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北山石常烂,东海东海水曾干。此情若比水和山,今世里成姻缘。石头烂也情离较难,水波干也情离较难。苍天万古成公案,休辜负、莫轻贱,识人容易可人难!
女歌之声逶迤而来,身着麻衣的唐离起身斜依着亭柱按萧合节伴奏,坐几前的空地上,应和着缠绵的萧歌,一身淡黄宫裙的杨妃翩翩起舞。
没有施以珍珠的绣花卷边虚帽,也没有缀以金铃的纤腰窄袖紫罗衫,杨妃径直选了拓枝舞姿飘逸舞去,因着歌声的缠绵,她自觉将原本略显急促的舞步放缓了几分,扬眉动目、博袖轻施,淡淡的苏莫檀香里一团黄影飘动在娴静的悠然亭中。
后世里唐离多次看到史书中对杨妃舞蹈才能的评价,实话来说,对于“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宫殿舞蹈家之一”的说法他并不信服,今日有幸亲临其会,始感叹这赞誉诚然不虚。
杨妃最动人的并不是她的舞步,而是其舞蹈中时时刻刻流露出的风情,从举手投足,到衣袖飘动,再到婉转眼眉,进入乐曲中的杨妃实已化做了舞蹈的精灵,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应和曲调而生,而她的灵动百变的神情又将舞姿的表现力十倍放大。要拿捏准每一个动作只需经过刻苦训练都能做到,但这种在舞姿之后的风情却纯然出乎于天赋,此刻的杨妃通过自己的舞蹈完美的将曲词中两情相惜、至死不渝的深情表现的淋漓尽致,其绰约流离、轻盈飘逸处早令玄宗微笑颔首而赞,而那胖子将军安禄山更已是蹙息凝神,眼睛就如同粘在了杨妃身上一般。
歌声了了,眼见一叠将终,唐离口中的长萧奏出一个平长的滑音,引导着歌女顺势滑入第二叠。
为与这个滑音相衬,杨妃再次变化了她的舞姿,没有任何生涩的感觉,“拓枝”已变为了更舒缓的“绿腰”,见到这一幕,唐离的担心尽去,手指拂动之间,引领歌声并兼为伴舞的萧音瞬间开始灵活多变起来,萧音一变,杨妃的舞姿果然随之而变,或拓枝、或绿腰、其间更夹杂着字舞、花舞,甚至霓裳羽衣曲的动作,在这一叠中,杨妃在舞蹈上的天赋得以全面发挥,每一个摆手、每一个挑袖都已突破了《十部乐》“立部伎”关于软舞、健舞,甚至是花舞的分类,她在这些原本壁垒森严的类别中随意穿插,信手拈来都是浑然天成,只看得玄宗与安胡儿连叫好都已忘了。
二叠将歇,杨妃拂袖飘转之间向唐离丢过一个盈盈眼波,唐离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三叠一起,萧音由引导变为追随,此时的歌与萧都让位于舞,都成了舞的陪衬,流波善徕,婉转传情,正是借着每一次眼神的交流,使唐离准确把握了杨妃的意图,这一刻,借着萧声与曼舞,萧师唐离与身为舞者的杨妃竟是奇迹般的达到了心灵互通、水乳交融之境,于是萧音益发柔媚,而舞者眼波流转处也愈见缠绵……
似劝慰、似流连、似感叹,最后一抹萧音回荡在雅静的悠然亭中,而恰在此时,反身下腰的杨妃一任自己的淡黄长裙在地上盛放成一朵最艳丽的花,至此,这曲萧歌伴舞正式结束。
手抚长萧,唐离心中竟满是意犹未尽之感,而反身以曼妙的曲线倒伏于地的杨妃也是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不变,看来她的感受与萧师毫无二致,悠然亭中长时间的沉默,随后才听玄宗抚掌慨然叹道:“爱妃这一舞之后,却让朕还怎么看随后的大宴歌舞?”。
玄宗刚刚感叹完毕,肥硕的安胡儿已是捧樽上前道:“娘娘妙舞惊艳,臣愿以此酒相贺”,许是因为唐离在侧的缘故,又或许是安禄山心中别有所想,总之,这一次他没有再用“干娘”来称呼杨妃。
由侍侯的宫女搀扶着起身,额见微见细汗的杨妃并不曾理会安禄山的献媚,而是径直走到唐离身边,浅浅拜下身去。
突然遭遇此事,唐离正要闪避时双眼却对上了杨妃的眸子,随即他便收了刚刚抬起的脚步,安然受了杨妃的福身一礼,随即二人再次对视时,露出的是光月霏齐的笑容。
安禄山献媚不成本就尴尬,偏偏杨妃在晾了他之后对唐离如此,心下如何不恼?眼见这一幕,顿时再也忍不住的指向唐离高声道:“大胆!贵妃娘娘……”。
只是还不等他这句发难的话语说完,就听玄宗拍了拍身侧的坐位笑道:“安将军且归座吧!”,随后似是为了解除这位宠将的尴尬,他又笑着说了一句道:“伴音之人对于舞者恰似千里马之于伯乐,没有绝妙的伴音,又岂有绝妙的舞蹈?爱妃这一礼是以舞者谢萧师,唐卿受之并不为僭越!”,言至此处,他又转过身看向唐离道:“宫中乐工数千,然能得爱妃一拜者仅有贺怀智一人,唐卿今日得此殊荣,真是福缘不浅”。
玄宗朝贺怀智大名远播,在史书中乃是与德宗朝康昆仑及曹善才祖孙三人并列的唐代琵琶国手。自己有几斤几两唐离还是知道的,今天之所以能有如此发挥,一是得益于他穿越人的身份,使之能够不受当时乐曲定型的限制,可以更自由的发挥;另一方面也是杨妃舞的太好,刺激他发挥出了最大的潜能;再则,这一拜也不排除杨妃有故意抬举他的意思。
“自贺供奉告老退职之后,臣妾再无一舞能如今日这般尽兴”,满脸艳红的杨妃话语中满带着兴奋,“可惜没换上合适的舞服!”。
随后亭中议论的都是适才的歌舞,这其间自然少不了对唐离的夸赞,直到远处天子的御辇缓缓而来,刚才一直闷头不语的安禄山才脸色一喜道:“时辰将至,陛下、娘娘也该动身了。”
……………
由于来人太多,千秋节正宴照例是在麟德殿中举行,此次大宴朝廷大员不算,京中十六王宅的皇亲勋贵们全数到齐,唐离虽然受宠,但依着他的品级却是怎么也坐不到前边儿去的,随着众官员们行了大礼,乱哄哄的吃了几口菜,又领过赐酒之后,本就坐在殿门附近的唐离顺势溜了出去,反正今天人多,而坐在殿门附近的又多是小官儿,也没人在乎。
出了麟德殿,唐离一时倒没了去处。早晨起的早,晚上还要回宫城,寻思了片刻后他索性出了宫回到自家府上,想着下午好生补上一觉,以应对晚上通宵达旦的欢庆。
打定主意后出皇城回府,向正忙碌着的郑怜卿说了事情缘由后,两人温存了片刻,唐二夫人就强止住夫君不安分的手,红着脸吩咐青儿伺候少爷到另一间房中休息。
由青儿侍侯着草草洗了手脸,唐离挥手道:“其它的我自己来,卿儿身边离不得人,你去吧!”。
“是”,今天的青儿似是有满腹心事,应声之后脚步却走的不太利索,短短几步路还要频频回身张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什么事儿就说?”,唐离话刚说完,就见青儿转身而回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
青儿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唐离一愣,“青儿,出什么事儿了?”。
跪在地上的青儿看来分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憋了半天才突然冒出了一句道:“少爷,玉珠没死,宝珠是玉珠”。
“什么?”唐离蓦然站起。
“现在书房的宝珠不是宝珠,而是玉珠”,想着一个“死人”突然又活了过来,而且这个“死人”还堂而皇之的以另一种身份与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府第,青儿的脸色就白的可怕,身子也不住的哆嗦,“宝珠玉珠虽然是孪生姐妹,但宝珠妹妹不吃香菜,可是奴婢连着三天看到如今在书房侍侯的‘宝珠’每次饭时都特意加了香菜;另外……宝珠妹妹曾亲口告诉奴婢,她不能用苏合香熏衣,因为一用上这种香料身上就会起小红疹子,但今个儿上午奴婢与书房中的‘宝珠’错身而过时,的的确确闻到的是苏合香,还有……”。
“住口”,喝止了青儿,唐离才觉得自己的语气太重,伸手去扶青儿的同时,他尽量放缓了声音道:“此事我自会处理,只是你也要守住口风,且不能告诉你家小姐”。
青儿并不曾顺着唐离的虚扶起身,依然跪着的她放低了声音后续又说道:“同是两位夫人的贴身丫鬟,这府中就数奴婢与她们姐妹相处的多,宝珠妹妹天性纯良也能谨守家规。玉珠心思灵动,只不该有了太多非分之想,所以才会犯下大错”。
“接着说”。
“宝珠姐妹自小身世也苦,所以玉珠就总想着能出头,这次被相国夫人亲点做大夫人的通房丫头,她时时惦记着希望能得了少爷的宠幸抬举她做个三夫人,自此去了贱籍的丫头身份,谁知少爷总是不肯将她收用”,言至此处,青儿的声音明显又低了三分,原本苍白的脸上也腾起了一抹红晕,“只是少爷这边……不合那次去大慈恩寺,老夫人随口说了一句:‘蝈蝈也大了,是时候该操办婚事了’,玉珠知道蝈蝈小姐也是丫头出身,又怕三夫人位子被抢先占了,回来后就开始心神不灵,再然后就出了符咒之事”。
言至此处,跪伏于地的青儿叩首连连道:“奴婢幼入郑府,蒙老祖宗留于身边听用,也曾多次听过‘静坐常思己过,闲谈勿论人非’的教诲,只是这次……当日杖毙的家法是由小姐下令,玉珠又……奴婢实在是怕呀!”,语无伦次的说到这里,青儿终于忍不住的哭出声来。
虽然青儿的言语混乱,但唐离还是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顺着这话语往下想想,他真是感觉不寒而栗,扶起青儿,夸奖安抚了她几句后,唐离出了房门向书房走去。
自另派了两个侍婢‘贴身’服侍李腾蛟,唐离又搬到相府之后,接手情报整理月余的“宝珠”就被谴回府中,负责照料书房及收授自河东传回的消息。
一路走来,唐离越想的深就越是后怕,若非青儿今日提醒,依玉珠如此深沉的心思还真难说会发生什么事儿,若万一真有不忍言之事,其根子还都是自己当初的姑息之过。
那间硕大的书房内,玉珠正对着地图为逐渐完善的沙盘标注地名,丝毫不曾觉察唐离已到了门口处。
容颜本就出众的玉珠在专注中更有一份动人的美态,看着她,唐离还真是不愿相信这个年仅十六岁的丫头能有如此深沉的心机,心底暗叹了一口气,面色凝重的唐离突然大声道:“玉珠!”。
“啊!”,扭头转身,片刻之后玉珠的脸上已是如同刚才的青儿般惨白一片,而手中的地图也飘然落地……
……………
轩车辚辚,唐离的情绪就跟天色一样灰暗无比,就如同他想不到玉珠的心思会如此深沉一样,他也没想到这个丫头竟然还是一个狠角儿,直到现在,唐离的脑海中浮现的都是玉珠反手自刺时解刀发出的森然白光及一地的鲜红,还有……还有那复杂莫名的眼神。
的确,唐离看出来了,他看出来了玉珠最后凝视他时,眼神儿所包含的深情与不舍,而这也正是他现在心情灰暗的根源。
或许唐离什么都不是,但在对家人上绝对算得是唐朝第一好男人。自宝珠姐妹进府,朝夕相处之下,于内心深处而言,唐离实在没把她们当下人看,尤其是玉珠,两人之间虽不曾真个**,却也有那么多耳鬓厮摩的体验,这是一个在他心中既有点儿象家人、又有点儿象情人的角色,而今她就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引刀自戮,虽然在理智上唐离知道自己没错,但感情上的确很难接受。
轩车左穿右绕避开人群高峰来到朱雀门前,此时天色已黑,正有许多百姓借着千秋节金吾不禁的机会到皇城面圣,只是此时的朱雀门前,安排百姓进入的不仅有值守的羽林军,甚至还有京兆衙门的公人及太乐署小吏。
见是唐离到了,那小吏立即凑上前来道:“大人,京兆衙门及羽林军这位校尉都很给面子,一切都在按咱们的计划进行”。
置身于喧闹的人群,想着今天晚上布置已久的大手笔,唐离灰暗的情绪稍退,振奋着精神对那小吏道:“好,辛苦了,事后必有重赏!”。
“横街承玉楼,万人朝天门”,唐时的皇帝并不象明清的君王们总是藏身深宫,自高祖定鼎、长安扩建完成以来,历任帝王们每逢年节时都会开放皇城允许百姓进入并面圣。而这面圣的地点就在宫城的正大门——承天门下。
承天门前是一个硕大的广场,虽然建设这个广场的初衷是为了内宫的安全,防止一旦变乱时有人借助皇城的房屋攀爬宫城、并借助皇城的高建筑向宫城放箭。但其客观上的确造就了同时代世界上最大的广场。而世界历史范围内在面积上能超越承天门广场的,要直到九百年后的十七世纪才在欧洲出现。
这个分割皇城与宫城的所在自然就成了天子接见万民最好的场所,而承天门城楼几经扩建之后也变的华丽硕大无比,每岁正元夜,天子多好召集妃子、近臣在此观灯饮宴,其规模可想而知。
唐离到时,承天门城楼上早已站满了人,花灯的照耀下玄宗六十四人的肩舆清晰可见,本来依他的品级只能由另一处登楼,跟其他那些小官儿一样在侧城楼上凑凑热闹,所幸太乐丞的身份使他得以避过这麻烦。
承天门城楼虽然大,此时也已有些拥挤,簇拥的中心自然就是玄宗的御辇,这其中也有一些人正俯着城向下探望,只是让他们奇怪的是,今年承天门广场上的景象与往年截然不同,不仅人到的少了一些,而且也安静了许多,最奇怪的是这些来面圣的百姓就如同有人组织一样,松散的站着某种队型。
御辇前唐离既凑不上去,也没这个心思凑热闹,登上城楼后,他就沿着人群向城楼最前方走去,没费多少功夫,他就顺利的找到了王副丞。
“准备的怎么样了?”,想着今晚这个借助京兆尹及羽林军力量共同打造的前所未有的大手笔,唐离问话时也抑制不住的有几分激动。
“大人请放心”,此时王副丞的声音沙哑的几乎让人听不清,城楼上下又不太安静,他索性也不再说,点点头后便指了指紧靠城墙而放的那三口装满沸油的大锅。
知道事情已安排妥当,唐离心中一定的同时,又毛毛躁躁的生出期待之心来。
正在他心中既期待又隐隐有些担心的当口,却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扭头看去时,走近身来的是杨芋钊,“别情,下午你躲那儿去了,害我一通好找”。
“麟德门口上人进人出的能把人闹死,我又不象你老扬顶着个外戚的牌子能有个好座儿”,这句调节情绪的玩笑话还没说完,借着花灯的光亮儿,唐离才看到杨芋钊脸色差的出奇,遂变了正色问道:“出什么事了?”。
杨芋钊没理会那玩笑话,左右瞅瞅身周并没有碍眼的人物后,他才咬着牙低声向唐离问道:“若愚兄与王鉷,甚至是李复道大人结了怨恨,别情你会站在那一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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