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长安,怀化大将军、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藩邸
硕大的毡车停稳,面寒如水的安禄山刚一走进二门,不合正撞上一个疾步而出的小厮,饶是那小厮闪躲的快,手中托盘上的半盏参茶依旧结结实实的泼溅在了主人身上。
低头看了看衣衫,不等那吓傻了的小厮有什么动作,安禄山劈手夺过随身护卫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的抡了下去。
安禄山脾气暴躁,虽然出于控制军队的需要对手下军将笼络有加,但对于府邸中的下人却是残暴异常,得辄得咎。这小厮也是久在府上侍侯的,倒也知道规矩,一等安禄山的鞭子抡起就扯开喉咙惨叫起来。
一鞭、两鞭,那小厮背臀间的衣衫已被抽的稀烂,沁出道道鲜血。随着小厮的叫声越来越弱,安禄山原本冰冷紧绷的脸色也渐次松弛柔和起来。
又狠狠抽了一鞭之后,安禄山丢下鞭子的同时,象过足了瘾头般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这时早有一边等候的安重山递过准备好的手巾把子,安禄山接过擦了擦手,又抹去额头那一层细密的汗珠后,这才将适才因唐离而起的怒火暂时消解,顺手丢过手巾,“走,重山你说说唐离的底细”。
进了花厅,安禄山刚在特制的加宽锦榻上坐下,就有两个貌美的侍女走上前来替他捏着腿脚,他人太胖。一旦行动过多腿脚就酸麻的难受,今天这一曲胡腾舞也地确是勉力奉承了。
人坐舒服了,那樽果酒也已接到手上,安禄山才挥挥手道:“说吧!”。
安重山乃是安禄山的远房族亲,接替当日的官山海在平卢帐下挂了个录事参军的职司,到京做了藩邸的大管家,专司负责人员沟通及打探消息。
半个屁股挂着椅子。安重山沉吟了片刻后道:“唐离的籍贯及履历帅爷都是早就知道的。小地就先说说他的关系,最近地这一块儿当然是李相爷。据咱们掌握的消息,相爷虽然子女众多,但最宠爱看重的的确是这个小女婿,二十三天前,唐离就从自己府邸搬到了相公府,据说,这是相爷有意栽培。每天都在向他传授为官之道”。
言至此处,安重山见安禄山一脸平静并没有要问话的意思,又接着说道:“至于这第二块儿就是他二夫人郑怜卿家所代表的士族势力,论说唐离如今在读书士子们中间的名声已经够大了,但他年纪太小,毕竟算不得德高望重。再则因东宫及韦氏之事,各大家族都被压制,这一块儿短期内应该成不了什么助力。”
听安重山提到那些世家。安禄山颇不以为然地一笑,眉眼间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至于第三块儿,就是陛下及娘娘的宠幸了,小的也是前不久才查清楚,去年岁末贵妃娘娘被遣送出宫随后上元夜又被接回宫中,这中间唐离出了大力。有这么层关系在。娘娘自然就高看他一眼,加上此人擅长音律,正投了陛下及娘娘所好,随之对他也就益的宠爱起来。尤其是娘娘那边儿,唐离但有所求几乎没被驳过”,知道这个问题敏感,安重山说时就显得小心翼翼,“对了,他还跟最近风头正健的杨芋钊交情莫逆,皇城里有传言说杨芋钊能起来的这么快。前期得益于唐离极多。”
静听安重山绍介唐离的情况。安禄山开始时还是一片沉静,及至听到贵妃娘娘对唐离地宠幸时。这个胖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怒不可遏的将手中的酒樽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吓的安重山低头无语的同时,那两个侍女也是面色白地全身颤抖不已。
约小半盏茶功夫后,开口说话的安禄山却不曾有一字儿提到唐离,“杨芋钊我知道,这厮是贵妃娘娘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差点儿连饭都吃不上的混痞子出身,能成什么气候!”,历史上安禄山本就看不起杨芋钊,此时他又与唐离扯上了关系,安大帅还能有什么好话。
谈说至此,安禄山也没了再听的兴趣,自锦榻上起身下地道:“你再好生理理,有什么情况咱们晚上再说,现在先随本帅去拜客。”
“帅爷这次到京,各部、寺、监大人的礼数三天前都已送到,遵您的吩咐是平日年节时的两倍”,趁势回了这件事儿后,安重山才小心问道:“不知安帅现在要去拜会那位大人?”
“这是本帅到京后第一次拜客,自然是李相,要不还能有谁?”,安禄山扫了一眼安重山,似是奇怪他怎么问出这么个愚蠢的问题。
“是,小的愚笨,只是近来老相公身子不适,而李复道李大人又刚加了同平章事,依我看帅爷是不是先到小李相公府上走动一趟?”。
闻言,安禄山瞅了安重山一眼却是没说话,等侍女伺候着他换过衣服后,才高声吩咐了一句道:“来呀!备车,到老相公府!”。
……………
正在安禄山驱车前往相府时,出花萼争辉楼而出地唐离却是已经回到了自己府上。
今天在花萼争辉楼上心情甚是不好,出了宫唐离也就没有直接到相府,而是回到了自己府中略做照看。
刚走过第三进月门,唐离就见到青儿端着一只托盘斜刺里走了过来,上面放地却是一碗儿冷淘汤饼,碗沿处还隐隐可见透明的冰花儿。
唐时所有面食一体被称之为“饼”,所谓地“汤饼”就是现在地面条,而“冷淘”的意思则是用甜井水或是冬天的藏冰镇过以后再食用。这是唐人消夏时的最爱,只是在这八月仲秋的天气里却有些格格不入。
“你这是给谁送的?”,唐离随手示意青儿不必多礼,边随口问道。
“小姐说心里燥热的很,所以命厨下做了冷淘”,青儿端着托盘福身一礼后,略略放低了声音道:“自蝈蝈小姐走后。这府里一摊子事都落在了小姐身上,这两日又加上少爷赐田交割地事儿。益的忙碌不堪,平日也就没了什么胃口。”
听着青儿替自家小姐诉苦,唐离顺手接过托盘道:“时令都是八月了,卿儿地脾胃本就弱,怎么还能吃冷淘?象这些事你们平日里也该劝着些。”
“少爷责怪的是”,青儿应了一声后才道:“只是小姐现在不想多沾荤腥儿……”。
“你先去吧!卿儿的饭食随后送到”,也没功夫再听青儿细说。唐离端着托盘就向右侧专属内院儿的小厨房走去。
厨下的这些仆役们见少爷居然到了这等地方,忙忙张张的起身在灶头婆子的带领下参差不齐地行礼,看到少爷手中端着的那碗冷淘,这些仆役们的脸色随之一变。
“都各自去忙吧”,随**代了一句后,唐离放下托盘就四下里张望寻找起来。
那灶头婆子小心翼翼的凑到唐离身边,赔笑着道:“贵脚不踏贱地,少爷您有什么吩咐令人传个话就是……”。
灶头婆子刚说到这儿。就见唐离双眼一亮,随即向墙角处的那堆绿色的野菜走去,“来个人,打一桶新鲜井水来”。
灶头婆子见唐离手中拿着的正是自己命人采买的羊奶奶野菜,立时脸上一红,跟上前去揉着衣襟道:“少爷。老婆子是个贱命,如今在府上好吃好喝地,偏还惦记着这羊奶奶……”,婆子刚说到这儿,见唐离居然蹲下身去亲自洗起菜来,顿时唬的连连摇手道:“可不敢,好我的少爷,可不敢让您动手”,口中边说,她忙蹲下身子要从唐离手上抢下野菜。
见灶上一屋子人都傻呆呆的盯着自己。唐离也觉别扭的紧。边挡开灶头婆子的手,边开口道:“有什么忙什么。没事儿忙地这会儿都出去歇歇”,见众人闻声还不动,唐离随即就黑了脸色。
婆子的去抢野菜的手被挡,又听少爷说出这番话来,脸上越来越红的跟要滴出血一样,最终“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唐离身前,“老婆子有什么做的不对,少爷您请直说,就是立即辞了我,老婆子也不敢有二话,您……您这样,不是打老婆子的脸吗!”。
“你做的挺好,有什么不对了!我不过是想自己做顿饭食,也罢,你起来给我帮忙就是”,唐离边伸出手去搀那灶头婆子起身,边笑着道:“这羊奶奶可是个好东西,不仅味道鲜,而且还能治高血……血热,以后灶上就不要藏私了,给夫人们也插花儿着做一些”。
郑怜卿这段时间着实是忙,不说府中这一大摊子事儿,吏部司封司又刚将唐离“开国子”的二十顷实封爵田给拨了下来,这来回交割、安排庄人客户的事儿虽不需她亲自出面,却也需时时关照着,如此以来就愈忙碌了。偏生她又是个好强的性子,不说强过蝈蝈,却一点也不愿比她以前管地差,是以就益地经心。如此以来,身子底子本就弱的她肠胃也跟着不好,心里也总觉燥热。此时她边忙着查验帐目,边等着丫头送来冷淘压压心火,孰知青儿进来却是空着双手。
听青儿说了原委,郑怜卿顺手合起帐册地同时,人已向灶房走去。
等她到了灶房,却见厨下那些仆役都聚在房外,满脸惊疑诧异的神色向灶房内张望不已。
此时郑怜卿也没心思追究他们不守规矩的事儿,径直开言问道:“少爷呢?”。
郑怜卿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又向前走了几步后,就看到了正在灶台边唐离的背影,当即心头一热,迈步而去。
“那新罗红参要切的越细越好!”,唐离正在做地是他小时候极为拿手的“老鸹头”。在他后世的家乡,这几乎是连最笨的男人也会做的饭食,其实就是和了面糊用筷子夹成一团团疙瘩丢进锅里煮熟了完事。
“二夫人脾性弱,尽吃那些太油腻的反而不好,灶下平时该多给她做些清淡的饮食,象这种汤饼或者麦仁饭什么地都不错”,唐离边熟练的用筷子搅动着锅中地老鸹头。边向那正切着新罗参的灶头婆子吩咐道,此时他根本就不知道二夫人就站在他的身后。
听着这样的话语。郑怜卿再也抑制不住激动,心头一股热流反冲上来,随即就酸楚了鼻子,此时的她就象痴了一般,既不知道说话,腿也迈不开步子,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看着身前这个背影。
灶头婆子拿出全身地本事将新罗参切成细细的碎末,扭头间却见到静默流泪的郑怜卿,当下诧异道:“二……二夫人……”。
唐离扭头看去时,才见到站在自己身后的郑怜卿,一愣之后才伸出手去替她抹了眼角的晶莹,“饭马上就好,傻丫头怎么哭了!”,此时他的眼神中满布的都是爱怜。
听到“傻丫头”这原本专属于李腾蛟的呢称。郑怜卿地眼泪就愈的擦不干净了,良久之后,她才用微微哽咽的声音道:“君子不下鲍厨……”。
“我现在不是君子,只是你的夫君”,笑着回了一句后,唐离才想起釜里还煮着东西。忙又转过身去搅动。
“卿儿,今天算你有口福,有这么好的新鲜羊奶奶,老鸹头配羊奶奶,治你这样脾胃弱的可是最合适”,釜中煮地差不多了,唐离顺手将洗好的羊奶奶野菜丢了进去,只一打滚儿之后,这碗老鸹头就正式做好了,等他扭头让灶头婆子把参末来过来时。才现她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溜了出去。
雪白的面团。绿格茵茵的羊奶奶,再加上上面洒着的新罗红参末。这碗儿老鸹头不说吃,单是看着这鲜亮的颜色已足以让人胃口大开。
郑怜卿并不曾上去帮忙,她的双脚就如同被钉子钉住一般动也不会动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厨房根本就与男人无关,如果听说身边那个男人下了厨,别人投去的绝对是鄙夷的目光,所以除了那些没老婆的光棍儿,不说唐离这样地官人,便是那些隶属贱籍地贱民男子也断没有下厨的,正因为如此,在唐离看来不值一提地小事儿,给郑怜卿带来的感动简直是难以言表。
四周飘荡的是淡淡的烟火气,郑怜卿静静的看着身前这个男人为自己忙碌个不停,极度的感动与幸福充溢而来,竟使她的心化为了一片空白,身上连日劳累带来的疲乏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在这一刻,她甚至产生了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现在就让我死了多好,这样我就能成为一个至死幸福的人”。
看着那碗儿颜色鲜亮的老鸹头,唐离自己也极感满意,“好了,卿儿来尝尝我的手艺!”。
世家高门出身,郑怜卿是一个矜持稳重的人,至少在面对家中仆役时总是如此,但此刻看着唐离这副献宝似的表情时,她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居然就此扑进了唐离的怀中,在这一刻,她忘记了礼法,忘记了灶房外还站着许多下人,他的眼中只有唐离,只有这个肯下厨为她做饭的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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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郑怜卿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吃饭时,时间已经是三柱香之后了,只是这一刻的她竟似又回到当初金州时一般害羞的不行。只是与金州时时紧蹙着眉头的沉默不同,此时的她眉眼间洋溢的全都是多得要流出的安宁与幸福。
“快着点吃,凉了就不好了”,唐离静静的守着郑怜卿,他们俩都不知道,屋子外的青儿正打着一拨拨要来回事的下人。
“这么多事儿你一个人也是忙不过来,等关关从大慈恩寺回来,看有什么能帮忙的,让她给你搭搭手儿”,唐离边说着话,边顺手取过汗巾子替郑怜卿揩去额头沁出的细汗。
郑怜卿也不知听清楚了没有,只是点着头道:“恩,好!”。
看来这碗儿老鸹头很对郑怜卿的胃口,直到她吃完之后,唐离边递过茶盏让她清口,边随意道:“若是蛟儿父亲的病能稳得住,等千秋节过后,我有意往两河走上一趟,这其间说不得卿儿你要多操劳了”,这是他见过安禄山后一路上反复想过的问题,所以此时说来就显得从容。
“恩,好!”,郑怜卿随口答应了一句,随后才反应过来,就此端着茶盏道:“官人你要去两河……”。
……………
京城的人各自忙忙碌碌,也就是在这样的忙碌之中,玄宗陛下的寿诞正日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