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公司大厦。
林弦推门走进办公室,王哥已经在里面等他。
“林弦,你来啦。”
王哥从沙发上坐起,叹了口气,指指落地窗外、对面的MX大厦:
“今天也和昨天一样,赵总办公室外边挤得全是人。”
林弦走过去,走到落地窗旁,眺望远处的双子楼。
这两栋大楼,采用的都是单向玻璃,所以从里面看外边清清楚楚;从外边看里面却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镜子反射的整墙蓝光。
他眯起眼睛。
注视着对面22楼的位置,和他这边基本是同一水平线,直线距离……也就区区不到300米。
现在,映着正午的阳光,那边只能看到一整层晶亮的蓝色玻璃,却看不透里面的景象。
林弦能猜到玻璃另一边的画面。
必然是赵英珺忙忙碌碌的坐在办公桌前,不知疲倦的批阅文件,然后面前站着各部门组长,沟通交流工作。
虽然MX公司平时的业务也很忙,但也绝对不会忙到这种地步、连续两天高强度工作不休息。
正如王哥所言……
赵英珺,只是想让自己忙碌起来罢了。
人一忙碌,就不会多想,也没有时间多想,看似心如止水,其实只是被其他闲杂琐事所塞满,将真正不敢去想的事情积压在墙角,让它永远挪不过来。
每天晚上,她都没回家,独自一人在办公室,亮着灯。
哎。
林弦轻叹一口气。
白天的时候,还有整个公司的人陪着她一起忙。
但是夜晚的寂静最难熬。
冰冷的办公室里,还有谁能陪着她呢?
或许……
只有【扫地机器人VV】了。
蓦然。
林弦想起第三梦境里,博物馆赵英珺个人展厅,投影长廊中的影像——
年迈的赵英珺坐在客厅,将手里的纸巾搓成一团,扔到地板上。
然后垃圾桶机器人VV,就会喊着“垃圾!垃圾!发现垃圾!”快速靠过去。
它的机械夹子夹住纸团,天灵盖嘭的一声打开,将纸团撩进去,每一次都逗得赵英珺露出微笑。
现在。
过去的这两个沉痛的夜晚。
赵英珺,还会和自己送她的扫地机器人VV……玩这個已经玩过600年的捡纸团游戏吗?
身后,王哥走过来。
也和林弦一起眺望对面的大厦:
“你们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弦抿了抿嘴唇。
没有说话。
王哥拍拍林弦肩膀: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难言之隐,我也不是那么八卦的人,详细的事情你不和我说也罢。”
“只是……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赵总也叮嘱过我不要告诉你,我觉得现在也不能再瞒着你了。”
他抬起头。
看着林弦:
“林弦,其实在伱不知道地方,赵总她一直都在关注你、关照你,不单单是你离开MX公司建立莱茵公司后。早在那之前……从赵总考虑让你当她秘书之后,她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觉得现在把一件一件事都给你扒拉出来,也挺没意思的,但是……很多事情,其实赵总她都是知道的。”
“她比你想的要聪明的多,再加上她这么的关注你,你什么事情能瞒住她?而且……算了,直接给你坦白吧,其实我和小李基本就和赵总放你这里的卧底差不多。”
“看出来了。”
林弦答道:
“傻子都能看出来。”
“对嘛!”
王哥摊摊手:
“这事我和小李、包括赵总,其实也都没背着你,她经常向我们询问你的事情、你的行程,本身也不是啥秘密,我们几个也从没想过要瞒着你,不过都是心照不宣罢了。”
“我们也是好心,赵总还能坑害你不成?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家人亲人之外,可能赵总是唯一一个绝对不会背叛你、一心一意对你的人了。”
“其实说我和小李是赵总的卧底吧,倒不如说是双面卧底,赵总那边有什么事,我俩也是第一时间给你透露。我好像说偏了,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我只是想说……赵总她,真的对你很好,即便她明知道很多事你瞒着她、没有和她说实话;但她依旧愿意装作不知情去配合你,甚至从你的角度出发、为你着想、考虑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之前的赵总,哪怕遇到天大的事、天大的打击,也从来没变成这样过。照我这个从一开始就跟随赵总的元老看来,现在赵总的状态,无异于是……”
顿了顿,王哥一字一句说道:
“天塌了。”
……
林弦从窗外收回目光:
“放心,王哥,天还没塌。”
他转过身,看着王哥:
“这就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我不会让她天塌的。就算真的塌了,我也要给她补上。”
王哥睁大眼睛。
深吸一口气,竖起大拇指:
“好!有担当!我就知道你肯定是这样的男人!”
“昨天早上你就想过来,但我把你劝住了,我觉得稍微冷静一天才是最好的方式,有些事情太过于冲突和激烈,反而不适合立刻解决。”
“现在缓了一天,确实是时候了。需要我帮你什么忙林弦?我现在就去MX公司一趟,看看赵总那边给部门都安排了什么工作,给你打探个准确时间点!”
……
傍晚。
夜幕降临。
很多打工族已经回到家中,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而在MX公司,22楼,总裁办公室里,依旧灯火通明。
“这些,这些,还有这里……”
赵英珺左手掌拖着疲惫的脸蛋儿,右手在营销部送来的报告上,画了三个圈:
“就是我刚才说的这几个地方,回去之后还再改一下。现在时代在进步,两年过去,莱茵品牌不能只想着吃老本,要跟上时代才行。”
“尤其是营销部门,更要跟上潮流和时尚的步伐,包括网络上的热点、趋势、网民关注度等等……现在的世界是瞬息万变的,很多东西来的也快去的也快,短短两三个月时间就能过时,必须时刻保持敏感。”
“是!”
营销部的组长接过批改后的报告,点了点头。
“回去吧。”
赵英珺手拿着签字笔,挑了一下:
“出门后,让下一位组长进来。”
“额……”
营销组组长面露难色,看着赵英珺:
“赵总。”
她抬起头:
“我就是最后一个啦……我后面,已经没有其他部门了。”
“啊,这样啊。”
赵英珺放下签字笔,挤出一丝微笑。
她今天第一次回过身,看着外边漆黑的夜色。
原来。
都已经这么晚了。
“那就下班吧。”
赵英珺看着营销组组长:
“你先走吧,我在这里再处理一些工作。”
“好的赵总,您也注意身体!”
随后。
营销组组长离开办公室。
嘭。
厚实的双层密码门关闭。
偌大的办公室,今天第一次如此安静,空旷。
赵英珺茫然看着这巨大的空间。
眼前,仿佛仍是白天人来人往的热闹;
耳旁,依旧环绕你言我语的声音。
可现在。
一切寂静。
亮如白昼的办公室落地窗外,就是如同漆黑粘稠海水一般的夜色。
好像整个要压过来。
将办公室灌满。
她忽然感觉有些不适应。
感觉……
心头好像同样有什么洪水要涌上来。
身体变得寒冷。
希望能有一些声音,能有一些动静。
呲啦——
她从笔记本上撕掉一张纸,揉搓成团,对着远远的茶几扔去。
“垃圾!垃圾!发现垃圾!”
栖息在墙角的扫地机器人VV,就像是饿狼扑食一般,指示灯闪烁,疯一样冲向纸团。
咕噜咕噜。
刷子一阵扫动,将小纸团吞进肚子里。
呵。
赵英珺露出一丝似笑非笑,每次这个傻傻的扫地机器人,都能将她逗笑,即便是她现在并不想笑。
笑容转瞬即逝。
呲啦——
她又撕下一张纸,揉成纸团,向着更远的办公室房门扔去。
“垃圾!垃圾!发现垃圾!”
扫地机器人VV再次启动,横冲直撞。
咔。
一声脆响,办公室密码门从外边打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迈步进来,皮鞋踩在小纸团上。
扫地机器人愣住了。
像是死机一样。
随即!
“垃圾!垃圾!发现垃圾!”
它的音量仿佛大了不少,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和速度撞向林弦脚踝——
“哎哟!”
这次是真的撞疼了,林弦忍不住呲着牙。
“林弦?”
赵英珺眨眨眼睛,看着揉搓脚踝的男人:
“你……你怎么来了?”
她目睹扫地机器人吞掉纸团,愣在那里,有些不理解:
“为什么这个扫地机器人,每次都要撞你一下?”
“呵呵。”
林弦微微一笑,摇摇头:
“它可能,是在埋怨我,或者催促我吧。”
站直身子。
林弦看着办公室另一边的赵英珺:
“吃饭了吗?”
“还没有。”
赵英珺轻声答道:
“没有什么胃口,不是很想吃。”
“那……要出去逛逛吗?”
林弦指着窗外逐渐亮起的霓虹灯:
“我买了一辆车,要一起兜兜风吗?”
赵英珺鼻子长出一口气,环抱双臂:
“你终于买车了?是从你那位发小、高阳那里买的吗?”
“你不说这事,我真都快忘了。”
林弦无奈笑笑:
“很可惜,并不是从他那里买的。这是一辆旧车,但我想……你应该会喜欢的。”
轰!!!!!!!
紫色的布加迪威龙在高架快速路上咆哮,开往城市另一端。
赵英珺这才明白,为什么林弦要买一辆旧车。
这辆紫色的布加迪威龙,她很熟悉,也和林弦一起坐过……正是今年她生日的隔天,林弦开着这辆车带她来到迪士尼城堡,放了一场最最绚丽的烟花。
“你怎么想到把这辆车买下来的?”赵英珺扭头问道。
林弦打着右转向灯,驶下高架桥:
“弄坏了你一辆宾利,又报废你一辆法拉利,我觉得再不赔给你一辆车实在是说不过去。”
“我给这位车主开了一个无法拒绝的价钱,虽然这辆车还没来得及过户,但已经属于你了。”
“原来是送我的呀。”
赵英珺淡淡笑了:
“这个礼物太贵重了。”
“不值一提。”
林弦轻声说道:
“和你送给我的东西相比,不值一提。”
很快。
布加迪威龙在路旁停下。
赵英珺下车,发现这里是黄浦江畔,正对岸可以看到七彩斑斓的东方明珠,而他们这边停车的地方,往前面十几米就是围栏,下方,是滔滔不息的江水。
“还记得这里吗?”林弦问道。
“当然记得。”
赵英珺在晚风中,踩着高跟鞋,向江畔走去:
“你带我去过的这几个地方,我都记得……因为很神奇,每一次都会发生一些令我难忘的事,每个地方,都有难忘的事。”
“这里的江畔,就是2023年新年前,参加完东海商会的新年晚会,你带我来的地方吧?”
“我记得这里,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就是在这里询问你要不要当我的秘书,顺便把办公室密码门的密码告诉了你。”
林弦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起撑着黄浦江的围栏,看着江河对岸的夜景,久久没有说话。
徐徐夜风吹过。
吹乱赵英珺的秀发。
飞舞的发丝荡漾在半空中,扫过时间,扫过曾经,扫过年华。
赵英珺就这样闭着眼睛。
感受风的凛冽,一如她烦乱的内心。
无论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看到的全是自己女儿……虞兮的身影。
即便是坐在那台通往迪士尼城堡的布加迪威龙上,她想到的也是和虞兮一起看烟花的那个夜晚,那份不太绚丽的烟花,不及虞兮踮着脚尖的笑脸。
“心情好点了吗?”林弦扭头问道。
赵英珺摇摇头。
她不想欺骗林弦,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故作坚强:
“抱歉,没有。”
她低下头:
“是王哥告诉你的吧?告诉你我这两天没有回家。”
林弦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我就知道肯定是他。”
赵英珺轻笑一声:
“他可真是个墙头草啊,不过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你才是他的老板。”
说罢。
赵英珺转过身,背靠栏杆:
“其实我不想这样麻烦你的、不想让你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我知道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也不想让你因为我而分心。”
“这两天时间我也想了很多,也理解你说,林虞兮并不算是我们真正的孩子、不属于我们的未来、除了血缘关系以外,本质上和我们俩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这些事情我能想明白的,我能想明白,可是……”
她咬着嘴唇,神情变得忧郁:
“可是这件事,虞兮的事,我真的放不下。”
“我曾经以为我已经足够独立和坚强,可以不依靠世界上任何人,可以坦然面对任何人的离去……事实上我做的很好,这么多年,没有什么悲伤是我承受不住的,也没有任何事情是我放不下的。”
“我一直都很害怕给其他人惹麻烦,害怕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他人。”
“林弦。”
她抬起头,映着黄浦江江水里的波光粼粼,看着林弦的眼睛:
“我尤其不想成为你的累赘,不想拖你的后腿。”
“不。”
林弦摇摇头:
“你从未有任何一刻拖累过我,反倒是我能走到现在,都是源自于你的帮助。”
“我说的是实话,都是来自于你的帮助……有些你知道,有些你不知道;有些是你,有些不是你,但其实都是你。”
“虞兮的事情,我和你一样伤痛,她是我们的女儿,这件事应该我们一起来承受。”
“尤其是,现在虞兮已经离开了我们,如果你再因此走不出来,一直这样住在公司,不回家……到最后身体出了问题、生了病,更是得不偿失。”
……
听着林弦的话。
赵英珺没有吭声。
沉默了很久。
她才终于张开口:
“不是我不想回家,可我……怎么回呀?”
赵英珺声音有些颤抖:
“家里面,到处都是虞兮的痕迹,我只是随便往任何一个地方一坐、甚至瞥一眼,看到的都是虞兮在那里的影子。”
“睡床上的虞兮蹬掉被子、沙发上的虞兮看着电视、洗手台旁的虞兮在漱口、衣帽间的虞兮转着裙子照镜子……”
“她和我聊很多东西,聊她每一天都很想妈妈,聊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父母去一趟迪士尼,每天她都要把那张照片抽出来看好几次,我给她买了那么多衣服……她却翻来复去只喜欢那一身。”
赵英珺闭上眼睛。
仿佛那一幕幕温馨的画面历历在目:
“我当然知道,我不能这样;我也知道,为虞兮离去而悲伤的人,不是只有我一个。”
“但是那个家……我真的,她的衣服、她的玩具、她的枕头、她的发卡、她的零食、她的毛巾……”
“我只要待在家里,满脑子想的都是虞兮,林弦……”
她睁开眼睛。
看着林弦。
林弦也注视着这位无坚不摧的女强人,他从未想过,赵英珺也会有一天,变得如此脆弱。
“我也想回家。”
赵英珺声音很轻:
“但我控制不住,不去想她。我总不能……把她东西,全都扔掉吧?”
她还是这样。
林弦看着这个女人。
她总是这样。
每一个她,都是如此。
跨越时空而来的黄雀、
莱茵天空城的白玉雕像、
驾驶法拉利撞向17号的勇敢母亲、
丧女之痛,却忍住不给自己惹麻烦的赵英珺。
轻轻的……
林弦伸出右手,拉起她的小手:
“【我们一起回家吧。】”
他轻声说道:
“虞兮的东西,不需要扔。”
“她的玩具,我们给她留着,等她长大再玩;”
“她的衣服,我们给她留着,等她长大再穿;”
“她的发卡,终有一天,会重新出现在头上;”
“沙发上会有虞兮在看电视,镜子前会有虞兮穿着新裙子转圈,洗手台前还要给她准备一个踩脚凳,等着她慢慢长高、慢慢长大;”
“相信我,英珺……所有属于虞兮的一切,终将再次回到虞兮身上。”
赵英珺屏住呼吸。
睁大眼睛看着林弦:
“你是说……”
“没错。”
林弦眼神坚毅。
他右手用力,紧紧握住赵英珺的手,将她拉近身前:
“【我们把虞兮,接回家吧!】”