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唐离的脸色愈发沉重,宝珠见他如此,沉吟了片刻后道:“如今两河正打的厉害,自河北道经回鹘西去的路自然走不成,但经关内、陇西由安西都护府辖境西出的道路尽可以走得通,海商们的意思想请少爷说服朝廷,请鸿胪寺先行开通这条商路,虽然绕了远儿,一路上又有吐蕃兵的威胁,但少爷跟哥舒大帅交情匪浅,请陇西军照应一下也尽可走得。要不错过了春上的时令不能动身,一等又得一年,如此不说江南那些小商贾,就是十七家大海商也该撑不住了”。
“你是说走安西?”,听着宝珠的建议,手指轻抚着下颌,唐离沉默了许久后才道:“看来那些海商还真是急了眼,这条路可不好走,光出唐境的路程就比走回鹘那边多出了三分之一。这且不说,一路上的安全也不好保障,先不说河西走廊上时时有吐蕃人劫掠的风险,纵然过了肃州进入安西,这里小国林立,通关繁琐,加之路途上多沙漠戈壁,马贼盗匪众多,而且一出安西就直接到了大食国土,前面的白衣大食还好,我朝与现在这个黑衣大食国关系可实在说不上好,又隔着千里万里的,万一遇上什么事儿,交涉也来不及了”。
“大人说的这些,其实那些海商们也都虑到了,自去年大战一起,他们也怕战事连结封了回鹘西去的商路,所以早在去年岁末的时候,就谴了一行三十多人假意组了个小商团去趟过路,这不几个月过去,妾身动身前商团传回的信儿说已经到了药杀水边儿上,他们这一路既为考察线路,也拜访了沿途那些小国的国主,通关当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这么大支商队过境,那些人口不过数万的国家也能得实实在在的好处,就是马贼盗伙难缠些,海商们的意思是想请少爷出面,自陇西军中借一支骑军护卫,当然,军士们的粮饷自然由商队负责”。
“药杀水!那是我大唐安西与大食的界河吧?走的真够远的,加上一路打点各国国主,看来这些海商们还真是下了本钱!”,唐离闻言脸上微微一笑,却不曾说自陇西借军的事,只抚着下颌问道:“唔!即便走通了安西,那大食又如何?一出唐境可就是人家的地界儿,前年高仙芝将军跟大食安东将军大打了一仗,这事儿扬州那些海商们不会不知道吧!”。
“那次不是大食赢了嘛!听说高将军全军两万余,一场大战下来剩下的不到千人”,刚说到这里,宝珠见唐离脸色一变,随即话音一转道:“其实这事倒是少爷多虑了”。
“嗯?”。
“这两国交兵是朝廷的事儿,往来贸易是民间的事儿,就不说别的,前年高仙芝将军在安西与大食大战的时候,扬州发往大食的海上商船可不比往年少?”,见唐离听的仔细,宝珠说的也愈发详细了,“妾身这半年多在江南,海外贸易的事儿也就知道的多些,其实本朝海外贸易三条线路,短程是放海之后东行,到新罗,到扶桑,乃至狮子国等小邦,咱们前边与扬州海商联合贸易的就是这条线路;另一条则是出海往南,主要是到五天竺,营运的多是香料;还要一条,也是最主要的一条,是出海之后往西,这条线路的目的地就是大食。主要营运的货物中以丝绸、瓷器、香料为最大宗,海船到了这里,大多都转手卖给大食商人,偶尔也有稍作休整,再继续前行往金国的乃至黑人国的。三条线路里边呀,就数这条红利最多,放出去一船丝绸香料,往往能运回大半船银子来。扬州十七家海商泰半都是经营往大食贸易的,若说本朝与大食交往之密,实是以这些海商们为最。”
听着听着,唐离的兴趣越来越大,“恩,有点意思,你接着说!”。
“少爷您莫看那大食地界不小,但真论匠工的手段,拍马也难及咱大唐,绫罗绸缎什么的自不必说,就是瓷器,他们做的也远没法儿跟咱比。所以往往一船唐货到,必定争抢不已,单是卖在本国已是三倍之利,若是转到极远处的金国,更是数十倍的巨利,这么好的事儿那大食人谁不想做?只是但凡生意做的大的商贾,谁又不在官府里有几个靠山,扬州那些大海商家早在前隋就以海外贸易为业,这几十上百年的积攒下来,早结交上许多大食权贵,不瞒少爷您说,就那扬州的王胖子,他家的船队一到大食,九成货都是卸在赛巴斯的货仓里,赛巴斯是皇族,他另一个身份就是大食现任安东将军的亲叔父,所以,商队只要越过药杀水,安全上少爷根本无需担心。咱们这是给他们送钱的,谁还能为难送钱上门的人?妾身这次动身前,王胖子专立了文书保证,若是商队过药杀水后有了什么不测,咱家的所有货物他以现价十倍包赔。”
听宝珠说到王胖子,唐离微微一笑道:“十七家海商里撺掇这事最急的就是他了吧?上次蝈蝈来信中说,他家的海船今年出海不及一月就遇上了海难,折损了六成海船,现在看来竟是真的了”,两人相视一笑后,唐离因又问道:“既有了海路可以出货,他们这么着急干嘛?”。
“好我的少爷,这可都是钱哪!谁会跟钱过不去?眼下江南货仓里囤满的这些绸缎,一旦送到大食至低也有十倍之利,押在手上卖不出不说,还得请人看着,再加上占地儿、折耗,若是真个再耽搁一年,这一反一覆得是多少钱?”,在江南呆的久了,又长时间与那些海商们打交道,宝珠也开始言必称利,就看她这模样,假以时日必定是蝈蝈的好帮手,“再说走海路全仗着老天爷开眼,若是一个赶的不巧,整个船队连货带人都得折进去,风险一点也不比陆路低;大食又远,一年也只做的一趟生意,能运去的货物也就有限,若是这条陆上商道能通,那可真是‘黄金商路’了”。
“黄金商路!这四个字倒说的好,看来这几个月宝珠你还真是长见识了”,虽然海商们急切的提议与唐离原本的计划不符,但听宝珠说了这么多,其实他已心动,说来打动他的倒不仅是商队巨利,也为那些流落江南的难民,此次平叛之战推迟到现在才开打,与唐离的压制关系甚大,虽然他的本意是为了一劳永逸的解决范阳叛军,免得象历史上那般搞的后患无穷,但从眼下来看,客观上的确苦了那些两河道的难民,在这一点上唐离心中是有些愧疚的,眼下若能促成此事,虽然直接获利的是商贾,但间接上也是赈济难民最好的办法。毕竟如今大战,朝廷要供养三十万大军已是捉襟见肘,再难有余力用于赈灾,而江南的无论是丝坊,还是瓷窑,都是需要大量劳力的,一个难民有事做,至低能保证一家人不会被饿死,无论对于这些难民还是地方的稳定而言,均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只要此次商路一通,受此利好消息刺激,只怕后边跟风而起的作坊会更多,如此形势发展下去,短期而言有助于解决难民问题,长期来说大有可能将商业气息本就浓厚的江南两道培植成一个贸易加工中心,如此以来不仅可增加朝廷赋税,更是无形中大大推动唐朝原本就极为繁荣的商业贸易,长而久之,这背后的种种影响与长远的好处实难预料。
静静沉思了片刻,心中已有定见的唐离侧身看向宝珠道:“说服朝廷由鸿胪寺开通陆上商路,这本是我当日答应那些海商之事,既如此,少爷我自然不会反悔,你自可告知他们此事我已应下了”,闻言,宝珠脸上刚露喜色,就听唐离又道:“不过,本少爷也是有条件的”。
“少爷但吩咐就是”,这刻的宝珠分外乖巧。
“你告诉那些海商们,此事我即刻开始推动,但等朝廷诏书正式首肯,鸿胪寺的通关文牒下来之前这段日子,凡此次有意参加商队的,其置办的作坊中不得辞退一名匠工,更不得刻意压低工价,这次商队中驼峰数量自有定额,届时我就以各家作场雇工数量做为分配标准,雇工越多的,其准予出动的驮数就越多,若有辞退雇工的,一驮货物都不准入商队,这点让他们务必记下了”。
“妾身记住了”,宝珠点头应是后,复又起身拿过包裹,打开檀木匣中的暗格抽出一沓飞钱凭信道:“这是海商们托妾身转给少爷的措置费用,待鸿胪寺文牒下来,他们自会再有谢仪”。
“措置费!”,伸手自宝珠手中接过,唐离见这一沓皆是由陇西节度使府出具的票面为“十万贯”的飞钱,总共十张,看来海商们出手果然大方,对唐离本就答应的事儿又不惜投下两百万贯,不过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应出他们对此次陆路通商的急迫与重视。说来唐时采银稀少,是以白银极少作为货币流通,而市面主要通行的是铜钱,此外布帛也担当了一定货币的功能,就是在这么个货币流通并甚发达的时候,却最早出现了纸币的雏形“飞钱”,而飞钱的出现直接缘自于玄宗十镇节度使的设置,这些统兵节度多坐镇边疆,又在京中设有藩邸,初时因各项采购及结算携带大宗货币不便,遂有了“飞钱”,这飞钱原本只是一种凭信,多用于与节度使与朝廷衙门的结算,例如户部收到某节度使的“十万贯”飞钱,只需在当年下拨钱粮中扣去即可,免了来回转运铜钱的损耗及麻烦,其实质是用于衙门间“空对空”的走账,孰知随着时间流逝,这种飞钱渐次流入民间,出具飞钱的既是节度使府,就等于有朝廷担保其信用,如此以来竟渐至于开始作为“货币”使用,尤其是京中的达官贵人及往来边镇做生意的商贾最好此物,二十年间慢慢传开,虽然由于“飞钱”数量有限,导致使用范围不广,但确实算得上后世“交子”的雏形。
唐离在手上掂了掂这厚厚的一沓,“好大方,只是他们如此却将少爷我看的小了!”,说话间,唐离随手又将这些飞钱递还了宝珠,“我若真收了这钱,不定他们心里怎么想我!不过他们既然出了手,也没必要再退回去,明个儿你制一张十七家海商的联名拜帖,谴个人将帖子并这一百万贯飞钱送到哥舒大帅帐下,就用犒军的名义,毕竟以后商队真要走关内道过河西走廊,少不了劳烦陇西军,这也算提前结个善缘”,言至此处,唐离微微一笑道:“有这一百万贯送去,好歹少爷我也能清净个几天,免得听哥舒天天在耳边聒噪着让我找户部催军粮,那杨国忠的擂台可是好打的?”。
“是,妾身一定将此事办好”,复又将那些飞票收回檀木匣中,宝珠起身之间难免春光尽泄,不等她系好随身的小包裹,就觉少爷温软的手滑过柔细的腰肢窜上了胸前的丰满……
说做就做,第二日一早,唐离起身便往书房给京中李泌修书,说来这个自小便以“神童”名之,长大之后往来达官贵人府邸的道士真不简单。自投奔唐离后,全仗着他居中主持,这才几个月功夫,就已将朝中李党旧部收整完毕,为人已出京的唐离稳稳守住甚至进一步夯实了朝中根基,其它至于在宫中通过种种手段为唐离固宠、潜移默化的影响小皇帝,乃至上次关内道弊案对杨国忠的主动出击及事态的控制,无一不合唐离心意,可以说如今的唐离之所以能有如此轻松,泰半是因为京中有此人主事,否则他一心挂两头,纵然不累死,也要烦死。而且从本质心性上来说,李泌做这些事情比唐离要拿手的多了,实在是那种万中选一的完美型高级幕僚。
这封信中要向李泌详细说明自己的想法及陆路通商的利弊,命他即刻着手此事,所以花费的时间就长,一口气将信写完封好谴人即刻送京,等这些忙完已是个多时辰之后了,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唐离起身活动有些僵硬的腰板时已顺口唤道:“宝珠”。
往日在长安府中一喊就到跟前的宝珠今天却没应声而来,唐离连唤了数声见没人答应,出来也没见着人影儿,一时无事索性离了书房往内宅走去。
走到内宅正房,刚到门口,唐离就听到里面传来宝珠又哭又笑的声音,忙揭开门幕走了进去,却见正房中宝珠正抱着一个跟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女子,却不正是玉珠?
“奴婢(妾身)见过少爷”,见是唐离进来,这久不相见的孪生姐妹顿时分开身子见礼,玉珠听了宝珠“妾身”的自称,身子微微一颤,脸上的神色却没有半点变化。
见到眼前这一幕,唐离自然知道二人必定是在宝珠自江南动身前就约好的,但这话他也不必点破,随意摆摆手示意无需多礼后,笑着道:“玉珠来了!”。
玉珠抬头看向唐离时,眼中的那一抹自苦自怜浓的化不开,但她经历曲折,尤其是这年余主持两河道暗线,性子更逐渐磨练的坚毅深沉,是以转瞬之间她便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奴婢正有急事禀知少爷”。
唐离本打算招呼过后便出正房,任她姐妹相聚,一听玉珠此言,遂定住身子道:“什么事?”。
“奴婢遵少爷令,河北常山事完后便南下河东见机劝降安贼账下诸将”,听玉珠说的竟是这等大事,唐离也没了走的意思,回身坐下后,指着身边的胡凳道:“莫非有人愿降了?玉珠你坐下说”。
见说正事,宝珠自去为二人煮水烹茶,玉珠在唐离身边坐下道:“时日太短,胡将那里没什么进展,倒是安贼帐下魏博兵马使田承嗣有了归降之意,不过他却要求要亲见少爷你,兹事体大,是以奴婢亲来禀明”。
“田承嗣要降!还非要见我?”,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唐离眉头一皱,盖因此人在史书中实在恶名太著,在原本的历史中,他既是安禄山麾下最得信重的汉将,又是安禄山所建的伪燕朝几大“开国功臣”之一,同时又是他见势不对,出卖了伪燕最后一个“皇帝”史朝义而降唐,归唐之后见朝廷疲弱,乃盘踞河北道魏博建立国中之国,其间从不上长安朝拜天子,对传圣旨的钦差也仅是揖手而已,随后更放肆到公然为叛贼史朝义立祠祭奠,并又两反两降,将肃宗、代宗及德宗朝前期搅扰的混乱不堪,使唐王室在节度使面前威信扫地,诚可谓是反复小人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