是越来越佩服安禄山的掩饰功夫了,只不过他的脸上还是压抑不住的露出了一抹极淡的冷笑。
许是看到了唐离的这个冷笑,杨妃面上微微一红,挥手道:“你这胡儿,一点规矩都不懂,说得什么混话?还不快舞来!”。
胡腾舞唐离早见得多了,但安禄山这一跳起来还真是与别不同,他身子痴肥,论说原不合适跳这样健舞,但这一跳起来还真是别有一番精彩,简化了手上的动作,那个硕大无比的肚子此时竟成了安禄山胡腾舞时最好的道具。
胡腾舞以旋转的动作居多,安禄山简化了手上的动作之后,两脚交错之间越转越急,那个痴肥的肚子竟然成了极好的惯性加速器,一旦摆动开后自然带着他的双脚旋转不停,是以安禄山这一舞起来还真是“疾如强风,身如陀螺”。以他那肥胖的身形能将胡腾舞跳出这样别具一格,也真算得是奇迹了。所以等他一曲舞完,不仅是杨妃及章仇兼琼,便是唐离也不得不叫一个“好”字儿。
因这是随意的便宴,章仇兼琼想必是刚到京师需要安排的事情多,是以等安禄山一舞之后,他向杨妃敬饮了一盏,又向唐、安二人邀饮了一盏后便请辞去了。
杨妃倒不曾拦阻,等章仇兼琼去后,她又挥挥手,那些侍侯的宫女及太监们也都鱼贯下楼,此时的花萼争辉楼上除了他们三人外,就只剩下唐离以前所见的那个与杨妃寸步不离的宫女。
随后,唐离就听到了连绵不绝的赞美自安禄山口中喷薄而出,而这所有赞美的目的与指向都是杨妃那倾国倾城的美丽。安胡儿似是毫不在乎旁坐的唐离,口中不停的说着溢美之辞,因肥胖而显的紧迷的双眼也不住在杨妃的身上打量,这一刻,他绝对没有一点身为臣子的自觉,有的只是男人面对美女时的那种亢奋。
安禄山连绵不绝的当口儿,唐离面对他的肆无忌惮,满脑子思索的都只有两个问题,“他到底是不在乎我,还是在继续演戏?”。
想了许久,唐离终于隐约得出了答案,安禄山的确是不在乎自己,二人原本已有官山海这个过节,以他如此聪明,也不可能不知道沙苑监是自己动的手脚。二人之前虽然素未谋面,其实早已扣成了死结。论受宠,这个死胖子只怕还在自己之上,如果说以前的安禄山还忌惮自己,那也全是因为李林甫的缘故,如今老岳父已经病倒在榻难以起身,安禄山的顾忌最少要减八成。再者,他长久以来的伪装已经成功,即便自己把现在看到的一切报知玄宗,玄宗信不信是两回事儿,纵然信了怕还是那一句:“这胡儿,一点都知道规矩”,更何况此事涉及杨妃,这个状只怕也不是那么好告的。
看得越久,唐离逐渐明白安禄山现在的话语或许是在掩饰,但他那亢奋的眼神却绝对假不了。这是一个有天大野心的男人,而有野心的男人往往胆子都不小。在后世早听多了安胡儿与杨贵妃之间的风流韵事,如今身临其境,杨妃如何唐离还并不清楚,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安禄山这贼胆包天之人绝对是有非分之想的。
看着杨妃两颊微微晕红的模样,唐离甚至能用自己所掌握的最浅薄的心理学知识分析出安禄山为何能得杨妃如此宠爱。
杨妃不是一个好干预朝政的女人,但她却跟这世上所有美丽的女人一样,心底也有着深深的自恋情节,这一点从她那高达七百人的制衣匠人队伍及她对镜子、脂粉、假发髻近乎痴迷的喜好中都可以看出,当然,最让唐离肯定的是他前几次与杨妃独处时,她眼角流露出的风情,而每次这种风情的流露,都是在自己为她的丽色痴迷的时候出现,从这一点来说,杨妃需要的是赞美,而这种赞美还不能附着于特殊的身份,它不能是臣子对贵妃的赞美,而单纯应该是男人对女人无双丽色的赞美。
在整个玄宗朝中,在杨妃如今能接触到的男人当中,已经垂垂老矣的玄宗不论,就只有两人能做到这一点。自己是因为特殊的穿越经历,而安禄山却是因为那副敢包天的大胆,而恰好是自己及安禄山两人得到了杨妃额外的青眼。
想明白了这些,唐离一方面既有对杨妃的不满,看着眼前这个肥猪似的胖子对着如此美人做出种种丑态,难免又有要反胃的冲动。
瞅了瞅神情亢奋的安禄山,再看看面做浅浅晕红的杨妃,唐离蓦然一顿手中酒樽起身道:“歌舞已罢,酒也已尽兴,臣岳有疾,请先告退了!”,言至此处,唐离迎上安禄山的目光,放低了声音说了一句让他脸色发青的话语,“干殿下难得到京,下官就不打扰您倾诉衷肠了”。
这句说完,唐离竟是看也没看杨妃一眼,便自带着浅笑下楼而去。
安禄山这人最是个典型的自己做得,别人却说不得。毕竟是手握十余万大军的的怀化将军,为了掩饰及献媚的需要,他可以在玄宗及杨妃子面前做出种种丑态以搏欢心,但这种话除了陛下及贵妃娘娘外,别人却是连提都不能提,至少不能让他听见。甚至有个平卢帐下将领醉酒后只是稍稍露了口风,便被安禄山施以五马分尸之酷刑,简言之,这已经成了他心中的逆鳞,别人是碰也碰不得的,此时唐离虽然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却足以让安禄山气怒欲死。
与安禄山的愤怒不同,听到唐离这种讥讽自己的话语,杨妃却反常的没有半点儿生气,似乎是什么目的达到一般,目送唐离离去的同时,她那双眸子又微微的弯成了新月。
直到唐离的背影在楼梯处消失不见时,杨妃才回过头来轻抚着头道:“章仇卿家及唐卿家都去了,本宫累了,安卿你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